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VIP】
    乔见山自宫中出来,巍巍沉沉的宫墙锁住了落日余晖,高墙阴影遮盖整条东华街。

    徐芳杏的话在他心间回响。

    “乔大人觉得削足适履的人可笑吗?抑或说我这身老气的打扮可怜吗?”

    那一瞬,满腹学识化作一片虚无,他才知晓,书卷里的释义何等苍白。

    徐芳杏又问:“如果乔大人觉得可笑,或者说觉得自己大义凛然,为何会以身尝试刻舟求剑,迟迟不解心结?”

    她劝道:“如果乔大人只是为了救赎年少的自己,其实大可不必,此事与你无关,即便没有你,我也照旧会被送进侯府……时随江水东流去,不管刻多少道痕,皆是于事无补。”

    乔见山原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做削足适履、刻舟求剑这样的傻事。

    街边汤饼摊里,滚滚汤锅旁,左手禀汤勺,右手执瓷碗,身后绑着个胖小子。

    暮春晚风卷袭,吹得乔见山满脸通红……东风若有怜花意,何必摧残花零落?

    他后悔在大殿里说了那句“乔某不仅为了救赎自己,也为了救回徐姑娘”。

    徐芳杏还以一声嗤笑。

    “乔表弟是个好人,但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眼前满条街,忙碌在烟火气里的妇人们,仿佛如徐芳杏一般在讪笑他。

    乔见山的心境却越发清明。

    徐芳杏离开前,驻步大门前,留下一句:“我会救赎自己千次万次。”

    又言:“乔大人大可以把这份善意留予自己的妻女,莫叫她们嫁而无依、生而不幸……不管如何, 老身感激乔大人的这份善念,至少这世上并非处处烂泥塘。”

    长街上,乔见山一步步往前走,终于走出阴影与余晖的分界。

    一回首,巍巍城墙顶上,漫天火烧云。

    ……

    金榜题名有五荣,其一上观天颜,其二金銮唱名,其三御宴赐花,其四布衣入而青袍出,其五衣锦还乡,慰藉倚门之望。

    状元局集会最后一日,最后一筵席,此宴后,士子们将各自归第,答报倚门之望。

    散伙饭不如闻喜宴丰盛,却比闻喜宴更热闹,同年入仕,相处月余,使士子们动了几分不舍情。

    席上频频传出道别诗,你唱我和。

    王春生、贺弘正相继过来,与乔时为举杯共饮,相谈甚欢。

    贺弘正位列探花,授官大理寺评事,类同京府判官。至于是不是干断狱判案这份差遣,还需入职后另说。

    王春生二甲第一,授秘书省校书郎。他年岁尚小,又有三槐堂扶持,前途不比榜眼、探花差。

    有意思的是,乔王两人同在秘书省,乔时为是著作佐郎,整好是王春生的顶头上司。便是说,乔时为整理的文稿,交由王春生来校对查错。

    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

    故王春生奉承道:“往后在秘书省共事,还望乔上官海涵提点。”

    “王兄言重了。”乔时为笑言,“你我本同年,说这个就生分了。”

    生辰、科考皆同年。

    待王春生走后, 赵宕举靠过来,呶呶嘴低声道:“生分就生分,咱跟王四槐本就不熟……小安,你也太不记仇了。”

    乔时为明白好友的意思,他解释道:“身在科考时,为的是自己,身在官场里,便不只为自己了。他既有几分为官之才,能为民做事,咱们何必与他撕破脸皮、计较到底呢?”

