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岑姣看向顾也,她眸光闪了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反倒是顾也在岑姣的打量下,看起来有些急躁。
“岑姣,我不骗你。”顾也满脸的认真,“我如果有问题,何必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是冲着杀你来的。”
岑姣这时,才缓缓抬脚,她朝着桑寻的方向走了两步,“阿寻,我和顾也出去一趟。”
桑寻摆了摆手,示意她听到了。
而顾也听到岑姣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四合院。
而魏照,却是久久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没有收回视线。
桑寻似是知道魏照在想什么一样,“你都决定抽身了,就别管那么多了。”
她手里握着柴刀,手腕轻轻一动,宽大的竹片就被她劈成了细细扁扁的一条,用来编竹篓正好。
“你虽说喜欢姣姣,可是喜欢归喜欢,也没必要把命搭上去不是。”桑寻开口安慰,“你的伤我看过,是有些吓人,这次只是受了重伤,下次万一丢命呢?为了那么点喜欢,不值当。”
不值当?
魏照垂眼,可他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不值当才决定离开。
他只怕自己非但不能帮到岑姣,还成为岑姣的拖累。
桑寻似乎没打算魏照回答她什么,自顾自说着,“顾也那人,虽然开始对姣姣有些成见,可我看他现在似乎也放下了原本的想法。更何况,他也不敢对姣姣不利的,万一姣姣因为他受了伤或是死了,我总会替姣姣报仇。”
桑寻似乎还说了许多别的。
可魏照都没有听进去,他的耳膜仿佛被什么顶了起来,脑子里,一直是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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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姣很熟悉梅山。
过去每年,她在梅山两个多月,每天,桑南都会让她深入梅山,以至于,岑姣看山中那些长相大差不差的树,都能分辨得出,哪些是这些年新冒头的,那些又是从前她看着长大的。
只是顾也看起来比她还要熟悉。
他竟是能领着岑姣,从山中小道穿行。
两人走出去一截,岑姣停下了步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也同样放慢了脚步,他回头看向了岑姣,抿了抿唇,面上似是有些为难,看起来,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岑姣的脸色冷了下来,她看向顾也,“我跟你出来,不是当真信了你的话,只是不想让桑寻夹在中间为难。”
岑姣的意思分明,这种地方,死一个顾也,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她愿意跟着顾也走出四合院,只是不想与顾也有些交情桑寻夹在两人之间为难。
顾也深吸一口气,他看着岑姣,目光恳切,“岑姣,我……”他顿了顿,“我父亲和你同姓。”
岑姣看向顾也,呼吸微滞。
同姓。
在这种语境下,是不是也意味着顾也的父亲与岑姣同族,或许,岑姣与顾也身上流有相近的血缘。
“我跟着母亲姓。”顾也突然伸出手,他握拳,手臂上方的血管微微凸起。
顾也的另一只手上,握着把瑞士军刀。
手起刀落。
岑姣眼眸闪了闪,看向了顾也伸出来的胳膊。
刀刃是横着从血管上方落下去的。
应该要血流如注。
可那外翻的皮肉,晶莹剔透,一滴血也没有。
虽说这段时间以来,岑姣想得最多的,便是她也许与普通人不同,是特殊的“外族”。
可是现在,比起自己,顾也更像是那个“外族”。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小渔村。”顾也道,“村子里的人,以采珠为生,如果不出意外,我以后也会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划船出海采珠。”
听故事的开头,那就知道,出了差错。
又或者说,顾也原先对于自己外来的展望,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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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的地方,经济比大山深处总是要发达些的。
大多数村子,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二层小楼,这让顾家村显得格外显眼,穷得显眼。
顾家村就在一个离岸很近的小岛上,岛不大,住下三十来户人后,更显得地方局促。
小岛贫瘠,种不出高产的庄稼,顾家村的人,只能靠海而生。
他们出海期出去打鱼,禁渔期则偶尔摇着小船下海采珠,其他时候,他们将捕来的鱼晒干,腌制,留存做粮食。
久而久之,几乎没有人想得起顾家村这个地方,只是很少会有人觉得疑惑,顾家村的人,家家户户有渔船,又擅长采珠,为什么很少见他们去市集上卖东西呢?
而且他们采珠为生,每年只有村长会带着一小包珍珠出来卖掉,换个几千块钱。
就好像一整个村子,这一年,只摸出了这么一点点珍珠。
几千块钱,三十多户人家,又怎么够他们生活呢?
可偏偏,没有人离开村子,他们像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古代部族,以某种方式自给自足地活了下来。
更令人诧异的是,顾家村的人与外面,似乎从没有过婚嫁之事。
如果一直内部通婚,总有一天,大家的血脉相近,结婚后生出的孩子出现问题的概率也会越来越大。村子里的正常人也会越来越小,可这么多年,顾家村一直维持着三十多户,也不曾听说生出过畸形儿的事情。
“每当一批人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就会有人从地里爬出来。”顾也深吸了一口气道,他看向岑姣,“与其说是从地里爬出来的,不如说是从水里爬出来的。”
顾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眸光微黯,“我见到过,那些人湿漉漉的,水鬼一样,无论男女,头发都长到腰间。”
每次从水里爬上来的人,人数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可以让每一个适龄的配上。
每一对,或是说每一户,只会生一个孩子。
岑姣心里盘算着顾也的话。
按照顾也的说法,那么这个村子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人家,可最初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永远都是那么多户,每户每代会有一个孩子,等那个孩子长到了适合的年纪,就会有人出现,周而复始,没有任何例外。
“只有一个例外。”顾也继续道,“每隔几十年,大概一代或者两代,会发生例外。”
“我的母亲,就成了那个意外。”
顾家村的孩子,到了年纪都是会送出去念书的,只是念完九年,他们便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小岛上。
只是,顾也的母亲不一样,她一直在外面念书,甚至念完了大学。
顾也回头看向岑姣,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得深了。
现在,岑姣落在顾也身后几步外,山中岚烟自她脚下升起。
“她是在黔州读的大学。”
岑姣眸光闪了闪,知道顾也说到了关键的地方。“黔州?她是在黔州认识你父亲的吗?”
顾也回头继续往前走,他的声音越发深沉。“是啊,岑家人出现的第一个地方,永远在黔州不是吗?”
对于顾也的问题,其实岑姣并不知道。
因为很大的可能,岑姣对于岑姓人的了解,远不如顾也知道的多。
“你母亲,之所以能够在外面念到大学结束,是因为顾家村的人希望她和岑家人在一起?”岑姣心中疑惑渐浓,“可顾家村的人凭什么肯定在你妈妈伸出黔州的那几年,会有岑家人出现?又凭什么笃定出现的人会和你母亲在一起呢?”
“凭什么肯定会有岑姓人出现?”顾也重复了一遍岑姣的问题,他摇了摇头,“或许你去问岑家人,如果是什么山中的避世部落,为什么又要出现在人类社会呢?而且是频繁有人出现在人类社会。”
“至于为什么确信我母亲能够带回去一个岑姓人……”顾也顿了顿,他似是笑了一声,可那声笑到最后,却又化成了叹息,“因为我母亲不是第一个离开村子的人。”
“我有一段不错的童年。”顾也继续道,“直到那个男人……我的父亲,突然消失。”
“我出生后,村子里的孩子并不喜欢我,可我不在意,因为那个男人总能拿出各种各样的玩具供我消遣解闷。”顾也垂着眼,对于童年的回忆,点到为止,他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在那个男人消失前,已经有了征兆。大概是前……”顾也顿了顿,似是在心里算时间的长短,“前两三个月,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与母亲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甚至动了手。只是最后,以他被我外公外婆关进地窖作为终止。”
“我偷偷去看过他,可他不同我说话,像是不认识我了。”顾也嗤了一声,“他被关在地窖里两三个月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捆他用的绳子,他消失的那一天,我母亲也疯了。”
“我成了村子里最可怜的孩子,不但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父母。”
“直到我十六岁,村长找到了我,他要我成为顾家村的猎手。”
顾也那时候,正是心浮气躁,不听管教的年纪。
所以顾村长找到他,要他成为顾家村的猎手时,顾也只觉得好笑,他手舞足蹈,毫不客气,“我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出海打鱼,一身鱼腥味!难闻得很。”
村长并不在意顾也的行为举止。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顾也。
而十六岁的顾也,在村长诡异又安静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下意识想跑,却重重栽在了地上。
顾也惊恐的视线里,映出了村长的脸。
平日总是不用正眼看村子里那些人的顾也,后知后觉地发现,顾家村的村长,似乎在他小时候,在他家庭还没有发生变故的时候,就已经长这样了。
一个总是劳作出海的老人,当真会十几年没有变化吗?
