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壁偷光”是真是假,已无从辨别,可匡衡借郡图之误,多将四百顷地划为自己的封地,却是实实在在记入汉书中的。
此举本质不是与民争地,而是与国争地。匡衡犯的是“诸侯专地”的罪名,因触怒帝王而被贬庶民。
裴明彦用“凿壁偷光”试探乔时为,乔时为反用“诸侯专地”试探座师。
奇怪的是,裴明彦没有生怒,反倒欣赏之色更甚。
智者不听从于人言,而当顺势筹谋。
兵者,势也。
江风拂面,裴明彦笑笑,他没有直面乔时为的问题,而是反戈一击,刺向清流一派,道:“如此更说明,你不宜加入清流一派。许多人少年时秉心苦读,待功成名就、权力在握后,未必还能守得住本心,人呐,不是自诩为清则是清。”
又言:“清流应是山涧涓涓细流,当数以百计的支流,汇成大水,洪涛翻江搅底,卷入黄沙,哪还有甚么清流可言?”
乔时为暗诽,果真是老毒舌了,正辩不成就反辩。
“从你的卷子能看出来,你是想做事的。”
“学生想为民做事。”
从石亭望着江面,月色揉碎,波光粼粼向东流,裴明彦开导道:“为自己做事,为国做事,抑或是为民做事,都好,可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小。人微如尘,不管你何等天资卓绝,若是未将成功积累于家族,不出三代,世道轻而易举便能抹去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顿了顿,裴明彦继续道:“人的每一步,都极有可能就此步入平庸,一个盘卧数百年的家族,会告诉你如何一步继一步,慢慢成了气候。”
话到这里,裴明彦的目的已经极明了了,他不单是想要乔时为入兵部,还想帮世族拉拢乔时为。
不等乔时为应答,裴明彦起身,拍了拍乔时为的肩膀,道:“本官省得,你不会轻易听信于只言片语,无妨,你我往后的时日还长。”
言罢,先一步离去,从小径穿入楼前,乘车离开。
回到宴上,赵侍郎也已离去。
赵宕举走过来,解释道:“老爹喝多了,离开前嘱咐我,替他给你传句话。”
嘈嘈劝酒声中,赵宕举之细声,却如千斤重。
“何不想想,为何贺弘正得了第二,而王春生得了一百。”
……
宴散人散。
有未尽兴者,携友人移步别处续酒。
又有人花重金,请来艺人,在中央大街上打铁花。
楼灯似月悬,铁花如星落。
乔时为披着件大氅,提着灯笼,行走于长街上,一声铁击,他不禁驻足抬首,铁汁冲天而起,顿生千枝万枝,在棚间触顶生花。
火树映入少年眼眸,又转眼骤然弭消。
他想,如果人生之荣耀,是令人抬首注目一回,那么杏榜榜首的“乔时为”已经做到了。
如果科考要的是“上告慰父母,下会籍妻儿”,似乎终点就在不远处。
在团团围住自己的赞誉声中,欢喜与激动之后,是不是要静下来,再次听一听自己的心声?
别处的灯,照亮整条长街,乔时为握紧自己的灯笼。
今夜的裴明彦与赵子泽,只有立场是不同的。
他想起了那个执拗要种两垄豆子的小老头宋薪,豆垄间刮起孤独又自由的风,划过乔时为的耳畔。
少年扶灯笼,穿过一株株耀眼的火树银花,步步远去,隐入夜色中,仅剩一点光。
乔时为拐入小巷,遇见了一条放风的黑犬,黑犬疾风般远去。
不大一会儿,橘子悠悠出现,跟在乔时为的旁边,陪他慢步走回家。
“小子没成气候,橘叔先成气候了。”乔时为笑道。
熬过了天年的橘叔,早成了群犬之王。
从封丘县的后山丛林,转入这座皇城,橘子还是橘子,从没曾向谁屈服过。
……
小杏园宴结束,意味着省试告一段落。
这一夜后,所有学子都会聚心钻研策问,结合时事打磨自己的政见,以求在殿试中脱颖而出,取得好名次。
世家子与寒门子之间的优劣势更加凸显——世族会诚邀朝中各路大员,轮番讲授时事、形势,甚至会俯身指导世家子打磨文章。
官家近来奖赏了谁、夸赞了谁的谏言,乃至于奏本里的批文,都有可能成为世家子们现成的教材。
朝廷自然明白,若是比学问,省试之成绩比一日之殿试更具说服力。
按理说,殿试金榜理应多参考杏榜才是。可事实上,回回殿试,皆有凭借一纸文章,或得赏识,或遭厌恶,名次大起或大落。譬如说,乔见山省试名列第九十八名,殿试中,凭着清雅之诗赋、高贞之立意,为官家所喜,得以擢升至金榜第八名。
早些年,有名列魁选者,许是省试意气风发而殿试粗心大意,策卷犯了庙讳旧名,视为不敬,遂从省试第三名落至金榜第五甲,仅授同进士出身。
