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人人曲意逢迎,天子没了掣肘,朕,乐见其成。——哎,痛!”
他抓过我的手,向前一拉,我跌入了他的怀里,他轻挠着我,一脸促狭地耳语道:“怎么这般没轻重?”
“天子不要掣肘,又何须在乎轻重?”我嘟囔道。
“这不是还有你吗?”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尖,“有时候你的言行,比满朝谏官之言更得朕心。”
我嗔怪地推开他的手:“可我毕竟不在陛下朝堂之上。”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敛了笑,怅然道:“观之朝堂,那些谏官朝臣,因何而谏,为何进言?为民,为朕,为天下,还是为一己之私?不得而知。虚虚实实,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忠奸难分。”
“倒不及你,出自闾阎,并无亲——”他旋即一笑,“唯有赤心而已。”
我撇了撇嘴道:“我出自乡野,可也只怕自己,丝缎锦衣穿多了,渐渐就不记得麻布的粗糙,狐白裘衣上身,就不再想起褐衣的透风,朱漆碗盘用多了,便逐渐忘却了陶碗的粗粝。”
他有些动容地看着我,我又不由得叹道:“连那位凿壁偷光、熟读经书,也以诗入仕的匡衡,最后以贪腐之罪收场。陛下的朝堂之上,忘记初心的,定然更是不计其数。”
“初心为何?仁爱之心?天下大义?”他嗤之以鼻,讥道,“还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在我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又听见他问:“不过,你方才说,匡衡——凿壁偷光,此言何意?”
“我听说,匡衡少时家贫,难以负担烛火之费,所以凿穿了墙壁,引邻家烛火入室,用以照明,从而勤学不怠,日夜读书。”
“还有此事?”他愕然道。
“陛下不知?”我比他更加惊讶,难道凿壁偷光也是后世借匡衡之名的伪作而已【1】,这样想着,我只好哂笑着说,“民间皆有这样的传闻,用以鼓励家中幼子,学习匡衡,不畏艰苦,勤学不倦。”
他微微摇头,叹息道:“少时偷邻家烛火,为官后盗民众之田【2】,也不令人意外。”
我有些发怔,脸微微红了起来,稍许,又犹豫着问:“陛下既知朝堂之上,吏治不清,贪官众多,为何不——”
他没等我说完,正色道:“贪,并无足惧。不忠才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3】。若真是查个干净,便无可用之才了。贪,正是这些朝臣递给朕的一柄剑,这柄剑悬在他们的头顶之上,他们便不敢不忠。匡衡,司隶校尉查出他盗田四万亩,此事,可显,可微。可他结党营私,是为不忠。朕,不得不动他。”
“结党营私?”我闻言愕然。
“先帝宠信阉人,重用石显,朋党自始以兴,匡衡攀附其人。朕登基之后,此人失宠,他便开始亲近王氏外亲,弹劾石显。如此行事,如何能忠于朕,忠于大汉?”
我听见王氏之名,忘了匡衡,犹疑着,说出了一直盘旋于心的问题:“陛下既然忌惮王氏外亲,为何还如此倚重王家?”
“朕登基之初,朝中朋党,宦官,儒臣,外亲,内外勾连,结党营私,盘根错节。旧臣倨傲自大,结党营私,新臣唯唯诺诺,只知攀附。何人可以亲近?何人可以信之?朕用王氏初心,不过就是培植亲信而已。朕虽为天子,可若朝中毫无亲信之人,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他说罢,自嘲似的一笑,轻叹道:“圣人垂拱而天下治,可到底,这天下,不是圣人所处之天下。”
“可万一王氏成为……第二个霍光?”我说着,心里一痛。但至少霍光没有取而代之,而王莽却篡了汉家天下。
他听到霍光的名字,蹙了蹙眉,道:“王氏与霍光不同。霍光受孝武皇帝临终托孤,辅佐幼主,而王氏外亲的权势富贵说到底是来自太后,来自朕。朕既然能给他们,必然也能收回来。方才说了,贪就是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倘若,王氏真有了变成第二个霍光的端倪,就是这把剑该放下来的时候了。”
说罢,他又问:“你可读过春秋左氏?”