“岑姣,顾家村是没有墓地的。”顾也转头看向岑姣,意味不明道。
岑姣有些不解,只是顾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而是话头一转,“我受了些罪,在顾村长眼里老实了下来。他告诉了我一件事。”
直到现在,顾也仍旧记得那个老头儿是用怎样的语气说出那样一段话的。
“顾也啊,你是有大本事的,我怎么会让你去做捕鱼这种埋没你才能的事情呢?你要当猎人,去猎人。”
“猎岑姓人。”
“我们如今离不开这座小岛,是他们害的,你的母亲疯了,也是他们害的。”
“顾也,你要成为村子的猎人,以后,你就是村子里最尊贵的人。”
因为这些年孤零零的日子,顾也恨那个岑姓男人,只是他也不喜欢顾家村子里的那些人。
所以,他离开了村子,根本没把顾村长的话放在心上。
顾也四处打零工,虽然辛苦,倒也能养活自己。
原本,他想要攒些钱,然后继续在外面读书的,可是一次意外,让顾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他受了伤,伤口却流不出血来。
甚至顾也掐着伤口往外挤,也一点血都挤不出来。
顾也慌了神,慌乱之下,回到了村子。
见到迟迟未归的顾也,顾村长并不意外,他没有去问顾也为什么这一年多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同他们原先约定的不同。他只是好吃好喝地把人领了回去,让人收拾,休息,又吃饱喝好。
顾也几次想要开口提自己身上的变化,都让顾村长挡了回去。
直到吃完饭。
顾村长才幽幽开口,“顾也啊,你身上的这些变化,都是因为你离村子太久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当好猎人,我不会让你有事儿的。”
“吃完饭,我给你泡杯茶,把茶喝了,你也就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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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岑姣停下了步子,她喊住了前面的人,“歇会儿吧。”
其实不需要去追问什么,光是看顾也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并没有按时回村子去。
岑姣有许多想要问的,和顾也有关,和自己有关。
“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顾也坐在一旁的树桩上,不知是不是刚刚赶路的原因,他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渍,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白了。
白到岑姣看着有几分恍惚。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顾也道,“当年我趁着村里的宴席,把我母亲带了出来,只是……”
“只是她和我一样,离开小岛后,身上的血液渐渐开始干枯。”顾也苦笑一声,他抬头看向岑姣,“我之前也是想着,或许我杀一个岑姓人,我母亲就能好起来了。”
岑姣眼睫微垂,鸦羽一样,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那你为什么改变了想法?”岑姣问,“因为你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顾也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岑姣,我能够成为猎人,定然还有些别的底牌。我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是因为你的一句话。”
“那天你说,领养你的那个人,或许是将你当作延年益寿的药。”顾也顿了顿,他看向岑姣的眸光,悠远流长,“你还记得吗?我刚刚说,顾家村没有墓地。”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时那个男人被困在地窖里,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休息过了。他变得瘦弱,畏光,是怎么逃离的呢?明明那个地窖没有别的出口,只能爬上来,从屋子正门离开,可是外婆每天都坐在地窖边剥豆子,他是怎么离开的呢?”
“所以,你是觉得,你父亲被岛上的人吃了?”岑姣问,她的心中掀起了惊涛巨浪。
就算之前关于吃人这个事情,她和魏照讨论过很多次,岑姣觉得自己对于吃人这件事,已经接受良好了。
可之前,再怎么讨论,都算是纸上谈兵,是他们的猜测。
现在,想起一个人,当真可能被其他人分食了,岑姣觉得自己的胃,翻江倒海地难受。
顾也看起来,倒是并没有因为这个猜测产生什么旁的情绪,他悠悠叹了一口气,“以前我总想,我母亲怎么就接受不了那个男人的逃离,疯了呢?”
“可如果,把他的逃离,换成他被吃了,是不是一切就合理了很多?”顾也笑了起来,他看向岑姣,只是那个笑看起来有些难看,“我不知道母亲对岑姓人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但我猜,村子里的人一开始绝没有告诉她,她究竟要做什么。我想,她和父亲的感情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岛上的人逼着分食我的父亲……”顾也收了笑,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半明半暗。“倘若有,她疯了这件事,不就变得顺其自然了吗?”
岑姣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顾也摆了摆手,“走吧,还有一截路。”
岑姣半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跟上了顾也,“不过,你是怎么想到把你的母亲藏到梅山的?”岑姣微微皱眉,“桑寻还有师父他们知道吗?”
“桑寻知道。”顾也回头看了眼岑姣,“不过,她只知道我在梅山深处安置了一个人,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岑姣闻言若有所思,她看了顾也一眼,没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继续赶路,山中十分安静,没什么声音,虫鸣也无。
这沉默诡谲,可岑姣却是已经习惯了。
梅山上,一向是这样的,当你踏过某个点后,四周就会陷入安静,像是所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一样。
岑姣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顾也极为微弱的喘息声。
岑姣的脑海里,有梅山的图。
她在脑子里勾勒出梅山的山脉走势,他们现在,应该过了梅山天峰,进了双髻峰。
后山,山高树长,藏人,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外人想要从双髻峰里找到一个人,属于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想进双髻峰,得先过梅山天峰。
“你让她一个人在双髻中间生活,不担心她会出事儿吗?”岑姣忽然开口。
顾也先是一愣,他眸中闪过警惕,只是转念又想,岑姣知道梅山哪里可以藏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的疯在于不认人,有时候会暴起伤人,自己照顾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我也会上去看她。”
岑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就到了双髻峰中,最平坦的一块地方。
岑姣记得这地方,平坦,有土,有湖,要说住人,这算是风水宝地。
顾也朝着山洞快步走了过去,岑姣跟在他后面。
“妈,我来看你了。”顾也小声道。
那山洞不大,岑姣没有跟进去,而是等在外面。
很快,顾也就搀扶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见到那女人的瞬间,岑姣浑身过了电一样,她下意识退了两步。
顾也有些疑惑地看向岑姣,“怎么了?”
“没事。”岑姣摇了摇头,可她心中,过电发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
被顾也搀扶着的女人也抬头看向岑姣。
视线直勾勾的,像是要看穿岑姣的皮囊,看破她的内里。
“阿洲。”那女人突然开口,她挣脱顾也,朝着岑姣走了过去,口中一直喃喃有词,“阿洲,你回来了!”
在女人靠近的瞬间,岑姣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靠近的人。
好在顾也及时往前走了两步,他拉住了走上来,几乎要扑到岑姣身上的人,“妈,你认错了,她不是爸爸。”
女人面上出现了难过不解交织的表情,她看向身边的顾也,再开口时,已经是哭腔了,“那阿洲去哪里了?”她问。
顾也扶着人在一块稍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安抚好身边人的情绪后,回头看向了岑姣,“你没事吧?”
岑姣的背抵在一棵松树上,她脸色煞白,就连双唇也是煞白。
被衣服遮住的身子在抖,岑姣清楚地知道,她害怕面前的女人。
是从骨缝深处透出来的害怕与惊恐。
是刻在血脉之中的恐惧,仿佛是神灵在给岑姣提示。
她连呼吸都有些发颤,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或许,我现在可以解答你的疑问了。”
顾也看向岑姣,面前的人垂着头,变得有些陌生。
“你母亲口中的阿洲,你的父亲,不是逃了,而是被他们吃了。”
岑姣道。
她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叫嚣,在嘶吼。
跑——
那些声音歇斯底里,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抓破。
跑啊——
第62章 -
顾也怔怔看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半垂下头,“岑姣,我母亲的疯病和岑姓人有关,你一定有法子救她,我请求你,帮一帮她。”
岑姣张了张唇,半晌没有声音出来。
过了好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顾也,我又不是医生。”
“我知道,我知道。”顾也答得很快,目光中情绪复杂,他看着岑姣,声音破碎着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岑姣,经过这段时间,你感受到了吗?血缘带给我们的东西,远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你一定有法子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的。”顾也看起来,快要碎了,他一只手揽着石头上妇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几乎紧握成拳,“我求求你。”
“先领她下山吧。”岑姣眸光闪了闪,她轻声叹了一口气,从骨缝中溢出来的恐惧让她无法抬脚往前半步,思索片刻,她看向顾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住在这儿,总归不是个办法,有哑叔在,总归能照顾她一二,你如果不在,也不用时刻记挂着她。”
“桑寻知道你藉着梅山藏人,肯定是觉得你有用。更好地安置她,你才能全心全意地帮她。”
顾也动了动唇,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岑姣站直了身子,只是和顾也以及那个女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有个三四米。
如果能将母亲安置在四合院,有人陪着,顾也自然是会放心很多。
而岑姣提出这个建议,他也是打从心底感激。
扶着身边的人站起身,顾也看向面前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心道,“岑姣,谢谢你啊。”
岑姣摆了摆手,转身准备回去。
“上次在狗儿山的事,是我不好。”
岑姣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顾也说的,是在狗儿山上诓她而自己跑路的事儿。
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岑姣比了个射箭的姿势,“那事儿,两清了,不用再提了。”
******
三人回到四合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没在院子里见到哑叔,应该是去后面做饭了。
桑寻抱着一坛鱼食蹲在池边,听到声音转头看了过去,见去时是两人,回来时却是三个人,面上也没什么惊讶的神色。她只是看向岑姣,“姣姣,姓顾的人奇奇怪怪的,你让顾也的母亲住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安全。”
桑寻从哑叔那儿得知了师父安排岑姣长年住在四合院,避一避外祸的事儿。
顾也母亲的事儿,桑寻知道得不算清楚。
不过顾姓人与岑姓似乎不对付的事情,桑寻却是知道的,所以,虽然她同意了顾也将人藏在梅山,却是没有想着让人住到四合院来。
有些奇怪的人,还是安排得远些为好。
岑姣看了眼顾也母子,抬脚进了院子,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事,一个普通的女人,还伤不了我。”
桑寻闻言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将手掌上残留的鱼食都拍干净后,才从台阶上跳了下来,“顾也,走吧,我给你母亲安排个房间。”
顾也点了点头,他深深望了岑姣一眼,然后抬脚跟上了桑寻。
刚刚还显得人挤人的院子,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只剩还站在院子中间的岑姣,和坐在不远处树下,摆弄着手机的魏照。
院子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你……”魏照开口,他看向岑姣,可说出一个你字后,却又有些词穷。
见岑姣朝着自己看了过来,魏照自嘲似地笑了笑,“想问问你们上山去,还算顺利吧?”
“顺利。”岑姣点了点头,她飞快地看了魏照一眼,又很快移开,“你呢,伤口怎么样了?”
“好多了,你不用担心。”
“那你怎么回川都?要不要让朋友来接你?”岑姣顺口问道,问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样问,倒像是在催魏照走的意思,想要找补,却又不知道怎么找补。
岑姣心中无端有些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情绪的感受。
面对魏照的时候,她的情绪来得莫名,无迹可寻,这让岑姣不安又烦躁,像是有什么就要脱离她的掌控一般。
就像刚刚,她想要和魏照说,自己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他如果愿意,在这儿住下去,没任何不妥的,可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岑姣却又想起那天晚上,魏照答应离开答应得那样干脆果决。
既然答应得那样干脆,说明魏照自己也很想从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中抽身不是吗?
