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彦一边骂骂咧咧,嫌弃乔四郎连正经科考都没参加,一边又说,上舍榜首及第,勉强能入眼。
金榜榜首,上舍榜首,都是榜首。
与夫人商议过后,又连夜从国子监找了十几个斋谕,向他们打听乔见川。翌日午后,裴明彦终于还是落笔,给乔家送去了拜帖。
裴家榜下捉婿,唯有裴家先迈一步,此事才能有下文。
又过一日,乔家上下一新,迎接裴尚书及其夫人的到来。乔见川更是拿桂柏水洗了三遍,浑身一股甘苦的清香。
裴家肯来,此事便有了六成成算。
令乔时为惊诧的是,今日的裴尚书像是换了魂,竟满脸笑盈盈的,举止温煦,给人一种极易相处的错觉,不显一丝世族的架子。
老太太偷偷问乔时为:“小安,你不是说此人长了一副刀子嘴吗?”
一旁的老爷子帮着解释:“世族自小培养的礼节不是白搭的,他想温和待人时,自然会妥当行事。”
又言:“他每说三俩句便看一眼小安,依我看,他若是再多个女儿,今日必紧紧攥住小安不放,来个亲上加亲。”
“原来如此。”
正堂里,裴明彦与乔仲常谈得甚欢,频频传出欢笑声。
见酝酿得差不错,裴明彦建议道:“两个孩子既相互倾心,自应结两家之好,只是……”他表露些许迟疑。
“裴兄如有顾虑,尽管直言。”
“裴某确有顾虑。”裴明彦道,“一来见川的兄长尚未说亲, 长幼之序不宜废;二来,裴家唯良玉这么一个女娃,家严家慈欲留她承奉膝下多两年。”
他立马提出建议道:“不若如此,待见川授官以后,你我两家暂行问名、交换红帖之礼,余下的大礼,等上三两年也不迟,不知乔家能否体谅?”
“自当如此,自当如此。”乔仲常连呼两遍。
裴明彦说有顾虑时,着实让乔家父子俩的心悬了起来。
裴明彦顺着往下问:“男儿立业成家,见川的官职,不知乔家有何考虑?”显然,他有意要给未来女婿指条明路。
乔仲常识相,赶紧拱拱手,客气道:“劳请尚书大人指点。”
“那我便略说几点。”裴明彦挑拨杯盏盖,呷了一口茶,道,“时为和见川赶上了好时机,今年的虎跃榜授官优渥,官职比以往高出不止一星半点。见川位居上舍榜首,御赐进士及第,且给官家留了不错的印象,按说有几成把握御赐京官,脱离选海……只不过,如此反倒不美了。”
“此话怎解?”
“见川不同于兄长、弟弟,他走的是三舍入官,如此便不能以文章服人,需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傍身,才能走得长远。即便勉强留任京官了,前边这几年始终要被科考出身者压上一头。如此,倒不如自愿把官阶往下放一放,投入汪汪选海中,在州衙干出一番事业,再携功归来,说话做事都有底气。”
裴明彦继续道:“裴某听闻,两浙路常州府衙如今还缺一个两使职官,我瞧着去那儿就挺好。”两使职官,选人官阶中的最高一等。意思是让乔见川自愿从京官最低一阶,调为选人最高一阶,以获得入常州府衙为官的机会。
有舍才有得。
乔仲常略显犹豫,他半世小官,深知想从选人擢升京官,堪比攀天之难。
而乔见川当即悟得其中深意,起身作揖,应道:“小子谨听尚书大人指点。”
裴明彦略表几分欣赏,微微颔首,道:“朝中从不缺能做事的人,而为官常缺能做事的机会。”
坐在偏阁听谈话的乔时为,亦明白了裴明彦的话中之话,他在用世家的思维指点四哥。
常州,富庶之地也。
一为南北运河之枢纽,掌管漕运。
二为天下粮仓,城市规模仅次于东京、苏杭。
三为五大丝织产地之一,遍布各类杂造局。
愈是富庶、重要的地方,机会愈多,便是论资排辈,熬上几年,也能在印纸写上几笔功绩。
至于往后如何脱离选海,要么择机参加制科,要么寻五位三品大员立状举荐,后者对于裴明彦而言,显然不是甚么难事。
乔时为不得不承认,小户人家与世族的为官思路是截然不同的,家族资本令他们有底气敢冒进,先人一步。
乔仲常后知后觉,折了几折才参透当中玄机,他急忙又问:“时为往后的官路当如何走,劳请尚书大人也指点一二。”
裴明彦一愣,眼眸旋即一亮,佯装深思熟虑一番后,道:“裴某不才,私以为……贤侄当入我兵部。”
“裴兄且细说。”
“贤侄三元及第, 自然万般皆是好,唯有一点,时为尚且年幼,心性不稳。若是遇到有意为难他的上司,狠心搓磨他一番,令他为官生怯,做事畏手畏脚,可如何是好?好苗子需精心呵护多几年,一边习事,一边沉淀,立定心性……以你我两家的关系,自然是入兵部最佳。”
裴明彦一副“上头有人好办事”的模样。
“有理,有理。”乔仲常抚胡须,叹道,“小安是家里最小的,却又是最有出息的,家中为他庇护不多,只得劳烦裴兄了。”
“好说,好说。”裴明彦按下雀跃的心情,保持正经道,“闻喜宴在即,乔大人千万记得叮嘱贤侄。”
乔仲常拱手:“乔某省得。”
见时辰差不多了,裴明彦起身告辞,乔仲常呼道:“小安,出来送送裴尚书。”
……
乔家院子很小,从拱门连廊走到大门处,不过十几步的路。
一老一少皆端着手,走得极慢,一步说一句。
“裴尚书……”
“裴什么尚书,叫裴世伯。”
“裴世伯不讲武德呀,什么叫小子心性不稳?”