我茫然摇头。
“第一篇乃郑伯克段于鄢——”他娓娓道来。
我顿悟:“陛下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粲然一笑,以示鼓励:“正是。”
看他踌躇满志,不以为意,一阵隐忧攫住了我。
他似乎注意到了,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垂下了眸子:“没什么,只是,只是悲哀罢了。”
“悲哀?”
“我不懂朝堂,也不懂权术,我是平民,听到这样的话,终究是觉得悲哀。朝臣的贪腐竟是帝王制衡的武器。百姓的血泪,终究没有朝廷之上权力的游戏,来得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把我搂到了怀里:“是朕同你说的太多了。你无须懂这些。但你要知道,这是朕的天下,朕自然希望百姓和乐,国泰民安,普天之下,没有啼饥号寒,大汉江山,绵延万世。所谓的权衡,所谓的朝堂之上的权术,不过就是为了让那些臣子皆为朕所用,最后能够实现国泰民安而已。”
我凄然一笑,道:“希望陛下实现夙愿。大汉江山……绵延万世。”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好了,别多想了。明日,我们去市集看看吧,不知这儿还有没有,若有的话,应当还热闹些。”
翌日,我们便来到了平原郡的市集。集市外边的旗亭比平县的高大许多,上面插了一面三角的旗子,正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今日开市。石板路上肆意长了不少青苔,一走上去,脚下便是滑腻腻的,这青苔一直往上长到列肆的墙面之上,沿着集市的两侧蔓延开去,一直到达北边的一片废墟之地。这是洪水侵蚀之后的痕迹。
虽是开市之日,但集市里的商贩却屈指可数,连同逛这集市的人也是寥寥而已。“胡饼——芝麻胡饼——”“三百五十钱一匹的粗布哦——”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吆喝声从不知何处传来,连这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只有一字排开的列肆里空洞洞的商铺,规模大约是平县的三倍之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热闹与辉煌。
我们并肩往前走着,他大概也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尽真实,甚至触目惊心。“想吃胡饼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们便循着那个吆喝声往集市的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忽见一个拐角的巷弄里,围了六七个人。
公子拉起我的手,欣然往前,集市中的热闹,他总是不愿意错过。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被围在中间,她低着头,跪坐在地上,不断被人指指点点。我忽然想起来,刚到这个时代在集市上见过的场景,相似的寒津津的感觉又在背后出现了。
“这是在作甚?”他问旁人。
“这个女娘刚死了阿父,没有银钱出丧,所以要卖身葬父咯。”旁人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什么?卖身葬父?”他诧异地喊了出来。
我挤上前去,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发髻松松的,额前散着不少乱发,头发上沾了不少尘泥。她身上的麻布衣服不知穿了多时,原有的补丁也裂开了口子,不知是否是跪了太久的缘故,膝盖那一块已经磨出了两个若隐若现的洞,露出下面不算雪白的皮肤。
她用手遮着这两个破洞,可是单衣交领那里又因为经年的磨损已经遮不住脖子。已经是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气早已经回暖,她却仿佛还在冬天似的,瑟缩着发颤。
我蹲下身去,把我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有惊愕,有感激,微微张口,却一时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是圆圆的脸庞,但两侧的脸颊上却失了肉,变成了两个凹陷的坑。眼窝也是深陷的,一双眼睛像是刚刚哭肿。天灾、丧父,似乎像一把刀一样,把凄苦这两个字刻在了这个十六七岁本该是花季女孩脸上。
她的脸上也都是尘泥,不知在此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有多时了,眼泪淌过之处,像是黄土地里冲出了一道道细细的沟渠。
“你是平原郡本地人?”
她点点头:“去岁受了灾,我的阿母和阿弟都被洪水冲走了,家里的屋室和田地也没有了。亲友们各自逃命,都离了此处。阿父身体不好,腿脚不便,只能留在原地。”
我听着她含着泪的话语,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阿妹。那两个深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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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一脚在暴风雨中拉着阿父往前走的女孩,一步一步走到未知的、却同样绝望的生活里去。
“你为何在此处卖身?”
