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时为眼睁睁看着四哥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半道捡起扔在地上的麻袋,挥舞喊道:“裴姑娘,这这……是要在下自己把麻袋套上吗?”
“……”裴良玉回身看了一眼,“用不上,便弃了。”
乔时为暗想,四哥你究竟是替弟弟历劫,还是甘心情愿自投麻袋?
周遭士子亦目瞪口呆,见过投香帕、抛香囊、赠金鞭的,直接提着麻袋来捉婿,还是头一回见……还有,裴大小姐带走的这位究竟何人?上舍生?
乔时为顾不得太多,因为金吾卫已牵马走过来。
白马配玉鞍,长鬃结金络。
“乔榜头,请登马。”
乔时为伸手轻抚马头,道了一句:“有劳了,伙计。”随后踩上马镫,一跃而上,宽大衣袂逸之,绯色似暮云。
一声长呼:“御马游街——”
该往前走了。
乔时为稳坐白马上,金吾卫开道,牵马步入御街。
锣鼓咚咚,旌旗群群,人潮汹汹。
不管男女老少,但有几分闲心者,这一日皆汇入御街,争相一睹状元郎。
在人群身后,各式小摊子摆成闹市,白汽飘出,如织人间云。商贩们手摇拨浪鼓,卖力吆喝,声音不输金吾卫,如唱太平歌。
阁楼上,佳人倚窗远望,红袖遮面,卷帘贪看白马神仙。
大梁文人凡事追求“雅”,这一刻,满眼御街繁华的乔时为忽然明白,风雅之极是寻常。
去岁秋日贡院里,那一格格将士子框住的楹房,终于被乔时为冲破,在这一瞬变得豁然开朗。明知科举是天子笼络士子的手段,为何千百年后,生于现代的人们依旧对“状元郎” 执迷不悟、津津乐道?
大抵明知是圈套,依旧愿意将此当作一个盼头,盼着以一人之力可以挣脱阶级的束缚,冲破贫苦的桎梏,愿意相信经此一难后,一眼万木春。
巡游至御街中段,街面变窄,百姓之欢呼声如响耳畔。
“这是谁家儿郎,年纪轻轻游御街?”
“城北乔家乔五郎,解元省元状元乔三元是也。”
“三元及第,这是大梁开国第一例罢?”
“儿郎读书当如此!”
所有目光皆聚于乔时为一人身上,白皙有棱角,亦狂亦侠亦温文,兰馥才气溢,谦谦翩翩又恂恂。
“好俊的状元郎。”
道畔尽是花娇面,窥得几分俏,漫抛香帕如落英,逾出几分春。
香囊铺地,整条御街都是香的。
不管男子女子,头上皆簪几枝花,满头春灿烂,有牡丹、芍药、棣棠、木香……暮春东风花无限,正是簪花的好时机,簪花最早起源于周朝,是人们对春的一种重视,对一年的期盼,不分男女老少。
人们争相取下头花,抛向状元郎。
乔时为注意到,前头街边站有一婆婆,满头白发,亦满头簪花,银发不输花颜色,花应惭旧颜。
她从头上拆下一枝棣棠花,笑眯眯的,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直到乔时为骑马路过, 金瓣重重的棣棠落入他怀里,他才听清:“小郎簪我花,我嫁状元郎;小郎簪棣棠,世世把名扬……”
乔时为手执棣棠,骑马回眸,朝婆婆一笑,顺手将花簪于幞头一侧。
他看到,原本安安静静、念念叨叨观礼的婆婆,忽然捂嘴蹦起来,不敢置信,又将身旁的长衫老头子拉过来,遥指远去的乔时为:“小状元簪我花了!老头子,下辈子你要当状元了!”
“哎呀呀,我念错了,我该念,小郎簪我花,我当状元郎。”
婆婆一声起,百人争投花,可怜的榜眼和探花,替乔时为挡了一大波尾随而来的花枝。
……
御街之末,州桥明月旁有一五层高阁,名曰“林字正店”。
顶阁上,临街窗户半开,林方旬坐在素舆上,眺望由北通南的御街。
游街的队伍才过晓市,远远的,林方旬便认出了乔时为,他还是那般,九分欢喜还带一分淡淡愁。
“阿达,关窗。”
叶阿达合上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
满城杏花织十里,一袭朱衣冉冉来。
“家主已为金榜多等了几日,既如此,为何不下去同时为少爷见一面?”