那早点离开梅山,才算早点抽身。
所以,等岑姣再开口,原先想要解释的话却又变成了另外的,“或者麻烦一下桑寻,让她送一送你。”
魏照眼底的岑姣,和初遇时一样,冷冰冰的。明明站在不远处,可给人的感觉,却是远得像是在天边。
就好像,他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与面前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昨晚之后,在岑姣眼中,他魏照又变回了陌生人。
变成了那个【关他屁事】的陌生人。
这个念头像是兽爪,死死抓住了魏照的心脏,让他的心脏随之吃痛变形扭曲。
魏照几乎是逃回房间的。
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在那儿再待上一会儿,就会控制不住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剖开放在岑姣面前。
他怕自己会压抑不住内心膨胀起的,名为嫉妒的情绪,开口询问岑姣,她是不是已经选好了自己的新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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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变多了,哑叔准备了一桌子的菜。
不过顾也的母亲并没有过来,听顾也说,她似乎情绪有些不好。
顾也装了些菜回了房里。
所以餐桌上,只比昨天多了个魏照。
桑寻的视线在顾也和岑姣之间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餐厅的寂静。
“姣姣,顾也今天和你说了些什么?”
岑姣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和我说了,一开始他是冲着杀我来的。”
桑寻一愣,“杀你?”她只知道顾也在找岑姣,似乎看不太上岑姓的人。
她啪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眉头微蹙,“那小子只和我说和你有些过节,从没提过要杀你的事儿,不行,让他们住在这儿还是太冒险了。”
“他既然将一开始的目的说出来,应该有了别的打算。”岑姣叹了一口气,“只是他想让我替她母亲治病,可我也不是医生,有些摸不着头绪。”
桑寻重新拿起筷子,她唔了一声,“我听他说过一些他母亲的事情。”
“那天你应该也见到了吧,顾也受伤后,没有流血。”见岑姣点头,桑寻才继续道,“听说,他母亲比他更严重些,顾也靠近心脏的地方,出现伤口还是会有血流出来的,可她母亲就连心脏附近的血也干了。”
“这样的状况,我从未听说过。”桑寻皱了皱眉,“只是我猜,如果血流干了,或许人也就死了。”
“彻底死了。”
这话题稍有些沉重。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变得更加凝肃。
几人没有再闲聊,快速吃完后,各自回了房间。
梅山的夜,总是静得令人心中发慌。
魏照躺在床上,可怎么都睡不着。
桑寻在餐桌上的话,像是一把小刀,一直刺着他。
岑姣怎么能轻信顾也呢。
就算顾也将自己原先的目的告诉了岑姣,再怎么推心置腹,也不该这样轻易地相信一个曾经想要杀死他的人,不是吗?
也不知道是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惹得魏照坐立难安。
也不知翻来覆去多少次,魏照突然坐起了身,他决定同岑姣聊一聊。
月光洒在庭院里,魏照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月色下,他的影子投在身后,被拉成细长细长的一条。
魏照抬眼看向面前的长廊。
岑姣桑寻的房间不在客房这一侧,要绕过去,拐几个弯才能到。
清亮的月光照亮了庭院长廊。
魏照眼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过了拐角。
魏照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那个黑影身形瘦削,偏矮小,看起来,是女人。
这四合院里的女人,只有三个,岑姣,桑寻,以及今天下午刚住进来的,顾也的母亲。
黑影不是岑姣。
魏照认得出来,岑姣的背影永远是笔直笔直的,不会像刚刚那道黑影,微微蜷着肩。
魏照离那黑影有一段距离,就算他立刻跟了上去,等他转过拐角,视线里,已经没了黑影的踪迹。
他沉默片刻,朝着岑姣的房间走了过去。
岑姣的房间在角落。
魏照停在了门外,伸手敲了敲门,“姣姣,我有事情想和你单独聊聊。”
里头,没有人回应。
反倒是身后,带着熏香的风从魏照耳侧吹过,有人从魏照身后扑了过来。
魏照心头一惊,下意识侧身躲过。
那黑影贴着魏照的身侧掠过,像是一只皎洁的兽。
只是魏照在让开的瞬间,反应了过来。
这黑影就是刚刚他看到的,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岑姣。
魏照伸手去抓。
抓住了那人的脚踝,手中触感有些黏腻,湿漉漉的,像是这人刚刚从水里淌过一样。
这让那人的脚踝变得滑溜溜的,魏照没有准备,感受到那人轻轻一蹬,就挣脱了他的舒服,砰一下撞开了门,朝着屋子里扑袭了过去。
那东西速度很快,目标也明确。
——冲着床上的凸起。
寒光在魏照眼眸中炸开。
那是刀刃在寒光下折射出的光亮。
“姣姣!”魏照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变形,他也不知自己怎么爆发出那样的速度,整个人朝着床的方向扑了过去。
“魏照,快躲开!”岑姣的声音是从魏照身后传过来的,带着些许惊慌。
只是魏照已经受不住力了,整个人扑到床上时,他心中松了松。
一是还好,姣姣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二是,自己虽然总是拖累,但是这种挡刀的时候,倒也还算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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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顾也和他母亲住在四合院,岑姣倒也不是一点顾虑都没有。
只是这顾虑,并不是岑姣不信任顾也。
而是因为见到顾也母亲时,岑姣心中的惊骇之感,让她重新审视了一遍血缘对于顾姓人和岑姓人的影响。
顾也起初对岑姣的厌恶,看不惯,大多数是因为岑姣的姓和他的父亲相同,只是也不能否认,其中,或许也有血缘的影响。
因为顾也流着一半顾家人的血,所以天生就对岑姣亲近不起来。
若是这样,那么流着纯血的,顾也的母亲呢?
就算她现在精神有些失常了,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因为某些刺激,某些刻在基因中的东西对岑姣动手呢?
岑姣不打算去赌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所以一早就做足了准备。
她将床上布置得像是躺了人的样子,而她自己,却是藏在斜侧屋顶的。
事实证明,岑姣的小心谨慎是对的。
她并没有藏多久,就看到有人出现在了长廊里。
是顾也的母亲,只是看上去状态不大对。
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像是在贴地匍匐。
顾也的母亲并没有立刻闯进岑姣的屋子。反倒是在岑姣屋外转了许久,像是对岑姣屋外种着的那些花花草草很感兴趣一样。
她整个人几乎埋进了花丛中,而魏照则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看见魏照出现在自己的门外,岑姣先是一愣,而后这几天总会出现的,让她烦躁的情绪又来了。
岑姣没有出声,她想,魏照得不到回应,应该会认为自己已经睡下了,就会离开了。
谁料,魏照的出现惊到了匍匐在花丛中的人,那人像是一只迅猛的猎豹,扑了上去。
好在魏照及时躲开了,岑姣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落了下来,眼前便是魏照扑过去替“她”挡刀的画面。
岑姣冲进了屋子。
她压下心中对顾也母亲的恐惧,抬手打飞了她手里握着的匕首。
黏腻的液体沾上了岑姣的双手,带着些许腥臭——像是死鱼烂虾的味道。
岑姣一击即中,一手刀将人劈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桑寻也赶到了,身后跟着捂着肚子的顾也。
“顾也受了伤。”桑寻看向岑姣,她声音有些急促,转头看向跟过来的,面色苍白的顾也,“你不是说你母亲虽然不认人,但是不会伤害你吗?怎么能对你下那样重的手?”
只听啪一声,桑寻打开了岑姣屋子里的灯。
顾也呼吸急促,他没有回答桑寻的问题,而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屋子里倒在地上的人跑了过去。
“她没事,只是晕了过去。”岑姣声音发紧,她走到魏照身边,“你还好吧?”
魏照摆了摆手,重重喘了一口气。“没事。”
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对着岑姣笑了笑,“别担心,你先处理这事儿。”
说着,魏照便抬脚往外走。
熏黄的灯光下,魏照走过的地方,有稀稀拉拉的血迹。
岑姣看向桑寻,“她身上不对劲,你先替我看看,我……”
话音未落,几人耳边传来轰一声。
魏照栽倒在了地上。
桑寻抿了抿唇,她看向岑姣,“我替顾也处理伤口,你去看看魏照。”
魏照的伤在肩膀上。
也不知道那把刀上是有什么不妥,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魏照肩膀上的伤口竟是开始发黑溃烂。
岑姣将人折腾回了屋子里头的床上。
——她房间很大,分成了两间,外面和里面各有一张床。
草药捣成药汁敷在了魏照的伤口处,那是可以暂时止血和让敷药处麻痹的药草。
岑姣得将魏照伤口处发黑的烂肉挖下来,免得那烂掉的地方,越来越大。
在岑姣准备动手的时候,魏照醒了过来,他趴在床上,虽看不到岑姣的动作和表情,却是感受到了她的手在颤抖。
“怕什么。”魏照开口,带着些许笑意。
“你疯了吗?”岑姣的声音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几分恶狠狠,却又有些无措,“魏照,不是都说好了,你回川都去,别再掺和进我的事情了。”
“姣姣,我后悔了。”魏照低声道。
岑姣的手腕微微一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替魏照将伤口处的烂肉刮开。
“我原本想着,算了,我不像顾也那样,知道的多,身上的本事也多。我只会一些最普通的拳脚功夫,对上你们说的那些……根本帮不到你一点。”
“非但帮不到你,还会给你添麻烦。”魏照顿了顿,他眸光闪烁,“像你说的,你已经救了我那么多次了。我想,如果我不再强行留在你身边,或许你能轻松很多。”
“就像你原本打算的那样,我只远远地等着,等你找到真相后,告诉我一声。”
随着岑姣的动作,魏照肩膀上的刀伤被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岑姣低头将原先的药汁擦掉,撒上药粉,裹上绷带。
“可我后悔了。”魏照仍在继续,“今天白天的时候,我看见顾也站在你身边,我……”
他声音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姣姣,刚刚挨了一刀,我反倒想通了,留在你身边,至少危险的时候,我可以替你挡刀。”
岑姣缠绷带的动作一顿,她眨了眨眼,将什么憋了回去,“你有什么毛病吗?想着给人挡刀?”
