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敕对御台,传胪几度开。
一阵连一阵的点名声,一拨换一拨的士子进殿谢恩,能三声唱名到殿外者,独乔时为一份而已。
此时,乔时为正落笔题诗。
填诗谢恩并非甚么难事,前一日“小传胪”的十二人皆备了诗稿,夺魁者只需将诗题于纸上即可。
历来,谢恩诗的内容大差不差,无非是感谢官家慧眼识珠,微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如此类。
乔时为之诗稿亦不能免俗,他写道:
紫薇曜耀殿前章,朱衣灿然九重光。
遥记跌宕年华遣,几度沉浮寒夜长。
今朝唱贵凌烟画,未嫌年少鬓无苍。
光复已是平生志,愿辅大业恢汉邦。
一篇极合格又适度直抒胸臆的谢恩诗。
因谢恩诗必须描述昔年苦读之场景,遂乔时为写了一句“遥记跌宕年华遣,几度沉浮寒夜长”,略表求学之艰辛。
乔时为诗成撂笔,端端坐在蒲席上,静待大总管前来取走诗卷。
他在大殿的右前侧,只要略一抬头,便能清楚看到官家侧脸。
众学子上前谢恩时,官家神情温和得不像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总是笑绵绵地应道:“善,赐。”
乔时为有种直觉,这应当是个不错的明君。一来,自他穿越以来,大梁安稳无大灾,百姓安居;二来,纵观前世之王朝历史,不管是青史还是野史,人们对“明君”的要求实在不高——勤政爱民便可谓之为“明君”。官家看起来确实挺勤的。他感到庆幸,如若他所看到的,皆是路有饿死骨、贫民易子而食,纵他有千万学问,笔下又岂能写得出华丽辞藻的谢恩诗?
此时,夺魁的激动已慢慢褪没,乔时为心间更多是感慨。世上很多事,并非一句坚定做自己就可成功,外因亦是必要条件。
看到案上还有一副空卷,反正坐在殿上观礼,闲来无事,故乔时为随笔又写一首《少年志》,借此小诗,把谢恩诗中“光复”二字又表了一遍。
权当消遣时辰了。
从传胪第一声唱响,到乙酉年虎跃榜填满,两个时辰过去。
乔时为回到士子当中,站于最前面,阁门祗候呼道:“状元诵诗,以谢天恩——”
乔时为往前一步,接过宫人奉上的诗卷,洪声诵读:“崇政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
清音如绕空谷,松风送入耳。
新老百官皆以为是例行公事,没甚在意,直至他们突然听到一句“遥记跌宕年华遣,几度沉浮寒夜长”……看着前方那青涩少年郎,再一琢磨,愈发觉得有被内涵到——
此子读书之路如何跌宕起伏,他们不得而知,但他们晓得,此子略一“浮”便浮成了大梁三元及第状元郎。
才十五岁。
浮呗,谁浮得过你?沉,自有我们来沉。
挖地三尺不够深那种沉。
“肇事者”乔时为此时并不知道,自己随手写的一句谦辞,给众人带来了一点点震撼。诗诵毕。
“光复已是平生志, 愿辅大业恢汉邦,好志气!三年一殿策,今岁韶颜多,能得此群才,朕心宽慰。”御座上,官家叹道。
乔时为方才之一举一动,皆在官家眼中,遂又问:“朕方才偶然一瞥,见到乔爱卿临场另赋诗一首?”
“禀官家,臣心间澎湃难已,临时起兴……”乔时为实在没想到,开小差写首小诗都会被注意到。
他还差一句“难登大雅之堂”没说出口,便被官家打断了:“来人,取来予朕一阅。”
官家阅卷时,神情之精彩,令众官员深感好奇。
且不自禁赞叹道:“善,善,善!少年不怯先发声,大梁要的正是此等胆气魄力。”
官家未令群臣好奇太久,品鉴完后,竟亲自诵读道:“此诗名曰《少年志》……”
有道是:
少年驰骕策金鞭,踏雪挽弓登山巅。
岂容烟云遮日色,须放肝胆逾青天。
其中,“烟云”与“燕云”同音。
相较于方才那首“例行公事”的谢恩诗,官家显然更欣赏这首临时之作,诗之真情实感,使人心怀“收复失地在望”之期待,又叫人心生“少年虽归非昔日,又有城东少年出”之感慨。
并非官家偏爱乔时为,而是朝廷确实需要这样一股锐气、霸气。
朝中太多官员已经习惯了安稳度日,不想节外生枝。
失去太久使众人习惯了失去。
寒门官员做事束手束脚, 世家子弟做事权衡家族得失。
官家问道:“崇政殿前,金榜夺魁,爱卿为何不题《状元志》,而题《少年志》?”
乔时为后背冷汗津津,他发誓,他作诗时绝对没想那么多。
官家好似极善于自我发挥?
乔时为保持镇定,略一沉思,作揖应道:“状元仅为一人一日之荣光,光复则是万人万世之不朽,读书立志如植木造林,不独为硕果一秋,而为后世成荫,故曰少年志。”
“好一个一日之荣与万世之光,朕当反躬自省。”
底下的文武大臣当即躬身呼道:“臣等惶恐。”
“朕亦惶恐,朕之帝位乃一人之荣,朕的江山方是万世之光。”
臣子又呼:“官家圣明。”
乔时为哪见过这阵仗,亦随之躬身呼道:“臣等惶恐。”
岂料皇帝温色言道:“丹心笑白发,他们理应惶恐,乔状元你一人无需惶恐。”
献诗礼毕,礼部官员得口谕,呼道:“传谕,赐乔时为状元袍、笏,余赐进士袍、笏。”
殿外两庑之下,百余名宫人双手敬奉一套崭新官袍,其上贴有一纸,书士子之名。有绿罗公服一领、淡黄绢衫一领、淡黄带子一条和官笏一面。
一众绿袍中,独见一套绯色状元服——有乌纱帽一顶,绯罗圆领朝服一身,白绢立领单衫一身,槐笏一把,木托上还摆有光素银带一条和圆形白玉佩一副。
新袍宽大,新科进士们不脱襕袍,在庑下直接披上官袍,掇拾齐整,按名次位列,肃穆静待。
礼部官员又呼:“赴宣德门外观榜,礼成!”
