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含泪道:“陛下,求求你,救救我的乡人。”
“你的乡人?是方才说的那位与你……”他骤然停下,又蹙眉问道,“他在何处?”
“在诏狱……陛下,求求你……”
“好,朕知道了,朕一会儿便召见廷尉。姝儿,你脸色不好,朕先送你回宫歇息。”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拭去了未干的泪痕。
他的手指过处,很快被新的泪痕打湿了。
我的双腿因方才的久跪而发软,也因心有余悸而发颤:“陛下,我的乡人,他是无辜的,他在狱中受苦,受刑……”
“姝儿,你别急,等朕见过廷尉,明白了因由,定命他赶紧将人放了。廷尉在诏狱,朕即便现在召他,没一个时辰,也到不了朝。”
“那,陛下能不能带我去诏狱?”
他愕然:“你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去得的?”
我急着道:“如何去不得?我的乡人替我在那里受着刑——”
“胡说,怎么是替你?难不成——”他有些气急,但看着我,又有不忍,良久,才松了口,“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朕与你同去。”
他令人为我取来了一件御寒的外袍,很快,四乘的车驾从宫阙中驶出,朝着长安郊外的监狱驶去。
他一路轻声细语,同我讲着南郊祭天之事,似乎是想让我忘掉在椒房殿中的一切。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言语。而眼前,无忧的脸与苏大郎的脸,不断浮现,不断交叠,一齐变作了梦魇中尖叫着,哀嚎着,哭泣着,却发不出声音的模样。
“姝儿,你在想什么呢?”
“姝儿?”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我想的是——陛下,陛下为何今日便回来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朕想你想得紧。一日不见兮,如三秋兮。还好朕思你情切,若是再晚了半日,不知你还会受到什么样的委屈。”
“朕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一直在唤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朕心里亦不安,就急着回来看看。”
我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真的?”
他才朗声笑道:“是司马门的一个侍卫,鸡鸣之时,夜闯北郊行宫,求见朕。这,不是你派来的人吗?”
他搂我入怀,接着说:“不过,你派人之前当先打听打听朕的行踪,这个侍卫先是去了南郊,可朕昨日已行至北郊,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辰。不然朕不会直到日中才赶到。”
这些话如丝如缕,入我耳中,串成了线。而我的眼泪随即成了断了线的样子。采蘋、江离、侍卫、无忧,这些不知圣人之言,甚至目不识丁的微末之人,却能以最大的善意待人,去实践真正的仁义。
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把头往他的胸口埋了埋,在他的衣衫上蹭去了泪。他似乎感受到了胸口润湿了一片,一时无措,只将我搂得更紧。许久,沉沉的叹息落在我的耳畔:“姝儿,你总是让朕开怀,朕却不知,你心里这么苦。”
马车驰骋如风,未过日昳,我们便到了一个铁壁森森的地方。这里就是诏狱。
廷尉惶惶然带着乌泱泱一众狱卫与吏卒前来接驾:“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陛下恕罪!”
“朕听闻你奉内宫之命关押了一位豫州平县的乡民,可有此事?”
这位年近不惑的廷尉眯着眼思量了片刻,叩首道:“陛下,臣奉命连夜将其追捕,关押至诏狱,深知兹事体大,事关皇家威仪,故而亲自审讯,尽心竭力,不敢怠慢。陛下勿忧!”
“连夜追捕?”陛下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一个乡野平民,需你连夜追捕?亲自审讯?那你问出来了什么?”
“回陛下,此人乃乡野之人,言语混乱,又畏于刑狱,不能成言,恐怕还需一些时日,才能……”
“才能什么?在刑讯逼供之下认罪吗?”
他惶然感受到了陛下的不悦,也忽得成了他自己口中的言语混乱之人:“陛下,臣,臣不敢妄言,请陛下移步,犯人之言……不不,疑犯……不不,那草民之言,字字句句,均记录在案。请陛下明鉴。”
我无心听他们论及案子的前因后果,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拉了拉陛下的衣角,恳求道:“陛下,我能不能先去看看我的乡人?”
陛下叹了口气:“小心点。朕一会儿就过去。”接着又向左右命令道,“使人看顾好赵婕妤。”
在廷尉与随行禁卫的连声称诺中,我辞了陛下,随着一个吏卒往前,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幽深的走廊,往诏狱的深处走去。
监狱依山而建,顺着山势往下,两侧皆是高高的岩壁,是天然的铜墙铁壁。越往里走,空气停止了流动似的,凝滞起来。光亮也无所遁形。
吏卒点燃了手里的火把,引着我继续向前。
幽幽的烛光,像是地狱里的鬼火。
眼前看不清楚,但耳朵承担了眼睛的功能,变得格外敏锐。隐隐约约的痛哭,长长短短的哀泣,刺耳尖锐的嚎叫,自言自语的窃语。岩壁和石墙成了天然的回音壁,使得这些声音幽灵似的缠绕于耳。
一团黑影从我面前窜了出来,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在岩壁之上。
“大胆!不想活了!”那个吏卒大喝一声,把那团黑影喝退了回去。他的烛火靠近了,照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继而,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了火光中。头发凌乱,遮住了前额和双眼,嘴角歪着,淌下涎水,口中含含糊糊:“快给吃,吾有钱,吾有钱!”