即便被岑姣骂了,魏照仍是十分认真。
他努力偏过头,想要看向岑姣,“真的,至少我能替你挡一刀,不会在危险的时候抛下你不管。”
岑姣没说话,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替魏照包好了伤口。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安静地魏照有些心慌。
“我让你回川都,就是怕你当真因为我丧命。”岑姣叹了一口气,“魏照,人命太重了,我背不起。”
“姣姣……”魏照有些慌了,如果岑姣非要他离开,他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留下来呢?毕竟他们只是朋友。
“魏照,你不回去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替我挡刀了。”岑姣认真道,“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至少提醒着我,自己不是一个人。”
魏照愣了愣,他坐起身看向岑姣,有些疑惑,“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我们现在在梅山,这儿,是你的家不是吗?”
岑姣垂着眼,她悠悠叹了一口气。
开口说话时,带着浓浓的怅然,“是也不是。”
“师父在骗我。”岑姣低声道,“她说,所有的神话故事都是真的,只是我不是什么天上的人,只是深山中的一族,岑姓一族避世不出,生活在会出现两地连接通道的地方。”
“可是魏照,大禹治水的故事,是假的。”
“你还记得,刻有禹敷土的青铜媭吗?桑寻精通古物的朋友已经研究过了,那是西周时候的东西,和大禹治水的时代差了太多太多了。”
“可师父却说,所有的都是真的。她在骗我。”
“或许……”魏照的心紧了紧,他看向面前看得出沮丧的人,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又说不出来。
“她不想我回黔州去。”岑姣继续道,她抬头看向魏照,眸子晶亮,“我在想,她不想我回去,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发现什么,会成为梅山,成为桑寻的敌人呢?”
轰隆一声,窗外惊雷落下。
大雨瓢泼,倏然而至。
像是头顶的阀门被人打开了一样,雨水在一瞬间倾泻而出,
山中终年不消的岚烟,也被这样大的雨冲刷得淡了两分。
岑姣抬眸看向窗外,梅山很少会有这样大的雨,大得像是在黔州的山里。
她回头看向了魏照,“我想,我不会成为桑寻的敌人的。”
“什么?”魏照一愣,没有明白岑姣的意思。
岑姣对着他笑了笑,“除非桑寻杀了你。就像当年赵侍熊不顾我的阻拦,杀死了昭昭一样。”
魏照看着岑姣,他知道,这是岑姣将他划成自己人的意思。
他该高兴,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的人,却又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之前我们讨论赵侍熊的时候,魏照你说过,他是用一点真话,把其他的假话也变成真话。”
“假设,我不是桑南的徒弟,在发现那个青铜媭后,我会做的,仍旧是去找熟悉古董的人去查青铜媭的来历,那时,我会发现,大禹治水是假的。”
“我想,我的母亲用了和赵侍熊一样的招数。”
“她希望我查到大禹治水是假的,从而认为什么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神话故事。”
“她似乎,不希望我找到真相。”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魏照问。
“现在?”岑姣站起身往外走,听到魏照的问题,她回过头,笑了笑,“现在当然是搞清楚顾姓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
“刚刚,我想到了一个或许与顾寻他们有关的故事。”
“什么?”
“——精卫填海。”
第63章 -
魏照被岑姣留在了里间,她自己去了外面。
顾也的母亲仍旧昏着,岑姣刚刚那一下,力道很大,显然躺着的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而顾也坐在椅子上,桑寻正替他处理着伤口。
听到内间传来脚步声,顾也抬头去看,见是岑姣,他咬牙开口解释,“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岑姣没搭话,她绕到了顾也的身前,垂眸看向顾也的上半身。
那伤口,触目惊心。
从心脏下方一直到腰部,斜着下来,长长一条。
只是那样长的一道伤口,只有接近心脏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些血渍,其他地方的皮肉,仍旧是晶莹剔透的。
而桑寻正在给顾也生缝伤口,银针过火,穿针引线,细密的针脚出现在了顾也的肚皮上。
只是桑寻的女红手艺显然有生疏,那阵脚虽然细密,排布起来,却是歪歪扭扭的,看着像是一条歪扭的蜈蚣。
岑姣看得皱眉,仿佛感受到自己的腰腹间的皮肉也被银针穿透。
她轻嘶了一声,“怎么没给他用点麻痹感知的药。”
桑寻哼了一声,她回头去看岑姣,手里的动作却仍旧是稳当,“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也要吃点苦头。”
顾也的脸颊上,挂着汗珠。
随着他的动作,泪珠滚落,掉进了衣领里。
实在是太痛了,顾也说一句话,便要歇上半天,好在最后,仍旧是在磕磕绊绊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
起初,顾也的母亲顾宜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
她也不用顾也照顾她吃饭,自个儿坐在桌边,吃完了晚饭,又起身去洗漱。
正如之前顾宜白独自一个人藏在山中时那样,她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顾也怕顾宜白无聊,所以给顾宜白打开了电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电视的信号似乎不是很好,多数频道都是兹拉作响的花屏,只有零星的频道有人像。
“妈,你在这儿自己看会儿电视,累了就去床上睡觉。”顾也小声道,他还有些事想要和岑姣商量,所以准备出门一趟。
只是,顾也刚刚走到门边,还没有推开门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卡卡的声响。
像是骨头被打破重组的声音。
顾也准备回头,只是脑袋还没有转过去,便察觉到耳边有风吹过。
是带有海水味道的风。
那种特有的,仿佛腌渍入味的咸腥气。
顾也心中打鼓,他下意识躲开,声音也随之发颤,“妈?”
可是,刚刚还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视的人现在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
而顾宜白的身上,更是开始往下滴水。
那股咸腥气正是从顾宜白身上传过来的。
顾也不知道顾宜白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这变化令他心惊害怕,顾也下意识想要将人先控制住。
只是比起顾也害怕伤到自己母亲的动作,顾宜白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
顾也甚至没有看清顾宜白的动作,他只觉得腰腹微微一凉,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顾宜白用锋利的指甲在他肚子上剖开了一个洞。
看到伤口,顾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他退了半步,背靠着墙,才勉强支撑他站着,没有摔下去。
顾宜白瞥了眼顾也肚子上的伤口,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然后发生的事情,岑姣他们就都在场了。
岑姣蹲在顾宜白身边。
顾宜白的身体看起来,比正常人要小上一圈。
可是白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却是正常的,也就意味着,这些变化,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
岑姣有些惊讶,她伸出手,捏了捏顾宜白的手臂。
骨头骤然收缩后,顾宜白的皮肉居然紧跟着产生了变化,而在她的皮肤外侧,则是多了许多黏液。
这些黏液很稠,所以可以挂在顾宜白的皮肤上,不往下淌落。
也有些黏,岑姣松开了手,感受到指尖沾染了黏液的地方有着黏性,将指头分开时,可以听到啵一声。而原先透明的黏液也会随着她的动作,产生白沫。
顾宜白身上虽然套着衣服,但岑姣并不怀疑,这样的黏液已经遍布了她全身,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见岑姣直接动手去碰那些黏液,桑寻有些担忧。
她站在岑姣一步外的地方,探头去看,“这黏液会不会有毒素?她身上带着的刀子上不是有毒吗?”
岑姣摇了摇头,伸手,翻出两只幼蜂。
幼蜂拍打着翅膀,发出嗡嗡声。
这两只幼蜂看起来对顾宜白身上的黏液很是好奇,扑闪着翅膀想要凑上去,只是黏液湿滑,两只幼蜂尝试了很久,都没能在顾宜白身上站稳。
岑姣见状,抬手帮了它们一把。
只不过,岑姣不是将它们扶稳,而是抬手抓着两只幼蜂在顾宜白胳膊上裹了一圈。
顾宜白胳膊上的黏液将两只幼蜂包裹起来。
岑姣屏住呼吸低头去看,被黏液包裹着的幼蜂并没有因为缺氧而出现什么不妥,反倒依旧是摆动着翅膀,似乎并没有因为这黏液而产生什么影响。
桑寻有些惊讶,“居然不会窒息。”
岑姣回头看向桑寻,两人视线对上,桑寻会意,转身从后方的桌子上拿来一个水杯,杯子里还有半杯水。
岑姣抬手,将两只被黏液包裹的幼蜂丢了进去。
幼蜂很快沉底,大概过了两三秒,岑姣的猜测有了答案,这些幼蜂并没有溺水,反倒在黏液的包裹下,在杯底晃悠起来。
“找个大点的木盆,把她放进去。”岑姣开口。
桑寻点了点头,没问岑姣为什么要这样做,而是小跑着去找哑叔,看能不能找到个大的木盆出来。
顾也明白了岑姣的意思,他眸光闪了闪,有些不安,“能有用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岑姣道,外头又传来几道雷声,轰隆隆,像是在耳边炸开了一样。
桑寻很快带着东西回来了,哑叔和她一路。
哑叔扛着有人高的木桶进了房间,他的视线扫过房中众人,包括趴在地上,看着就不对劲的顾宜白。
【怎么会有……在这儿?】哑叔对着岑姣比划。
岑姣微微皱眉,她能看懂哑叔比划的大多数句子,可其中有几个动作岑姣却是看不大明白。
【你认识她?】岑姣问,【她是什么来历?】
【水鬼。】
哑叔的动作干脆利落又简洁,这次岑姣倒是看懂了。
水鬼?