    不可否认,若非乔时为的出现,王春生便是首屈一指的少年天才。

    再者,王茂然是两朝宰相,他的政绩还是可圈可点的,譬如大力开辟江淮荒田,谏言轻田赋桑赋。他早年还曾提过“严苛选官”的谏言,只不过后来得罪人太多,便缄口不再提了。

    乔时为道:“他若能得其叔祖父的真传,延续王相的为官之道,能立多少功绩难以言说,但至少不会是个庸官罢。”

    从前世史书里,见识过八十老权臣蔡京和只顾一己之利不顾国家存亡的秦桧,使得乔时为对“贤相”的要求甚低。

    王相能让中书省六部吵而不闹,绝对有一套。

    赵宕举听后,惭愧又佩服,言道:“还是你看得久远,无怪老爹总让我学学你的远见。”

    其实乔时为还是有私心的——倘若日后要推行新策,三槐堂是很值得拉拢的一方势力。

    这时,赵宕举的同门过来,将他唤去了另一桌。

    桌上唯剩乔时为、高维桢两人。

    高维桢喝得脸上几分红,他自斟三盏,道:“乔弟,我敬你。”三饮而尽,拦都拦不下。

    “一敬你借我住宿,二敬你授我见识,三敬你气量浩然充天地,绣口一吐自成虹。”

    高维桢功成之路颇为曲折,解试、省试皆得了乔时为相助。

    “高兄接下来甚么打算?”

    “回乡祭拜告先祖,还清债务,带着父母北上任职,处理公务之余,攒见识、写文章,若有机会,定要再闯一闯制科。”

    金榜题名激发了高维桢的雄心壮志。

    他又要斟酒,乔时为出手拦住了他。

    “乔弟让我多喝几盏罢,明日走出状元局,不知何时还舍得喝一盏这样的琼浆玉酿。”高维桢双眼迷离,看着周遭的繁光缛彩,喃喃道,“直到现在,仍似一场梦,井底之蛙得以在东京城里,一睹天地之广大。”

    乔时为夺去了他手里的酒瓶,诚挚道:“高兄莫妄自菲薄,当知井底做学问,乃是做得极深……这世上,有的人见得多学得浅,有的人见得少却学得深,高兄莫乱阵脚,莫忘初心。”

    怔怔然对望了许久,高维桢陡然起身,作揖道:“高某当一辈子记住这番话。”

    乔时为回礼:“高兄言重了。”

    两人坐下,高维桢犹犹豫豫道:“乔弟,还有一事……”

    “高兄请说。”

    话到嘴边,高维桢迟迟说不出口,他讪讪笑笑,掩饰尴尬:“没……没什么,是我记糊涂了。”

    正巧赵宕举从旁桌回来,一坐下便攀着乔时为的肩膀,两颊微红,因为长得白净而有些羞答答,道:“小安,大胆妹妹她……她还未说亲罢?”

    乔时为腰板蓦地挺直,瞪大眼睛,险些没压住声音,他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赵宕举挤挤眼。

    赵宕举道:“你看,我回回去你家,寻你讨学问,大胆妹妹都送来许多吃食,一一叫我尝尝,问我好不好吃。”

    顿了顿,继续道:“她做事大方,为人直率,很有你们乔家的风范……你就说,这样的好姑娘上哪找去?”

    “……”乔时为暗想,这下误会大了。

    大胆姐的摊子生意越做越大,需要不断开发新品,整个乔家包括橘子、小橘,深受“品尝新品”之害。

    于是乎,好不容易等来赵宕举这么个访客,大胆姐自然不会错过。

    虽是误会,乔时为却没有当即解释,兴许大胆姐也有此意呢?

    他道:“你莫声张,且等我回家替你探探口风……先说好,姻缘之事由天定,你要做好打算。”

    “我省得,我省得,记得把我说得好一些。”

    这下子,高维桢彻底默言了,手攥着酒盏,再饮无滋味。

    ……

    当日夜里,乔家。

    “我不嫁。”乔大胆一口回绝,走去挽着白其真的手臂,难得撒了一回娇,“二舅母,我不要这么早嫁人。”

    又对乔时为道:“我好心请他尝尝手艺,他却恩将仇报想娶我,没看出他竟是这样的贼子。”

    乔大胆搬出白霜枝,说道:“我虽没有霜枝表姐的好容颜,确有她一样的志向,现如今,除了家里人,谁都比不上我的摊子重要。”

    白其真哄道:“大胆你别急,小安也就是传句话,没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她想了想,对乔时为道:“两家来往这么些年,若是真有缘分,早见端倪了……这样罢,你便回说,乔家只大胆这么个亲闺女,想多留几年,赵家会晓得话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