封丘县盐库。
任凭盐商们说甚么、怎么闹,乔仲常牢牢把住钥匙,就是不开仓放引。
站在他身旁的卢专知满额大汗,袖口都被他攥湿了。
盐商们觉得自己已缴纳过盐税,走到哪都占理,自然不怕事情闹大;乔仲常没贪拿过一分一毫,也没在账簿上签字,更不怕事情闹大……唯有心虚的人才怕。
门外喧喧,忽而有衙役高呼“肃静”力排众声,顿时一片肃然,盐商们纷纷让道。
乔仲常端了端革带,勾了勾嘴角——他要开始演戏了。
巡盐御史身着深绯色公服,腰系花金涂银銙排方带,挂的银鱼袋,在一众青绿当中十分显眼。
乔仲常上前躬身作揖,呼道:“封丘盐库监当乔仲常见过御史大人。”
卜御史侃然正色问道:“怎么回事?身为监当,为何不兑盐引?”
漆压压一片盐商围着,给人以压迫感,乔仲常泰然不乱应道:“回大人,非下官耍威风为难人,而是他们行事不规矩……‘先交课税,后取盐引,一票一号,逐一登记’,这是规矩,岂有不交税钱空兑盐引的道理?”
此话一出,后头当即有盐商发声:“我们早交过税钱了,莫不是被衙门给贪了去。”众人响应,呼骂赃官污吏。
卜御史凝眉,随意点了一位盐商,问:“你何时缴的盐税,可有凭证?”
“草民是去岁这个时候缴的钱,拢共一百九十八贯,预支今年六十引。”
与条子上所写一般无二,奈何条子上并无官印。
其他人亦如此。
卜御史又问乔仲常:“你是何时到任的?”毫不拖泥带水。
“下官上个月初五到任,还未来得及核收旧账。”
卜御史卷了卷宽大的衣袖,伴着短促一声“查账”,人已在正堂高位坐下,随行的户部官员亦各寻桌椅坐下。
乔仲常暗喜,他押中了——至少说,巡盐御史与陷害他的人不是一伙的。
沉冗的旧账流水般搬上来,案案有久卷,卷卷三寸厚,左手翻账,右手拨珠,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日头高升,不知觉间已近正午,炎炎热气催人大汗。
“盐库专知何在?”一个时辰过去,卜御史心里有了算计,开始传人。
卢专知踉跄跌了一跤,竟然俯在地上应话:“下……下官在。”
“这账目字迹工整秀丽,翻十页也不见一两处划改。”卜御史陡然一击惊堂木,厉色问道,“你这是在记账,还是在誊卷?”
小鬼技穷,哪能在判官跟前演聊斋,几句敲问便显了原形:“自打下官接手记账,今年预收来年账就已成定式,一年复一年,后账平前账,真的不干我的关系……”
“乔监当,你上任后可曾听说过这一‘定式’?”
“未曾。”乔仲常上前应道,“下官这只听朝廷给的‘定式’,不听别的‘通融’。”
“在此之前,你可发现了账目上的纰漏?”
“未曾,下官由武转文,门道尚浅,今日若非御史大人当堂验账,几方询问,下官恐怕会被这太平之账蒙了眼,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乔仲常抬了抬眼皮,正巧对了卜御史投来的目光,看到卜御史“戏谑”地勾了勾嘴角,想来自己心里打的小九九,全被御史大人看透了。
也是,偌大的三司户部卜大人都能算明白,何况是一小官小算盘?
乔仲常移步至盐商跟前,替盐商们发声道:“小小一枚盐引,既是朝廷的大计,也是盐商们的生计,上听圣言,下恤民情,请大人为我等主持公道,令盐商免受无妄之灾。”
“是矣,请大人为我等正言。”盐商们纷纷附声。
乔仲常这一转变,既连贯又合理。
昔日的小官巨贪利滚利到今日,想必已然官居高位……这桩贪案不是乔仲常力所能及的。
卜御史拱手朝天,铮铮应道:“本官受官家之命巡察西北盐政,今日之事,职责所在,待本官查明原委,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想了想,吩咐乔仲常道:“乔监当,今年的开引之事,三司户部不日会给出答复,你遵章办事即是,莫耽误了他们的营生。”
“下官遵命。”
随后,账目锁箱装车,连同涉案之人一同送至县衙,此事暂结。
人皆散尽,乔仲常倒坐在官椅上,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往里一探,发现官袍里的单衣和裈裤皆被汗水浸透了。
回家的道上,两侧闹市喧喧,乔仲常心想,今日之事多亏了五郎那日的启发,便想着给他买一份礼物。
谁知人到摊前却不知该选什么, 这才后知后觉,五郎平日里乖巧得不像个孩子,竟从不曾向他索要过任何物件、玩物。
人来人往兮车如水,乔仲常愣在原地,他失职太久矣。
……
因为旧案牵扯颇大,卜御史在封丘县多留了两日,期间他把乔仲常召了过来。
乔仲常刚进门作揖,卜御史便饶有兴致地打趣他道:“好你个监当官,品级不高,胆子不小,好好的状书懒得写,竟敢在盐库衙门摆戏台。”
言语间,似对乔仲常的胆气颇有几分赏识。
“下官学识潦倒不通文章,书难表心,实在写不出这纷繁复杂的案情。”乔仲常顺着卜御史的话认错,言道,“下官回去之后一定勤加研学,补一补这短处,也好拿出像样的状书,才敢向御史大人请教。”
卜大人茶案上摆着一份印纸,封页赫然写着乔仲常的姓名、籍贯。
“本官看了你的印纸,在任巡检期间,你也是拦了不少盐案的,两次考满怎都落了下乘?”