“我的阿父五日前死了,我们抢不到朝廷赈济的粟米粥,阿父总是留着他的那一点给我吃。他或许是活活饿死的……可我,我……我无钱葬他。”她低低地说罢,眼里又淌下泪来。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绢,递了过去。她双手颤颤地接了过来,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忽然便朝我的方向磕起头来。
“你要多少钱,葬你的阿父?”我扶住了她的肩膀,问道。
“三千钱可以买个薄棺。”
“你葬了阿父之后,有想过,去往何处吗?”
她凄然地摇着头,哽咽了半晌,说道:“我卖身可以为婢,为妾,或许能得个去处。”
“你无钱葬父,为何不向官府求告呢?”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穿过来。接着,公子来到我的身旁,脱下他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我蹲在地上,这外袍的衣角很快沾上了湿泥。
女子低声说:“官府哪里管这些小事?连赈济的粟米粥都是一日才得一次,稀薄得与白水无异,去得晚了些,抢得慢了些,就被人抢尽了,常常也落不到一口……不然,阿父,阿父,哪会活活饿死?”说到悲痛处,她又泣不成声。
“可是,这终究不合朝廷的法度。”公子蹙着眉说道。
旁人听了这话却有些愤然:“如今这样的可多着呢,今儿是卖身葬阿父,明儿是卖身乞口饭食,朝廷法度?哼,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朝廷的法度?”
一旦有人开了腔,就有更多的人跟腔道:“朝廷可管过我们这些灾民没有?去岁秋洪,至今已五月有余,光一个冬日,就有多少人饿死冻死?到底是平头百姓的命不值钱啊!”
“身强力壮些的,早已离开,去外地乞食了,如今留在平原郡的灾民,大约也就两成,都是老弱妇孺,走也走不了多远。或许啊,这也是我们之后的下场咯——”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拉着身边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转身离开了。身边的垂髫稚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是继续向阿爷讨芝麻胡饼吃。
一个约莫四五十的粗壮男子走了过来,此人一张肿胀的包子脸,胡子邋遢,身上穿着短褐,袖口向上挽着,露出赤黑的双臂,那手臂上是密密丛丛的粗黑的汗毛,他走近了,粗暴地抬起女子的脸。
她此时被这个男子一双浑黄的小眼盯着,眸子慌乱地下垂,似乎要掩盖眼神里的惊恐和哀戚。
“三千钱卖不卖?”那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道,像是因一方猪肉讨价还价。
“你欲买了她作甚?”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然是做妾。”他的眼神还在女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像是对挑选的货物品头论足,“实在是瘦了些,不过看着屁股大,倒像是好生养的。”
“可还有人出价?”有旁人调笑着说。
“我出三千五百钱。”另外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笑着说,他一对鼠眼,透着精光。围观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得这个人,没好气地说:“你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连自己家都吃不上米了,如何能拿出三千五百钱哟!”
“这小女娘跟了我,总比跟那个老的好哟!大兄我年过三十尚未娶亲,至于钱嘛,总会有的。”他的小眼睛精光外露,盯在这个女娘身上,似乎将从这两条缝里淌下涎水。
我恨恨地骂了一句:“流氓!”
这句骂人的话在这个时代却只是无地无业之民的意思,所以此人听了并不恼怒,反而将注意力由那位女娘转移到了我身上:
“哟,这个女娘倒是更俊!说说,你要多少钱能来伺候爷啊?”
他的一串笑声像是醉了酒,脸也显出酡红。
注释【1】:“凿壁偷光”出自《西京杂记》,作者有争议,一说为汉代刘歆,一说为东晋葛洪,历代指为伪书。作者亦将其作为伪书。
注释【2】:匡衡:(孝元)建昭三年任丞相,至(孝成)河平元年由于盗田之事被汉成帝贬为庶民,后病死于家乡。参见《诏狱》一章。
注释【3】:出自老子《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