“欲壑难填,还是多留些念想为好。”
“家主当真要现在就走吗?”叶阿达反复问道。
林方旬点点头:“叫人备马车罢。”
当游街的队伍路过林字正店时,乔时为仰头,笑意盎然望着林叔亲题的牌匾,仿佛在跟林叔打招呼。而另一边,一辆马车慢悠悠从后门驶出,沿着曲院街往西走,通向宜秋门外的渡口。
林方旬闭目坐在车中,听着渐渐远去的锣鼓声,脑子中一直浮现那块墨汁涂的“胎记”,耳畔不停那句“小子只有个假胎记,故只能给林叔当个假儿子”……
这么些年过去,假儿子早有了真情感。
但他不得不南下。
大夫说,毒气侵肺腑,伤了他的气道,故他气不畅、血不足,只能吊着一口气苟活着。
北方气躁,气道日益增损,林方旬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大夫让他到临安养几年,或许能有转机。
再者,如果活着的时候,已注定难以再见他的升儿,那他至少要在咽气前,揪出当年的幕后黑手。
事有猜想,林方旬在为黑手创造一个再出手的契机。
升儿是他的念想,瑾儿是,非报不可的仇恨亦是。
马车通过城门,林方旬看着“宜秋门”几字,讥笑自己:“阿达,‘执掌钻营多妙术,汴梁市界最诡计’,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
……
御街不算长,因为走得慢,一程走下来,花去了一个多时辰。
游行队伍最终停在礼部状元局前,便也是这里,过几日将举办闻喜宴。
归第的几顶轿子已备好。
乔时为从马背跃下,谢过诸位开道的金吾卫,又与榜眼、探花寒暄几句,道别言再会,这才登上轿子。也不知道四哥现在如何了……
乔时为略带担忧,老裴那张淬了毒的嘴,就是鬼见了,都要让三分。
回到家门前,远远便看到家人们身着新衣袍,翘首张望着。乔时为的黄敕比他先一步到家,家人们已得喜讯。
乔时为从轿子下来,看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吴嬷嬷、三哥……还有橘子,皆站在门前阶上,情到深处,不自主暂时忘了四哥,一撩下摆,就地跪下行大礼道:“娘亲,孩儿考了状元,回来了。”
分明才擦干泪痕,听了这话,白其真再次泪涌。
乔时为又向其他人行大礼。
“傻孩子,咱乔家不兴这些大礼数……”老太太扶他起来道,“真好,我顶亲的好孙儿,祖母没白疼你。”
一旁的乔大胆挠挠头,看着乔时为,疑惑道:“祖母,是不是缺点啥?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缺了抛喜钱,快抛喜钱!”老太太推了一把乔仲常,“老二,你这当父亲的,怎么没些眼力见儿。”
言罢,牵着她顶亲的好孙儿进院子。
直到白其真抹干眼泪,四下张望无果后,跑进去问:“小安,你四哥呢?”
乔时为一拍大腿,险些忘了这茬,忙应道:“四哥被裴家良玉小姐给带走了。”
“带走?”
“就是捉婿!”
“闻喜那个裴?”父亲惊里带侥幸,急问道。
“对,很会骂人那个裴。”
不多时,隐约听闻马车声,紧接着有人敲门。
乔见川怀了抱着两个叠整齐的麻袋子,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不必想,定是被老裴给骂了。
“你怎么回来了?”乔仲常最急,又问,“婚事被你给搅黄了?”
乔见川这才说起自己遭遇。
“身为兄长,弟弟有劫,自当挺身而出。”他拍拍乔时为的肩膀,叹道,“小安,幸亏你没去,不然被骂的就是你了……”
“被骂什么了?”
“裴尚书乃是个血气方刚之人,对女婿的要求颇高,他围着我打量了一番,皱眉直摇头,我猜他是想说‘不错不错’。想来裴尚书爱女心切,觉得我略输状元一筹,有些失望,便斥裴姑娘‘我不是叫你去捉状元吗,你带回来的是哪路神仙’,我只好应道‘吾乃状元之兄乔见川是也’。”
没见裴良玉前,乔见川可没少跟乔时为骂裴毒舌。
如今一口一个裴尚书,叫得倒是顺口。
没等乔见川说完,橘子和小橘在庭中玩麻袋子玩得正欢,乔见川慌慌张张扑上前道:“橘子,这个不能钻,不能钻。”
这个麻袋刚收回来,看到小橘正在撕咬另一个麻袋,慌中出真言:“小橘,莫咬我的定情信物!住口!”
……
与此同时,裴府亦乱作一团,父女间谁都不服谁。
“我叫你去捉状元,你认不得状元吗?”
“认得。”裴良玉实诚应道,“十五岁的生瓜蛋子,谁还会走眼看错?”“重要的是他的年岁吗?他有大才华,大梁之可造奇才。”
“爹,这是家里,不是你的衙门,他有顶破天的才华,在女儿这也是个生瓜蛋子。”裴良玉一赌气,从架上抓来两个麻袋子,扔在父亲面前,“要才华,要奇才,你自个去套……总之你让我去捉婿,我去了,此事已了。”
“你明目张胆把人捉回来,就想这么了了,合适吗?”裴明彦来回踱步想对策。
“爹方才明里暗里,句句戳人心窝,无非就想说乔见川不如他弟弟,这就合适?”裴良玉冷静道,“女儿问他为何不生气,他说,你夸他弟弟,他为何要生气……我瞧着,索性就嫁了他,也没什么不好。”
又言:“原只是觉得他有趣,现在看来,他倒是比父亲更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