可顾宜白分明是活着的,为什么会说她是水鬼呢?
似乎是看出了岑姣眼底的疑惑,哑叔补充道,【重新从水里上来,就不是人了。】
岑姣明白了过来,她对着哑叔道谢,而后又让他去休息。
哑叔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岑姣他们多加小心,便又冲进了雨里,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岑姣看向桑寻,“给木桶装上水,然后把顾宜白丢进去,要完全淹没她才行。”
顾也在一旁,他有些插不上话,可是听到岑姣的声音,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岑姣,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七七八八。”岑姣帮着桑寻把木桶推到了院子里,雨水很大,砸在木桶底面发出砰砰的声响,很快,那沉闷的声响变成了雨水砸在水面上辟里啪啦的声音。
这样大的雨,想要装满一整个木桶用不了多久。
顾也捂着肚子,走到了岑姣身边,他看向岑姣,嘴唇颤抖,“我妈是……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顾家村,每有一批人到年纪,海底就会有相应数目的人出现吗?”岑姣偏头看向顾也,她眸光有些复杂,沉重,怅然,还有些许的同情。
“是。”顾也点了点头,他茫然无措地睁大了眼睛,“可村子里的人那么神秘,会有人从海底出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儿……”
“更何况,不是都说海底有鲛人吗?”顾也盯着岑姣,仿佛期盼着她同自己说几句肯定的话。
可岑家只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盯着顾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雨水很快装满了木桶。
其实岑姣只有七分把握,毕竟对于顾家人来说,用的肯定是海水。
可在梅山上,岑姣找不来海水,只能赌一把。
毕竟海天相接。
装满了水的木桶移动的过程中,有些水洒了出来。
洒出来的水缓缓朝着顾宜白的方向移了过去,顾也看着那移动的一摊水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我来吧。”
只见顾也放下了捂着肚子的手,他往前走了两步,将躺在地上的人抱了起来。
顾宜白被顾也抱着,小小的一团。
顾也停在了木桶前,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过去。
顾宜白缓缓沉了下去。
一秒,两秒,三秒。
房间里的人屏住了呼吸,直到水面上,有巨大的气泡翻涌上来。
顾也仿佛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无助又脱力地退了两步,直到撞上一个人才停了下来。
魏照从里间走了出来,他伸手托了顾也一把。
顾也这才站稳了,他看向魏照,想道谢,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岑姣听见声音,回头去看,见是魏照,微微皱眉,有些不赞同,“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还出来了。”
“因为你的话,有些定不下心。”魏照在岑姣身侧站定,看向面前的水桶,“你说精卫填海,我有些想不明白。”
“你是想说,村子里的人把尸体当作石头一样扔进了海里?”
岑姣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不过是一个藉着神话的壳子,行自己卑劣之事的族群。”
精卫原是炎帝的孩子,名为女娃,在东海游玩时,溺于水中,死后的女娃化作精卫,日复一日衔来草木石头,扔进东海。
“女娃死在水里,成了精卫。”岑姣低声道,“可是,精卫是不死不灭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岑姣所说的话,刚刚一直翻涌着水泡的水桶忽然安静了下来。
桑寻走近去看,等她看清水桶里的东西时,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顾宜白她……”
桑寻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能抬手指了指,“姣姣,你来看。”
比岑姣动作更快的是顾也,他几乎是飞扑到了水桶边,等他看清水中的人时,如遭雷击一般,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桑寻有些担忧地看向顾也,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岑姣也看向了水桶底。
等她看清水底的人后,明白了为什么顾也桑寻会是这样的反应。
水桶底的人蜷缩着,与正常人无异,不像刚刚的顾宜白那样,整个人的身形缩小了一圈,像是山兽一样。
只是蜷缩在那儿的人,已经不是顾宜白了。
那不是顾宜白的脸。
******
“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岑姣看向桑寻,“就先这样放着吧,等明天换个大些的木盆,将人放进去。”
桑寻点了点头,她看起来有些担忧,“姣姣,水里的人还是……”她没说下去,只是看了看顾也。
岑姣知道桑寻想要问什么。
只是她想,那个答案大概不能让顾也满意。
“岑姣。”顾也终于发出声音,他站直了身子,看向岑姣时扯出了一个笑,“今晚,我想在这儿守着她。”
“我陪他一起守着吧。”桑寻紧接着道。
一来不让顾也独自一个人,万一他做出什么脱离掌控的事,难以收场。
二来,桑寻同顾也还是有些交情,这种时候,总不好放他一个人。
“行,那你们今天就在我房里吧。”岑姣将房间让给了顾也和桑寻,她自己则是抬手挡着身侧的雨走了出去。
魏照跟在她身后,“姣姣,你去我那儿吧。”
魏照住着的客房里面很简洁,一张床,一张桌子,就是全部了。
只是经过这一番折腾,两个人都没什么困意。
岑姣坐在桌前,将之前找到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
她需要好好梳理一番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事情。
客房里有笔墨纸砚。
见岑姣蹙眉盯着面前的东西不说话,魏照将纸笔递了过去,“写下来吧,我和你一起分析。”
等岑姣接过纸笔,魏照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准备抬手给岑姣磨墨。“还真是奇怪,居然会准备笔墨纸砚这样有些麻烦的东西。”
岑姣抬眸看向魏照,“师父用惯了毛笔的。”她低声道。
宣纸在岑姣面前摊开,她在纸张中央,写下一个岑字。
或许,查到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能仅仅去找和自己的关系了,而是要去看和岑姓,和那些与她为同族的人有什么关系。
岑的左边,岑姣写下一个赵字,右边,则是顾字。
她从顾也口中得知了几条比较重要的信息。
其一便是顾也的父亲是岑姓人,很有可能和岑姣有些关联。
顾也的父亲和顾宜白有过一段很好的日子,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开始争吵,而顾也的父亲也被关进了地窖里,一段时间后,消失了。
岑姣握着毛笔,皱眉看着宣纸上的字。
“很有可能,那个和顾宜白在一起的岑家人,已经被那个小岛上的人吃掉了。”
“就像赵侍熊先前说的那样,他把我当作让他延年益寿的药。他那么笃定,显然对我可以作为药这件事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如果这样,顾家或许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和赵侍熊不同,有自己获得岑姓人的方式——”岑姣写下了顾宜白三个字,“甚至有可能不止一种方法。因为他们存在猎人,专门狩猎岑姓人的猎人。顾也就是这样的猎人,他们很有可能不知顾也这一个猎人。”
“那就意味着,姓岑的,留着相近血的人,可能当真是延年益寿的补药。”
魏照在岑姣对面,听得眉头紧紧皱成川字。
如果是这样,那么岑姣现在,还要提防顾家的人,可那些人藏在暗处,可真是……
“魏照,不然我们试试是不是真的?”岑姣开口道。
魏照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
只见岑姣忽然伸出手,露出一截白玉一样的胳膊,“我放点血,你喝了试试,看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开玩笑。
魏照看向对面的人,满脸的无奈,声音却是很轻,“别胡闹了。”
他伸出手,想要将岑姣伸过来的手退回去,只是手掌触摸到微凉的皮肤,他却又像过了电一样,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岑姣并没有察觉到魏照的心思,她垂下眼,收了玩闹的心思,继续分析着眼前的情形。
“可如果岑姓人一直有这样多的敌人,自身又有成为药的可能,他们不可能没有提防。”岑姣皱了皱眉,有些疑惑,“我被赵侍熊带走时,六岁,还是个孩子暂且不论。单说顾也的父亲,跟顾宜白在一起时,已经成年了,难道他没有半点提防吗?”
岑姣伸手,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而后光当一声,脑袋砸在了桌上。
那声音,听得魏照都有些龇牙,他伸出手,托住了岑姣的额头,“想不明白慢慢想,还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怎么还拿自己的脑袋撒上气了?”
“我就是想不通。”岑姣没将脑袋抬起来,她只是歪着头,余光看向魏照,“这样说来,岑姓人,就像是猎物,可你说我,先前好端端地活了二十多年,什么事儿都没有,根本没有人找上我。”
“难不成,真像赵侍熊说的那样,因为他的庇护,我才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魏照的手掌宽大,托着岑姣额头的时候,指头还能触碰到她的耳朵。
见岑姣一副纠结极了的模样,魏照轻吁了一口气,指腹顺着岑姣的耳朵动了动,“想不通那就先放下,现在,我们手上不是还有顾也和顾宜白着两张牌吗?”