能博得朝中大员如此关注,是乔仲常未料及的,他并未一股脑把话往外抖,只谦说是自己火候未到。
至于与刘副使的过节,更是提都不提。
卜御史与刘副使皆是京官,而自己与卜御史不过两面之缘而已。
岂料,卜御史反替他把话摆到了台面上:“依我的推断,这第一回是被人替了功劳,第二回则是遇了刘冬节。”
“我最是厌恶只会变通不讲气节的渣滓,也不喜满口气节不会变通的酒囊饭袋。”卜御史直截了当道,“你就很好。”
乔仲常深深作揖:“下官至幸。”
随后两人相谈甚欢。
夜里,乔仲常酒气熏熏回到家中,没急着回自己院子,反是掬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敲了老爷子的房门。
老爷子给他倒了盏茶,乔仲常叙说今日之事,想听一听父亲的意思。
“一番交谈,孩儿觉得卜云天正如外头所传一般,是个刚烈果决、清正处事之人。”
乔守鹤不置可否,吹燃火引给香炉续了一炷香,才道:“一个人有两幅面孔,一副是得意的时候,一副是失意的时候,得意时善以待人,失意时兴许会变得无所不用其极……你看到的不过是他得意的时候。”
“我还是那句话,谨慎依附他人,若真想依靠,你能依靠的皆在书房里。”老爷子道。
书房那头,儿郎读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笔杆子游动着。
乔仲常回过神,点点头,应道:“父亲,孩儿会谨慎行事的。”
……
……
一山攀一山,山山更高;一川汇一川,川川更阔。
渡过危机的乔家,进入了一个平和期。
乔时为无忧无虑读了许多书,他帮着吴嬷嬷晾晒腌肉干,橘子每日的零嘴增至三根。
父亲只是监当资序,纵是再赏识,卜云天也不可能立马将他调入京。不过,借着协办盐引案的由头,乔仲常数次被借调至东京城里做事,每回十天半月不等。
七月中旬,树茂夏深白日长,四哥乔见川顺利通过了县学考试,比三哥当年还小一岁。
别人问他“用膳没有”,他道“县学里的饭菜尚可”。
别人问他某某文章如何理解,他道“县学教谕说,此文在韵而不在义”。
总之,好几日里,都是一副“你怎知我要去县学读书”的嘚瑟样。
而三哥乔见山已然决定参加秋日里的解试,正在准备请举所需的家状、保状,并向贡院交纳考试所用的试纸。
桂花结苞之时,又要交纳公卷一副,即平日所作的古律诗赋、文论。
家人原想叫他先考国子监,这个年岁不着急参加解试,可乔见山说道:“解试与国子监考并不同期,文场百战在一身,不等白头时,孩儿既已站在解试门口,便想进去试上一试,看看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学问。”
……
天热暑气重,橘子毛盛怕热,日日吐舌头哈气。
这日趁着休沐,乔时为领着橘子到山脚小涧游水散暑。
他抛了个竹编球下水,橘子便开始撒了欢地游水,推着球四处窜,偶尔还会惊了窝在水草里的大鱼。
乔时为在石亭里坐下,感受水汽扑面的凉意。
未等他翻出书卷,大路马蹄声急,有人远远朝他挥手喊道:“乔小郎君!”