省试考九卷,殿试只拼一卷,对于省试排名中后者而言,这无疑是个起底翻身的好机会。
既要大胆,又要细致。
殿试设于三月中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不同于别人四处打探消息,乔时为在家中静心备考——他自认为,现有的见识还是够用的。
从别处打探来的消息,实在无心无闲再去辨别是真是假,索性就不折腾自己了。
如此一来,乔时为每日皆可写得一篇不错的策文。
内容涵盖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期间,高维桢来了一趟,主要是答谢乔时为的指点,他道:“若非乔弟提醒我莫陷入‘太学体’中,我怕是无缘上榜。”他以倒数第二入杏榜,实在险之又险。
谈及省试第四场,高维桢道:“第四场策问全然是兵家之事,我单是理解题意都花了两个时辰,彼时实在不敢乱写,只能是凭自己之短见,罗列一二,尽量自圆其说。”
乔时为点头认可,高维桢的策略是对的。
也许他正是策问上没犯错,其他卷子颇有可取之处,得以上榜。
“高兄殿试打算如何应答?” 乔时为问。
“一以贯之。”高维桢坚定道,“明者当自知,杏榜已是意外之喜……此番能与乔弟共赴集英殿,高某足矣。”
乔时为作揖:“荣幸至极。”
高维桢时常谦说自己无天赋,实则,勤学自知亦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
小雨丝丝,绿水聚起小池洼,晚风吹落墙上花。
乔时为写完今日文章,得以闲情,立于檐下欣赏春日黄昏。
院外车轱辘急促,停下后,下来的人步子的也急促,乔时为猜想是四哥回来了,四哥时常风风火火。
而三哥讲究君子的闲庭信步。
岂料,前院传来三哥的呼声:“乔见川,你给我出来,你是不是偷摸犯事没同家里讲?”
一时间,乔家人都聚到了前院。
白其真劝道:“兄弟间有事慢慢说,不必用急。”
又问:“小川平日不是都同你一齐回来的吗?”
乔见山诧异:“他还未归家?”
“还未回来。”白其真轻抚乔见山后背,道,“你且说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他的错,娘亲定不饶他。”
乔见山道来:“今日白天,轮到孩儿到御书阁当值,负责在偏殿掌记官家日常之琐事,一整日皆悉如往常。日暮将至时,官家不知缘何,突然负手步入偏殿,悠悠立于孩儿案前。”
听此描述,乔家人皆紧张起来。
“孩儿并未察觉, 仍在行文,不知官家看了多久,才开口问‘你诗赋写得不错,应有几分思辨之才罢’,吓得孩儿一激灵,在纸上划了好长一笔。”
“孩儿起身作揖,应道‘略通门道,不敢自负’,官家先是一乐,说我较之弟弟太过稳慎,又言‘既有几分思辨之才,便去礼部当职罢’……奇怪的是,官家托腮说话,似是对孩儿说,更似自言自语。”
“孩儿不敢妄加揣测,只好再作揖道‘微臣惶恐’,话未说完,官家已挥袖大步走出去,大笑抛下了一句‘身为长兄,自当替弟弟还债’……仍好似在自言自语。”
听这描述,着实像是乔见川欠了官家的债。
弟弟嘛,不是乔见川还能是何人?
老太太口出直言:“这皇帝怎么神神叨叨的?跟乔老倔作画时一般,失心失神。”
转而又喜道:“这不是给你升官吗?应当高兴才是。”
一语惊醒。
乔见山喃喃道:“确实是升官……”
正此时,乔见川撑着油纸伞,撅着嘴走道回来,一进门就怨道:“今日在宫中,本就累了一整日,所以晚出城门了,兄长竟还不等我,好没道理。”
“我原以为你乘同僚的马车,先一步回来了。”乔见山解释道。
“先不说这些琐事。”白其真将乔见川拉过来,问道,“你又欠了官家什么债?”
“我?”乔见川指着自己,气道,“理应官家欠了我的债才是。”
他寻椅子坐下,一口气喝完一盏茶,继续抱怨道:“我虽有功名,但尚无官职,这段时日入宫最是清闲,每日跟着上官学些规矩即是。结果今日,官家身边的大总管,莫名将我寻了去,说是官家有令,要我手抄一卷书,抄完才可出宫。”
“大总管从袖中悠悠取出一卷《道德经》,说道‘乔四郎,官家说了,叫你好好翻一翻这卷书,将里头所有与诚实有关的论述摘抄出来,不得有缺漏’,我旁敲侧击欲打听缘由,大总管只让我照办便是。”
乔见川挠头苦恼,疑惑道:“我何曾有过不诚实之时?上回跟官家吹嘘的,五弟连捷二元,不是已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