“而且,到目前,岑姓人,我们只和岑如霜打过交道。”魏照帮着岑姣回忆,“你还记得狗儿山上突然消失的,可以镇压那些不渡魂的东西吗?那东西,一定是被岑如霜带走了。”
“岑姓部落——”魏照用了部落这个词,“绝不会像我们现在掌握的那样孱弱。姣姣,你身上,也一定还有别的,我们没有发现的事情。”
岑姣抬起头,她额前的碎发有些乱,半遮住了星子一样的眼睛,“要想找更多的岑姓人,或许得去黔州。”
“我是从黔州被带走的,顾宜白当年也是在黔州认识了顾也的父亲。”
可偏偏,桑南几番叮嘱岑姣不让她回黔州。
这事儿,魏照也知道,他看出了岑姣眼中的纠结,“那你怎么想?要回黔州吗?还是……”
“事情肯定要查下去。”岑姣道,“只是在那之前,我要搞清楚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岑姣重新拿起了笔,她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在宣纸的中央,写下了梅山两个字。
在桑南口中,与梅山有关的神话故事都与女娲有关。
一是女娲补天,二是女娲造人。
这俩一个和石头有关,一个和泥土有关。
精卫填海也和石头有关,只是现在看来,所谓的石头,更像是寿命到了尽头的顾姓人。
以至于岑姣看着梅山那两个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落在纸上了。
她委实有些害怕,害怕与梅山有关的那两个神话故事,也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版本。
岑姣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
她在梅山旁边写下了退化两个字。
“退化这个概念,是师父自己告诉我的。”岑姣低声道。
在桑南的口中,这是她的第二次退化。
成长退化。
再成长,再退化。
从时间的维度上来讲,退化这件事,将桑南的生命拉长到了普通人不可能达到的长度。
某种意义上,和岑姣对于顾姓人在海底中实现永生的猜测相似。
“只是,师父经历退化成长,她的记忆一直存在,而且听起来,她的寿命是有终点的,每一次退化,都有可能失败死去。”
“至于顾姓人……”岑姣顿了顿,“顾也并不清楚其中的详情,但从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推测,顾姓人很有可能没有这样的风险,至于记忆还存不存在,醒过来的人还是不是原本的人。”
“都要等……顾宜白醒过来,才知道了。”岑姣的声音被拉长,屋外,雨似乎比先前要小了些,细细密密的。
原先被暴雨冲散的山中岚烟,也重新从土里生长攀爬,直到将这个梅山包裹。
第64章 -
雨一直没有停,淅淅沥沥的,绵延不绝。
早上六点的时候,天濛濛亮,岑姣醒了过来。山里温度本来就要低一些,加上雨,岑姣觉得自己的指头被冻得有些发僵。
昨晚,原本是魏照睡在床上的,现在,岑姣躺在床上,没见到男人的声音。
岑姣搓了搓手掌,起身出了房门。
长廊里,魏照站在尽头,正抬眸看着廊外的雨幕。
岑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神色微微有些怅然,在她的记忆里,梅山很少下雨,像这样会隔夜的雨,更是少之又少。
“姣姣。”魏照回过头,他看向岑姣,笑了笑,“他们已经将……”
魏照的声音有一瞬间停顿,“将顾宜白转移到了更大的木桶里。”
岑姣收回看向雨幕的视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面前有白色的雾气氤氲而起,“我过去看看。”她道。
岑姣找回去的时候,桑寻正趴在桌上,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顾也,则是坐在一旁的木桶旁边,那木桶又大又高,几乎占了小半间屋子。
岑姣抬脚走了过去,顾也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他垂着头,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木桶,就算耳边响起脚步声,他仍旧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仿佛整个人已经完全僵硬,成了雕塑一样。
“你去歇会儿吧。”岑姣看向顾也,她微微皱眉。
面前的人,与先前那个,岑姣印象里意气风发的男人毫不相关。
也许是因为身上的伤,顾也整个人更苍白了——他原先只是白,现在整个人透露着一种将死之感。
顾也没动,只有轻轻颤抖的睫毛,表明他这个人,暂时还是活着的。
岑姣的视线从顾也身上移开,转到了一旁的木桶里。
木桶当中装满了水,顾宜白就平躺在里面,面容柔和,像是睡着了一般,只不过,那张脸已经不是顾宜白的脸了,甚至看不出半点相似。
水泡以平缓的速度飘上来,而后啵一声在水面破开,漾起一片涟漪。
“她什么时候会醒?”顾也忽然开口,没头没尾的,但大家都知道,他问的是躺在木桶里的人。
“我不知道。”岑姣道,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有些轻。
现在,他们无计可施,就算岑姣对于这些事情,有着大概的猜测,可是真真假假,要等【顾宜白】醒过来,才能知道。
可是岑姣的回答,却像是击垮了顾也。
坐在那儿的人,突然没了力气一样,整个人微微后仰,喘息声也变得粗重起来。
岑姣下意识退了半步,她看向顾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坐着的人在哭。
无声的哭,只是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告诉着房间里的每个人,顾也在哭。
桑寻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停在了岑姣的身侧。
岑姣看向桑寻,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抬手拍了拍桑寻的背。
岑姣没有在房间里继续待下去,她转身出了房门,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上了。
魏照在走廊里站着,见她出来,微微抬眉,“怎么了?”
岑姣摇了摇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这点伤,暂时死不了。”魏照笑了一声,“以前的时候,受过比这还要严重的伤,照样挺过来了。”
两人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受着绵密小雨影响,岑姣也有些懒洋洋的,听魏照说起自己以前受过比这还要严重的伤,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人,“你以前……”
“以前遇到的危险,也不见得比现在要小,只是不那么玄乎。”魏照笑了笑,他很久没有想起过以前的事情了。
魏照以前所在的那个队伍,执行的任务,都是最危险的任务,随时可能和人发生火拚的那种。
在很长一段时间,队伍一直在边境地带。
那段时间,邻国一直不大安分,总有人想要穿过原始森林,偷渡过来。
魏照在那儿,守了近两年。
而保护一队科研人员的任务,是突然派发下来的。
在边境待久了的人,还有些疑惑,这科考队伍去的地方虽荒无人烟,可怎么说也是在那顶的黔州,不会遇上持有武器的偷渡者,居然要让他们这种队伍去保护。
“科考队,是进山考察什么?”岑姣忽然开口,打断了魏照的话。
“我不知道。”魏照笑了笑,只是那笑听着,有些勉强,“我们接到的任务,只有保护好科考团队这一条,至于他们是进山考察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甚至于,他们到了黔州与科考队会合,才发现足足有三个队伍收到了保护科考队的任务。
那次进山,一共三十一个人。
科考队和另外两个小队,都是八个人,魏照他们队伍,是七个人。
“七个人?”岑姣有些疑惑,“你们怎么少一个人。”
魏照他们原先也是八人的小队,只是在前往黔州前,许承安离开了队伍。
虽说他们是纪//律//部//队,可因为执行任务的特殊性,如果想要转业,或者离队,只要提前打了报告,上面都不会加以阻拦。
“上次从川都脱险,我就是借的许承安的车,也不知道那小子受了什么刺激,这些年一个人住在山上。”魏照道。
两人说话间,到了厨房外。
虚掩着的门遮不住食物的香气,面食馒头特有的香味直勾勾往岑姣鼻子里钻。
她看向魏照,结束了刚刚的话题,“哑叔做包子馒头的手艺堪称一绝,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魏照笑了笑,“哑叔将你们照顾得很好。”
提起哑叔,岑姣的声音柔和了些。
哑叔待她们,自然是极好的,桑南可不是什么会照顾小孩的性子,从前她刚上山,虽比桑寻要大,可左右都还是个孩子,她的衣食住行,都由哑叔包揽。
岑姣抬手推开了厨房的门。
土灶上,垒起的蒸笼往外冒着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
哑叔正坐在土灶后面生火。
等岑姣走过来,他站起身,对着岑姣摆了摆手。
意思是这边烟火呛人,让岑姣别靠近。
岑姣笑了笑,她勾着脑袋,从有些烫手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包子,给魏照递了过去,自己拿着一个。
【哑叔,我们吃不了这么多,你不用做那么多吃的。】
哑叔笑了起来,他对着岑姣连连摆手,【你们难得回来,我要多给你们弄些吃的。】
魏照看不懂手语,只知道岑姣和哑叔两个人应该聊得很开心。
他低头咬了一口手里得包子,外皮绵软,内陷鲜美多汁,哑叔的手艺的确很好。
正当魏照准备低头咬第二口的时候,外面忽然砰一声——
那声音极大,像是炮弹在山头炸开了一样。
岑姣身子一颤,险些抓不住手里的包子,她猛地回头往外看了过去。
魏照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岑姣,余光从哑叔身上扫了过去,有些……奇怪。
只是来不及细想,岑姣已经跑了出去。
魏照忙跟了上去,只是跨出厨房时,他仍旧回头看了一眼哑叔。
哑叔站在那儿,神色晦暗不明。
可他脸上并不疑惑,似是也听到了那声巨响,所以并不疑惑为什么岑姣会突然转身跑出去。
可哑叔不是天生听不到,这才不会说话的吗?
这念头从魏照心中一闪而过,他收回视线,跟上了岑姣。
桑寻也被那声巨响惊到,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视线同岑姣对上。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声音,是从那边山头传来的。”岑姣抬手指给桑寻看,是稍远些的山头,也属于梅山地界,白雾笼罩,经年不散。
桑寻一颗心,突突地跳,“这不对劲。”
岑姣自然也是知道,她思索片刻,“四合院不能离人,钱山还关在后头,修补阴灵牌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你得留在这儿。我上山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桑寻点了点头,“那姣姣你自己小心。”
岑姣点了点头,这事拖不得,她来不及准备什么,便急匆匆地要往发生爆炸声的方向赶。
魏照拉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去。”
岑姣看向魏照,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上不去。”她道。
桑寻提着伞追了出来,她将手中的伞递给了岑姣,“这雨奇怪得很,不知道竹林在不在落雨,你带上骨伞,安稳些。”
岑姣没有推辞,她接过伞,看向魏照,“魏照,你留在这儿,如果发生什么事,帮帮桑寻。”
不等魏照回答。
岑姣抬手推开了魏照拉着他手腕的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当中。
魏照看着岑姣的方向,直到人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转过头看向桑寻,“什么叫我上不去?”