裴明彦沉默片刻,嗐了一声,道:“小子,你也不讲武德。”
接着道:“说好主战不和亲的,你却派兄长来和亲……我说你一句心性不稳很过分?”
乔时为促狭道:“小子早说过,缘分天注定……他日兄嫂行大礼之时,裴世伯当与小子坐在媒人席,喝上一盏。”
“……”
戏说过后,裴明彦开始掏心窝子说实话,他道:“小子,你当明白,我欲收你入兵部,为的是举你入枢密院,那里才是你大展身手的地方。”裴明彦哀叹道,“真正操管军政的是枢密院,遣兵调将的是三衙,有枢密院和三衙在前,兵部只能办些军政杂事,形同虚设。”
裴明彦继续道:“你也当明白,以我的出身,官家永远不会准许我涉足枢密院,让我染手兵权。而你不同,你是官家有心培植的新人,身后没有尾大不掉的世族,从兵部入枢密院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转身看着乔时为的双眸,道:“在收复故土这件事上,裴某自诩并无私心。”
乔时为了然,朝廷单设枢密院、三衙,以架空尚书省的兵权,从天子的角度来看,此策不难理解。
唐末,各地节度使手握重兵,各自为政,使得中原大地陷入五代混乱。
故大梁建国后,第一要务便是拆分军政大权,天子直管禁军。
乔时为应道:“小子在收复故土上,亦无私心。”
“你答应了?”
“裴世伯觉得,你我在这里说了算?”
……
送走裴明彦后,乔时为刚回到书房,便听到隔壁哐哐当当在搬东西。
隔壁是三哥的书房。
三哥今日当值,已经入朝了。
乔时为与娘亲几乎同时到三哥书房门前,白其真掩着鼻子朝里问道:“小川, 你在山儿书房里做甚么?”
里头的乔见川手脚不停,应道:“三哥一回到家便闷在书房里读书,这样下去,何时才能遇到心仪的姑娘?”
他继续道:“娘你放心,孩儿暂时替三哥保管这些书卷,待他说了亲,孩儿立马还予他。”
“小安,进来搭把手。”
“四哥……我不敢。”三哥可宝贝他这些书卷了。
“怕什么,过不了两日,你便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乔见川嘿嘿道,“小小校书郎罢了……”
……
乔时为的官职,裴明彦说了确实不算。
官家说了算。
三月二十八日大早,三百五十八名新科进士再聚状元局,再同去中书省拜谒宰相,乔时为作为状元,呈《赐进士及第谢天子表》,这篇文章实实在在为难了他两个日夜。
随后,王相代为宣旨,曰:“开封府乔时为听命,尔才储八斗,学富五车,乃忠义之才,今授秘书省著作佐郎。”
虽知今年授官堪比龙飞榜,可真听到状元授官一阶京官时,场下众人皆抑不住惊诧,隐隐骚动——此官职再往前一步,便是朝官殿中丞了。
秘书省里皆是官家的近臣,著作佐郎负责记录朝堂大事和官家日常,汇集成册,作为日后修编史册的资料。
秘书省里有七八位著作佐郎,一般为兼职。
乔时为年纪尚小,入秘书省任个闲职,好好沉淀几年,倒也合适。众人这般安慰自己。
岂料王相停顿许久后,忽然继续宣道:“再授枢密院承旨司副官,钦此。”
即七品副承旨。
此时,不仅众人愣住了,连乔时为都愣住了。此官职类似于枢密院办公厅下的副主任,掌管军政十二房。
老裴前两日还说着,要通过兵部助力,将他送入枢密院,结果好了……官家一笔就免去了老裴的“苦心孤诣”。
一个十五岁的副承旨……
虽是在中书省,但众人终究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王相只好暂时罢声,放任他们议论几句,片刻后,才清清嗓子继续宣道。
一甲进士的授官依旧优渥,可比起乔时为,着实差些意思。
譬如榜眼、探花,授大理寺评事,比乔时为低了两阶,他俩最快最快,也要六年之后才能到著作佐郎这个位置。
再一想,六年之后,乔时为才不过二十一岁,心更凉了。
余下一甲九人和二甲前十人,则授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和诸寺、监主簿不等,为京官之最末阶。
位于二甲第十的赵宕举堪堪入列。
而位于第四甲第五十名的高维桢,则被授予京外县衙主簿一职。
授官宣罢,乔时为引众进士上前一步,齐声道:“臣等领旨,敬谢天恩。”
所有进士回到状元局,此后一个月里,他们皆在此集会,礼部安排有拜黄甲、叙同年、谒谢先圣先师、闻喜宴、编写同年小录、立题铭碑等活动。