马匹近了,乔时为才认出,是草纸巨贾林方旬的那个中年仆从。
“乔小郎君,好巧的事, 我正是来找你的。”中年人骑得一手好马,只是神态总是憨憨的,“小郎君还记得我罢,叶阿达。”
叶阿达翻身下马,来到乔时为跟前,道:“家主叫我来问问你是谁家的儿郎,我没寻到你,便问了路边一个算命的瞎子,他说你是天官大将星转世到乔家的乔五郎,还给我指了上山的路……真是灵验。”
乔时为暗诽,贾瞎子是看着他上山的,能不灵验吗?问道:“他收了你几个钱?”
“我给他一百钱,他只取了九十九枚,说是久久之缘。”
聊了几句,叶阿达便关切叮嘱道:“乔小郎君,家主赠你那枚名刺,你可万万收好了,莫叫别人掳了去,假你之名找家主办事。”
名刺?
乔时为恍然想起,开始在书袋里一阵捣腾寻物,终于在暗袋里摸出了一枚木牌。
沾着些墨迹和纸屑。
叶阿达瞠目结舌道:“家主如此珍贵的名刺,小郎君竟扔在小书袋里?”
“珍贵的名刺置于我珍贵的书袋里,有何不可?”
“这可是家主叫巧匠用紫檀木细雕而得,家主从不轻易送人。”
乔时为扬起下巴,道:“这可是我娘亲给我缝的,绝不赠人,天底下只我一个。”
结合上回的事,乔时为推断叶阿达不是有意冒犯,而是他真的太不世故,脑筋直得像筷子。
林方旬为何选他当贴身仆从,而不找个机灵些的?
乔时为很快得到了答案——
几只山蚊从他耳畔飞过,叶阿达眼疾手快,隔空一扇,把山蚊震落。
叶阿达憨憨笑道:“家主身子骨弱,惹不得这些蚊虫,某习惯了……”
原来是个有功夫的。
再次注意到“草纸林家”几个字,乔时为好奇问道:“你家老爷真的是卖草纸的呀?”
“小郎君竟然不知道草纸林家?东京城里谁人不知这名头。”叶阿达再次吃惊。
乔时为嘁了一声,驳道:“你不也是问人,才晓得我乃天官大将星转世乔五郎吗?”
“某又说错话了。”叶阿达讪讪说道,“草纸林家,这要从林家老爷子说起,他是寺庙还俗的僧人,学了一身造纸的本事,下山后做的第一单生意是草纸……”
叶阿达如数家珍,给乔时为讲述了林家的发达史。
橘子叼着泡发了的球上岸,抖了抖水,来到乔时为旁边坐下,一同听故事。
原来,林家靠着造草纸起身,趁着世人读书之风,一步步把生意做大。
先由造草纸改成造竹纸、藤纸、罗纹纸,后又造出滑如春冰密如茧的花笺纸,很受文人墨客的喜爱。
彼时刻印书籍之风正盛,林家凭着造纸所得之财,亦投入了刊印业。
别的书局一心忙着寻木工雕版,加快印刷,林家却花大价钱请了许多老学究,每本书皆是仔细核校无误后,再交由木雕师傅刻版。
书不可不读,亦不可误读。
林家的印书态度,很快招来了官印机构的青睐。
一时间,林家的印书局一扩再扩,上至国子监书库、编修院,下至州、县刻印机构,都愿意找林家刻印书籍。
林家招揽生意的同时,亦积攒了规模空前的雕版库。
到了林方旬这一代,林家走通督曲院的关系,成为酒户,购置酒曲造佳酿,做起了酒楼食肆的生意。
“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东京城里的正店几十余家,这里头有三成是林家开的。
每每走在开封府街上,刚路过林家的书局,又见到林家正店,饮酒作诗,读书作画,无不用到林家。
如此看来,叶阿达所说“东京无人不知草纸林家”,并非狂妄之言。
“林家生意至今仍保留造纸、刻印、酒肆三大行业,家主说‘十世古今,念旧方可时新’,遂仍自称草纸家业,刻字‘草纸林家’。”
叶阿达故事讲完,日头已西斜。
他笑笑,再次叮嘱身前这个粗心大意的小郎君:“是以,小郎君晓得这枚名刺多难得了罢?可要收好了……”
话没说完,只见乔时为很随手地将木牌扔进珍贵的书袋里,书袋往肩上一搭,作揖道别:“小子回家了,代我向你家老爷问好。”
夕阳小道上,一人一狗渐行渐远。
嘶——那小郎君竟还取下书袋,在手里甩着追打那狗……
真是粗心大意。
……
……
一个月过去,盐引一案查出了经手之人,然深挖下去,牵扯极大,一时半会难以结案。
然,刘冬节与苏月儿这对“干哥义妹”的现世报却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一半还在写,晚上会尽早发出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