吏卒猛地将火把伸了过去,燎着了那人的前额的乱发,那人挨了火苗的烧灼之痛,嗷叫了一声,缩了回去,嘴里却还在嘟囔:“吾有百万钱,吾有百万钱。”
“这是……谁?”我心有余悸。
“婕妤受惊了,是小的失职。此人一直关押在诏狱,是个疯子。”那吏卒向我颔首,解释道。
“疯子?”我冷汗淋漓,惊魂未定。
那吏卒滔滔不绝了起来:“此人原是郡守,贪了朝廷赈灾的银饷。说起来,也是好笑,听闻此人贪腐的时候,胆子极大,钱币落袋,用麻袋搬,受审的时候,胆子又极小,见着刑具,就便溺了,没两天就疯了。陛下见他疯了,就没要他的命,于是一直关在这里。我们每日听着他的尖叫和疯话,还在那里数钱呢。三年了,从万钱,到十万钱,如今数到百万钱了。”
他说及此处,吃吃笑了。
“三年。”我喃喃地复述了他的话。
“关在这儿的,十几、二十几年的也有!三五年下来,大多疯疯癫癫,言行无状,十来年,就是四肢溃烂,满身疮毒,假如苟延残喘,到了二十余年,几乎都是耳不能闻,目不能视,手不能动,足不能行,跟死人没甚区别。”
他手舞足蹈跟我描绘着狱中的场景,烛火幽昧,把他的身形拉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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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没有人受不了这苦,宁愿自绝于世的?”
“若是自绝于世,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他笑声朗朗,“诏狱之中,不许见刀斧,亦没有利器,更不能夹带有毒之物。连根结实的绳子,也是没有的。且关押之室,四壁光光,没有尖利之处,哪怕想要触墙而亡,也是极为困难。防的,就是有罪之人一死了之。尤其是那些审讯之中的人,更是严加看管,身边是一刻不离人的。”
“倘若是,咬舌自尽呢?”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遥远记忆中的剧中演绎。
此人闻言却惊奇道:“咬舌自尽?咬舌如何自尽?婕妤说笑了,小的身为这诏狱吏卒,出入十余年,未曾听说过,咬舌也能自绝于世的。咬舌?这光是听着也奇。”
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一间空室,道:“这儿,关过最大的官可是丞相!”
“丞相?乐昌侯王相?”我脱口而出。
“可不是王相,王相乃外亲,陛下仁慈,顾念亲情,只是收了丞相绶玺,从未下狱。这丞相是王相之前的那位,小的叫不出名,只知道姓匡,也是贪腐之罪,关了几日,后来陛下发了慈心,放了他出去,只是削了爵,贬为了庶民,不过也很快就死了……”
“在这里关押过的人,哪怕放出去了,不死,也得生个重病,半死不活,这地方,阴气多重啊……”他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讲道。
我的思绪却萦绕在这个“姓匡的丞相”上:“是……匡衡?”
“是,是,是!婕妤明鉴!就是这个名儿!”吏卒一拍脑袋,恍然道。
“他,竟是贪腐之罪?”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听说是贪了四万多亩良田。四万多亩呢,比好几个乡的土地,加起来还要多!啧啧!”
我来不及感慨,又听见他高声道:“前头还有一个疯子,从宫里出来的,原是宫门的禁卫,听说与后宫侍女私通,行苟且之事,教人抓住了,关押之后即受了宫刑,没了命根子后,脑子也出了问题,烂在此处了。”
我的背上泛起一阵寒意:“侍女并非陛下后妃,为何不能与侍卫在一起呢?”
“婕妤难道不知道,宫里头所有的女子,除了太后,太皇太后,其余的,哪怕是侍女,没放出宫去,那也是陛下的女人。除非陛下恩允了,怎能与侍卫通行私通之事?”
我心里一惊,接着问:“那位侍女呢?你可知什么下场?也关在这儿?”
“后宫的人可不会被关到这里,宫里有宫里的关押之所,永巷,掖廷,暴室。犯了事儿,哪怕关押了,也只怕是一杯毒酒,或者一根白绫,干净了了事儿。”
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又带着我拐过一个弯,在一间地牢前停了下来。
在幽暗不明的火光里,只见角落里有一团黑色的阴影,烂泥似的贴着墙根。
吏卒大喝一声,在哗啦哗啦的铁镣的声响里,这团烂泥蠕动了起来,影影绰绰成了人形,又渐渐靠近了。
血渍、尘泥、汗渍与散落的头发板结在一起,隐约可以分辨出一张脸,黑红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很高,一道尚未结痂的鞭痕,从那里一直往下,连到脖颈。
我望着这张陌生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一些昔日的痕迹,却徒劳无功。
唯一显出生气的,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分辨出吏卒之时,充满了惶惑与恐惧。可紧接着,从那里泛出了泪光。
“姝……姝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