尤其是状元、榜眼、探花此三人,需日日留在状元局内,不得夜宿局外。无他,集期之内,集体出行时,三人需站在领头位置。
……
话两边说。
乔见山回到家,看到自己书房被搬一空,自然是胖揍了四弟一顿。
把自己的书要回来的同时,顺手把四弟架子上觊觎已久的几卷古籍给拿走了。
乔见山道:“总归你要出京外任了,这几卷古籍还要带走不成?不如由为兄替你暂管罢。”
官家有意令乔见山入礼部做事,趁着寒食节将至,便特意让礼部把“寒食赐火”这一大礼,交由乔见山来筹办。
正所谓“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赐火大礼并不难——诸位勋贵公侯在寒食节这一日入宫朝拜,在宫中踏青赏花,品尝冷食,待到天青日暮时,官家赐蜡烛,谓之“新火”。
诸位勋贵秉烛归去,礼成。
大礼不难,小节却甚多。
为了防止中间出现什么阙漏,太后有懿旨,命一侯门官妇辅助操办大礼。
这日午后,乔见山正在大庆殿里忙碌,核点公侯们的座席位置,那位太后懿点的侯门官妇来了。
乔见山回首的一瞬,遇上官妇抬首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滞。
竟是那年他背出嫁的“徐家表姐”,如今的安固侯老夫人。
徐芳杏有意打扮得老气,梳的是大髻方额,穿的是菱格纹的三裥裙,外面严严实实套着一件沉藕色的长褙子,发髻上仅一支木簪而已。
静止许久,徐芳杏先打破沉默,唤了一声:“原来是乔家表弟。”
一边走,一边笑道:“我听说是姓乔的大人在负责操办,竟不知这般巧,遇见了情同嫡亲的表弟。”
乔见山作揖,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不管怎么算,你是晚辈,尊称我一声侯老夫人是应该的。”
“下官见过侯老夫人。”
如今还跟在徐芳杏身边的,依旧是那年陪嫁的那位老嬷嬷。
徐芳杏使了个眼神,嬷嬷便出去放风去了。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道一句谢、再表个歉意,徐芳杏端着嗓子惯了,欲松下来时,不禁咳几声,才道:“我听人说,那年送嫁,令你大病了一场,还乱了你读书的心绪,实乃我之过错。经年过去,希望乔大人已经忘怀了才好。”
乔见山注意到徐芳杏故意在发髻上掺入了白发,再看她拄着御赐拐杖,时时端着架子,心间忽如琵琶乱弹断了弦。
那年滴在他背上的热泪,那种灼热感遍布全身,乔见山失了神,怔怔问道:“徐姑娘在侯府过得好吗?”
徐芳杏眼底的歉意更浓了,原来,乔见山乱了心绪的事,不是传传而已。
而是真真的。
有些事不破不立,徐芳杏眼色变得凌厉起来,冷哼了一声,应道:“侯府的老祖宗,谁见了我都要行礼,我过得自然要比从前好上千倍万倍。”
又言:“官家封我二品诰命,赐我白玉鸠掌家棍,太后召见我,令侯府嫡世子养在我院内,这样的位份,难道不比任人宰割要好?究竟是什么,会令乔大人产生如此困顿,担心一面之缘者过得不好?”
乔见山那股执拗冲上心头,争道:“徐姑娘若是真得了太后的眷顾,理应为自己谋长远一些,借此机脱离苦海,岂不更好?你当知,你凌驾于侯府之上,他们岂会容你长久?他日若是……”
他想说,太后百年或是她失了眷顾。
结果徐芳杏反问道:“侯府水深火热,难道侯府之外就不是吗?无人撑腰便会万劫不复是不假,可女子为人女、为人妇时,所谓的父与夫的‘撑腰’,难道就不是一种劫数吗?横竖都是渡劫,我更欲畅快周旋,而非任人鱼肉。”
又言:“乔大人得天子赐官,于是受人敬仰,而我被太后垂怜,就不能也受人敬仰?你我之间,本质上有何区别?就因为你是读书,而我是弄权?”
乔见山无言以对。
他读的书是男子写的,没曾教过徐芳杏说的这些。
徐芳杏收起情绪,回到“寒食赐火”这件事上,她道:“接下来,还请乔大人与我好好将大礼办妥当了……乔大人读书科考,当了官便能领到这样的差遣,也许并不甚在意,觉得小事一桩。可我不同,我初一十五皆入宫陪太后誊抄佛经,寒风雪雨皆不曾落下,才领到了一份差遣,势必要把它办得妥妥帖帖,如此才有下一回。”
又言:“乔大人,我并非一日只想着桌上能有几个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