桑寻瞥了魏照一眼,抬手指向不远处被山烟围绕的山头,“那儿的岚烟终年不散,除了我和姣姣这种拜入师门的,外人都上不去。”
魏照眼皮抬了抬,视线中被岚烟包裹的山头很大,近在咫尺的样子。
可是,望山跑死马,魏照知道,就算看起来那山头极近,实际上,在很远的地方。
“那儿,很危险吗?”魏照回头望向桑寻。
桑寻的视线也落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听到魏照的问题,她笑了笑,“那儿不算危险,可却十分寂寥。”
魏照微微皱眉,不大明白桑寻的意思。
只是桑寻也没有要解释的意图,她看向魏照,“你在这儿看着顾也吧,我去处理钱山。”
******
山里的雨,多数打在宽厚的叶片上,这让雨声被放大了数倍。
岑姣握着手里的骨伞,伞柄上的凸起微微有些硌手,她只去过一次那个被岚烟笼罩的山头。
桑南说,那座山头,名为不入峰。
人不入,兽不入,鬼……自然也不入。
上次跟着桑南上到不入峰时,岑姣还小,那是她上到梅山的第二年。
桑南在接岑姣上山前,去起了一批遗骸。
那是从前战争遗落在外的遗骸。
魂魄入梦,撞醒了桑南,桑南这才去将那些骸骨找了出来,起灵回乡。
这种魂魄入梦的骸骨,是不能归乡的,只能埋到梅山上。
埋骨的地方,就在不入峰的山腰。
那儿,长满了竹子。
仿佛是一道分割线,往里踏一步,便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海。
也是在踏入其中的瞬间,岑姣周围的声音仿佛被抽走了一样,四周陷入寂寥。
死寂,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
岑姣打了个哆嗦,她抬眸看向前方,眼前郁郁葱葱的紫竹笔直挺拔,在那风中,轻轻晃动着,几乎遮挡了岑姣的所有视线。
岑姣打开了手中的伞。
这伞虽说是骨伞,实际上,伞柄,伞骨都是竹子做的,只是在伞面外,挂着一圈骨头雕刻成的珠子。
那些珠子,有些三五颗,有些七八颗,成串。
随着岑姣的动作,那些珠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当声。
可这声音却又传不远,仿佛只要传出伞面,下一刻就被抹除了一般。
有骨伞,在竹林中,不会被瘴气所迷。
只是即便如此,在岑姣穿过竹林的时候,仍旧目不斜视。
她心中分辨出正确的方向,垂眼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从那些冒了尖的笋子中间踩了过去。
穿过竹林。
可能用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十来分钟。
等四周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岑姣的背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知道竹林中可能会发生什么,可正是因为这不知道,才让她感到恐惧。
只是这竹林,只是进入不入峰前的第一道考验。
岑姣记得,上一回跟着桑南时,穿过竹林后,会遇到蛇穴。
三角头,身上花纹漂亮的过山峰。
过山峰剧毒。
在穿过竹林后,岑姣便放出了山蜂驱赶,而她也加快了步伐。
在离开竹林后,雨声重新响了起来,细碎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快,周围的岚烟变得厚重,岑姣抬眸去看,几乎看不到三米外的东西,只有一片白茫茫。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放缓了速度。
岚烟的厚重,意味着岑姣离不入峰的山头越来越近了。
不入峰的山头上,有一块人高的奇石。
当年,桑南领着岑姣上山,就是来拜那块奇石。
那时候,桑南只说拜过奇石,岑姣才算是梅山门下,现在想起来,那块奇石,或许与女娲补天的故事息息相关。
那块石头,与传说中的那块石头,一定有什么脱不开的关系。
******
钱山体内的不渡魂被桑寻一点点引了出来。
那些灵体在离开钱山这个容器后,被破损的阴灵牌吸引,尽数涌向了阴灵牌。
很快,有着裂纹的阴灵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恢复。
钱山体内的不渡魂很多,桑寻将那些不渡魂全部引出来,大概用了五六个小时,等到她从关着钱山的屋子走出来,天已经微微有些黑了。
哑叔守在门外,见桑寻出来,忙迎了上去。
桑寻将怀里抱着的修复如初的阴灵牌递给了哑叔,她对着哑叔小心叮嘱,【放回原先的地方。】
哑叔点了点头,捧着阴灵牌,小心翼翼地走远了。
桑寻累极了,屋子里,钱山缩在角落里,一条命去了半条,只是现在,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去对付钱山了。
桑寻锁了门,便回房休息。
桑寻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乍一看,有些杂乱无章。
可她却是能在这杂乱无章中,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桑寻坐在窗前,面前放着的水杯,水没了一半。
喝过水,坐一会儿,桑寻总算是缓过神来。
她看着窗沿上的盆栽微微有些出神。
窗台上摆着的那盆绿植,是桑南之前买给桑寻的。
桑寻照顾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东西长出来——甚至连野草都没有。
她不止一次怀疑,桑南一定是在土里做了手脚,这盆土,本就长不出东西来,纯粹是逗她玩儿的。
想起桑南,桑寻情绪有些低落,桑南离开前,并没有见她,也不知道受的伤重不重,还有离开前留下的那封信。
非要等土里有东西冒牙才让桑寻打开看。
桑寻长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想要拿水壶给那盆土浇浇水。
余光中,有绿色闪过。
桑寻动作一顿,她有些狐疑地转过头去。
那花盆仍旧像之前一样,好端端地放在窗台上,乍一看,也没有绿芽从里面冒出来。
桑寻整个人身子往前微微倾倒,她的眼睛几乎要落到盆栽里。
在被水打得有些湿的土壤下,绿色的,至少三分之一指甲盖大小的绿芽,藏在土壤下方,只有些许绿意泄了出来。
桑寻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般,在有些凌乱的桌面上翻找起东西来。
杂物当中,桑南留下来的信被桑寻找了出来。
果然,原先上方的封蜡竟是自己脱落了。
桑寻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信封里的信纸。
展开,一个又一个的字撞进桑寻的眼睛里。
……
“桑寻。”魏照敲响了桑寻的房门,他有些心焦,“天黑了,姣姣还没有回来,会不会遇上了什么事儿?”
屋子里半晌没有回应。
魏照等了一会儿,便又抬手,准备敲门。
只是手还没落下去,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桑寻沉着一张脸,开口时,语气也不大好,“不会有事的!”她道,眼睛微微瞪圆,声音中似是带着些许怒气,“这里是梅山,是姣姣的家,她怎么会在山里出事呢?!”
魏照愣了愣,他看向面前的人,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桑寻被魏照的问题问得一愣,只是旋即又遮掩了过去,她垂下眼,“没事。”她声音不再像刚刚那样尖利,像是冷静了下来,“你别担心姣姣,在这山里,姣姣如鱼得水,不会有事的。”
说着,桑寻的视线越过魏照,她看向不远处的雨幕,低声道,“算算时间,她快回来了。”
“再等等吧。”桑寻的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是在和魏照说,还是在和自己说,“再等等吧。”
******
天破了一个口子。
岑姣站在那儿,她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视线缓缓向上,直到停在了某个点上。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天,破了一个口子。
本该是一体的景色,像是图层出错了一样。
岑姣伸手,缓缓往前,刚刚触碰到出现分界线的地方,便有一股吸力缠上了她的指头,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顺着那处吸进去一样。
岑姣猛地收回了手。
她的心咚咚咚乱跳,像是要从喉咙里跃出来一样。
原先在山顶的石头消失不见了。
而在本该有石头的地方,空气出现错层,就像是上方的天空破了一个洞。
岑姣退了半步,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余光里,有一串小虫爬了过去。
那是一群蚂蚁,它们沿着空气,在往上爬。
岑姣终于吐出了那口堵在喉咙里的气,她往前走了半步,伸手想要去捞那群蚂蚁。
那声音,便是在岑姣伸手的瞬间响起来的。
“岑姣?”是一道男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
岑姣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警觉起来,她四下张望,想要找出声音的主人,可是四周除了她以外并没有人。
“还真是你啊——”岑姣指尖微微一痛,低头去看,一只飞蚁正在飞离。
有些痛的指尖上,有圆润的血珠涌了出来。
是刚刚那只飞蚁叮了岑姣一口。
“你是什么人?!”岑姣开口,她意识到了那人是通过这些虫子在与她对话。
“我是你舅舅。”那道男声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含混,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真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岑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岑姣深吸一口气,她看向前方,刚刚那一串沿着空气向上攀爬的蚂蚁已经停了下来。
那群蚂蚁纷纷转向岑姣,仿佛正在盯着岑姣一样。
“出来说话,不要装神弄鬼。”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舅,岑姣下意识有些抵触,她皱紧了眉头,低声呵斥道。
“真是可惜,我现在去不了梅山。”男人的声音拉得有些长,“姣姣,我是你的舅舅,岑砀。”
“如果你能活着离开梅山,可以来找我。”岑砀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在那群臭鱼的地方,我希望,在我离开前,能够见到你。”
“你是什么意思?!”岑姣察觉到了那人对于这些虫子的控制正在减弱,她有些着急,声音高了些,“什么叫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梅山?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岑姣,你该问问,梅山的人想要做什么。”
“天若是破了,他们又要从什么地方,找来补天的石头。”
第65章 -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岑姣提着伞,出现在了四合院外。
魏照一直等在门口,见到岑姣,提着的心才松了松,他忙走上前去,“姣姣,没事儿吧?”
岑姣有些疲惫,她抬眼看向身侧的人,见是魏照,才阖了阖眼,“没事,桑寻呢?”
“桑寻在处理钱山的事。”魏照道,眸子中的担忧并没有因为岑姣的没事淡去,他看着身侧的人,眉心皱成了川字,“你看起来很累,上山遇到什么了吗?找到声响的来源了?”