金榜此时已贴在宣德门城墙外,昭示天下,新科进士们前往拜榜、观榜,传胪大典的全部礼数才算完成。
沉闷的呜呜声传来,宣祐门、宣德门大门打开,从宫城直通御街。
六名金吾卫伴乔时为两翼,榜眼、探花紧随其后,一片绿袍璀璨可观。一甲前三自宣祐门、宣德门直出宫城,余下进士则须分为两队,分别从左右太和掖门出宫,最终所有人聚于金榜前。
此时,御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若非有金吾卫设障阻拦,只怕已经冲到榜下来了。
进士拜榜、观榜完毕,一甲前三赐骑马游御街,由金吾卫护送归第,以显殊荣。余下士子,或留在榜下静待“被捉婿”,或散去归第,皆可自便。
趁着金吾卫前去牵马的空档,乔见川终于得以挤到弟弟跟前,先是围着弟弟转了好几圈,哈哈大笑,忽地眼如泉涌,潸然泪下,没有一丝征兆。
乔见川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呜道:“我的弟弟真厉害,分明带回家时才那么一丁点儿大,一晃眼就成状元郎了……”
又言:“我就说嘛,我家五弟是十二天官大将星,天边北斗第四星!”
儿时吹过的牛,终于在弟弟身上得以实现。
乔时为本欲为四哥抹去泪水,结果被四哥逗得噗呲一声笑。
平复心绪后,兄弟俩来到树下,坐在石凳上歇息片刻。“万绿丛中一点红, 动人春色不须多,五弟这一身状元袍真气派。”乔见川满眼艳羡。
又凑到弟弟耳边低声说:“咱兄弟俩差不多一般高,今晚回家后……嗯,懂吧?”
乔时为建议道:“要不现在先看看?”离游街开始还有些时间。
“看看能成吗?”
“怎么不成?”
因里头还穿了一层襕袍,乔时为轻松脱下状元袍,置于四哥双腿上。
乔见川撅着嘴点头,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叹道:“好料子就该穿好料子!”
正此时,一女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竟带着两个高大的家仆大摇大摆朝乔家兄弟走去。
只见女子身姿高挑,她青丝束得齐整,戴了一顶凤翅交脚幞头,身穿藕荷色圆领袍,脚穿乌皮靴,腰束腹围玉带。
这是一身打马球的装束,衬出了她的几分英气。
能打得起马球的女子,非富即贵。
乔时为听闻有士子呼她“裴家妹妹”,当即猜出了几分——裴毒舌不好亲自出手,竟把女儿给劝过来了。
年岁亦能对得上,此人为裴明彦之女,裴良玉,无疑了。
他眉头一凝,当即站起来,挺起胸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结果裴良玉只当他是路障,有礼貌道了一句:“劳烦让个道。”
而后朝正痴痴捧着状元袍品赏的四哥走去,问道:“你姓乔?”
乔见川听闻女声,怔怔抬头,正好对上那自带英气的双眸。“真好……”乔见川痴痴道, “我是说这料子真好。”
回过神来,乔见川赶紧应道:“我姓乔。”
“尊甫乔仲常?”
“家父乔仲常。”
“尊祖父乔守鹤?”
“祖父乔守鹤。”
“那便没有错了。”裴良玉仔细打量了一番,略带疑惑,道,“倒也周正,然并无父亲说的那般相貌出众、惊为天人罢……”
注意到乔见川双颊有一对梨涡,裴良玉又言:“长得倒是喜庆。”
一旁的乔时为扶额,瞧着挺干练的一位姐姐,怎问了一堆模凌两可的,却不直接了当问一句“你是乔时为”呢?
他想出言提醒,可看到两人谈得有来有往,又不忍心打断。
几轮对话下来,乔见川终于搞清楚状况,他试探问道:“姑娘是来榜下捉婿的?”
“是捉婿还是请婿,那就要看乔公子的态度了。”裴良玉身后两位大汉,各扯出一个麻袋子,正往里鼓风。
装两个乔见川绰绰有余。
乔见川道:“是请,自然是请,不必捉。”
“我还未自报家门,乔公子这么快就拿定主意了?”
乔见川才发觉自己过于着急了,讪讪道:“那……你报罢。”
“闻喜裴氏。”
兵部裴尚书的亲闺女……乔见川竟能稳住,并很快拿出祖母编族谱那套气派,应道:“祖上商丘乔氏,堂号梁国。”
“走?”
“走。”
裴良玉看见乔见川将状元袍递给乔时为,疑惑问道:“乔公子不带上此袍?”
“裴姑娘看上的是衣袍还是人?”
裴良玉笑言:“我看上了你的有趣。”
趁着裴良玉往前走,乔见川凑到乔时为耳畔:“此劫,由哥哥先替你挡着,我去探探风……”
又言:“你放心,到了裴家必定会露馅儿,四哥去去就回……你且放宽了心,开开心心、气气派派地骑马过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