岑姣摆了摆手,她没什么力气去回答魏照的问题。
“我有些事要找桑寻。”岑姣抬脚朝着关着钱山的房间走了过去,察觉到魏照跟了过来,她开口制止了他,“是梅山有关的事儿,魏照,你别担心我。”
魏照停下了步子,没再跟上去。
他看着岑姣,心中有些打鼓。
岑姣的状态不对,桑寻也是。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才会同时有这样的反应,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魏照抿了抿唇,他隐隐有些不安。
******
关着钱山的房间在角落,以前是个杂物间。
岑姣还没走到门边,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儿,是从屋子里飘出来的,“桑寻!”岑姣甚至等不及敲门,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随着房门被推开,月光倾落,让人能够看清屋里的场景。
岑姣看清了屋子里的场景,而屋子里的人自然也看清了来人是岑姣。
“救救我,救救我!”被捆住手脚的钱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哀嚎起来。
岑姣微愣,她下意识进了屋子,然后将门关紧。
啪嗒一声,岑姣抬手打开了屋子里的灯。
白炽灯的灯光洒落,刚刚看不清的东西,都变得清晰可见。
包括桑寻冰冷的脸,和身上沾着的血。
那血自然不是桑寻自己的。
灯光下,岑姣看清了钱山的状况。
他身上,缠着渔线。
那些渔线在钱山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
钱山不像之前胖乎乎的,在他体内的不渡魂被引出来后,他像是干瘪的气球一样瘦了下去。
只是原先那些被撑开了的皮,却是收不回去了,那些皮耷拉着,上面有着丑陋的纹路。
而现在,渔线让那些褶皱的皮重新舒展开,在渔线形成的格子里,钱山身上的皮微微舒展,被分成了一格一格的。
而原先白色的渔线已经大半被染成了血红,那是钱山的血。
在钱山腿边,还散落着一些烂肉,那是钱山身上被割下来的皮肉。
岑姣深吸一口气,才缓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看向桑寻,声音从牙缝里溢出来,“你疯了?!”
桑寻脸上也有血,应该是钱山挣扎的时候溅上去的。
只是比起她的脸,她握刀的手上,像是从血潭里捞出来的一样。
桑寻看向岑姣,她深吸一口气,“钱山本来就该死。”
听了桑寻这话,躺在一旁的钱山又鬼哭狼嚎起来,“岑小姐,你救救我,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得钱山有些迷糊了,“岑小姐,我是你的信徒,你怎么能放任信徒不管呢?”
岑姣听得烦,索性抬脚,给了钱山一脚。
呜咽声消失了,钱山的脑袋耷拉了下去,看起来晕了过去。
“他是该死。”岑姣看着桑寻,“你如果想要杀他,可以,但你不该凌虐他!”
桑寻没动,平日总是忽闪灵动的眼睛,现在微微垂着,不愿看向岑姣。
岑姣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去拿桑寻手里的匕首。“桑寻!像你这样,如果他吃不住死了,你就牵扯进了他的因果,为这样一个人,搭上自己,你是不是撞坏脑子了?!”
“我没有。”桑寻抬头,她看向了岑姣,有些委屈,“狗儿山的那个东西——钱山口中的神石,那东西与钱山有过一段渊源,他一定知道要怎么找到那东西。我不逼一逼他,他怎么会说实话。”
岑姣盯着桑寻没有说话,一秒,两秒,久到桑寻有些按捺不住,她想要转过头,可肩膀却被岑姣重重按着。
“桑寻,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岑姣忽然开口,她盯着面前的人,“我回来之后,你什么都没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不入峰上有没有什么不妥吗?”
桑寻的脸越发苍白,她像是被岑姣的话戳中了一般,眨了眨眼,似是在祈求岑姣不要再说下去。
可桑寻的反应,却告诉了岑姣答案。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桑寻,声音略有些低沉,“峰顶的石头不见了,而且,我能感觉到,天像是破了一道口子一样。”
岑姣没有提那群蚂蚁,和那个自称岑砀的男人的事情。
她只是将不入峰上见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告诉了桑寻。
只是面前的人听到自己的话,并不惊讶,反倒有几分难过。
岑姣缓缓松开了按在桑寻肩膀上的手,她退了半步,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一样。
“钱山不是什么硬骨头,你这样逼问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岑姣叹了一口气,她看向桑寻,“我应该更早一点想到的。”
桑寻动了动唇,看着岑姣,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心里有了决断一样,“姣姣,我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岑姣看向桑寻,她声音平静,“要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另一个和我血脉相近的人,去当补天的石头?”
“就算我没有办法,师父也一定有办法。”桑寻咬着牙,她眸光中,仿佛有火焰蹿了出来,她猛地伸手,拉住了岑姣的手腕,“姣姣,难道你当真觉得,我会用你去补什么天吗?”
“我知道。”岑姣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抬手,掌心扣在了桑寻的手背上。
岑姣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桑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你让我想想。”岑姣手中微微用力,她将桑寻的手轻轻推离,声音温和平缓,“桑寻,你让我想想。”
桑寻还想说什么,可是岑姣已经在抬脚往外走了。
走到门边,岑姣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桑寻,抬了抬下巴,“别折磨他了。本来就没多少活头了,你这样审问他,免得背上人命因果。”
桑寻抿了抿唇,“知道了。”她答,“回头我会给他安置好,最后这几天,我不会再来折磨他了。”
而房间角落,刚刚清醒过来的钱山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便光当一声,脑袋又一次重重砸在了地上。
岑姣停下步子,回头看向了脑壳砸在地上的钱山。
钱山眼泪汪汪地抬起头,“两位,你们说我没两天活头了,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溺水的人,正拚命挥舞着手,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我都可以给你们。”钱山两只手前伸着,拚命够着离他有些远的岑姣,“你们要知道的事情,我都说了,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够的话,我可以从头再和你们说一遍。”钱山脸上,鼻涕,眼泪,额头上的血混杂在一起,看着狼狈又可怜,“二位行行好,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桑寻没动。
而岑姣,则是回过头,她停在了钱山身前。
钱山看起来,像是抓住了浮木一样,他脸上挤出难看又滑稽的,讨好的笑来。
“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忍心看着我去死的。”钱山的手抓住了岑姣的裤脚,在岑姣的裤子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没人救得了你。”岑姣开口道,声音很轻,语气平淡。“钱山,在你和那块石头达成交易,利用别人的性命,为自己牟利的时候,你就是个死人了。”
“不……”钱山愣住,他盯着岑姣,音节从他口腔中溢了出来,断断续续的,“不,岑小姐,那块石头,是你们的东西,凭什么你们活得好端端的,却要我去死呢?”
他们的东西。
岑姣微微一愣,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钱山。
那块石头,是岑姓人的东西吗?
“你这个恶毒妇人!”许是见岑姣抬脚要走,又或是突然就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没救了的钱山,忽然摆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他盯着岑姣的背影,咬着牙,声音凄惨,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你这个毒妇,我就算死,也会诅咒你们,要你们像我一样,死相凄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岑姣回头看向钱山,她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钱山的诅咒。“那又怎么样呢?钱山,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像一只死狗,一点点烂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哪里。不过没关系,等死后你就会发现,你会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山里,直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安息。”
岑姣和桑寻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屋子。
门在钱山的眼中被关上,他怔怔看着前方,眼底闪过怨毒,愤恨,最后是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害怕。
桑寻想要同岑姣说些什么。
可是先她一步出了屋子的人已经大步离开。
桑寻追上去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她脑子里,全是那封信上的内容。
信上写,【阿寻,如果不入峰的山石不见了,那岑姣,就是新的山石。】
桑寻抬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灰濛濛的,没有星星。
桑寻抬头去看,第一次发觉,梅山的夜竟是那样深,那样长。
******
“姣姣?”魏照是在后院二楼露台找到的岑姣。
岑姣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舒展开,抬头看着夜空,听到魏照的声音,也只是轻轻晃了晃躺椅,没有去看他。
魏照从侧边的梯子爬了上去,他看着岑姣,目光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你在山上遇到了什么?”
晃动的躺椅停了一瞬,岑姣悠悠直起了身子,她偏过头,看向一旁的魏照,眼眸中似有光亮闪烁,只是那光亮很快又灭了。
“在我二十二岁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比我幸运的人,应该很少。”
“虽然有血缘的亲人都不在了,可是赵侍熊对我很好,在我心里,他就是天底下最和蔼慈善的老人,可是二十二岁那年,他撕下了自己和蔼的面具。”岑姣的声音悠悠,夜风吹来,包裹着她的声音上下沉浮。
“那件事发生后,我难以说服自己同赵侍熊和解,我想方设法想要和他切割,和他划清界限。我劝自己,是我和赵侍熊的祖孙缘淡,可是,直到不久前,所有的一切温情被撕碎,真相赤裸裸地,让我不得不去面对。”岑姣叹了一口气,“赵侍熊对我,从来不是什么祖孙情,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我对他来说,是行走的药材。”岑姣哧了一声,像是在笑,只是不知在笑人还是在笑自己。
“也许是因为二十二岁那年,赵侍熊在我心里,就开始破碎坍塌,所以知道这件事后,我的愤恨大过悲伤。可是梅山不一样。”
“梅山是我的另一个家,桑南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岑姣的眼眸微微垂着,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那口气转为叹息。“之前察觉她骗我,我在想,或许她是有苦衷。”
“可事实却是,桑南没有苦衷,她和赵侍熊一样,一开始接近我,都是有所图谋。”岑姣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恶狠狠的,又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我怎么就要姓岑呢?怎么就偏偏是我要掺和进这些事里去呢?”岑姣突然站起身,她支在栏杆上,转头看着魏照,“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任何事情,我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活到现在,然后他们啪一下出现,告诉我,岑姣,你不是我们的同类。”
“我曾经最亲近的爷爷,他告诉我,从一开始,我就是一味药,他养大我,照顾我,只是为了有一天杀了我,用我的血肉入药,好让他延年益寿!”岑姣哈了一声,她回过头看向魏照,风吹动了岑姣的头发。
魏照连呼吸都变得平缓,他看着眼前的人,一颗心也跟着下沉。
惯常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人,现在站在两步外的地方,肩膀微微缩着,眼尾通红。
“我最信任,最仰慕的师父,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能用我去补劳什子天!”岑姣声音突然高了些,她像是在斥骂什么,“魏照,你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要落到这种众叛亲离,孤身一人的境地?”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魏照站起身,他想要走到岑姣身边去,可岑姣却是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夜色中,两人面对面站着,魏照抿了抿唇,他看着面前的人,声音低沉温和,“岑姣,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不该用这些事情,去惩罚你自己。”
岑姣没动,她只是仰起头,狠狠眨了眨眼。
随着她的动作,岑姣露出了一截光洁白净的脖子,她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末端,是一尾看着十分灵动的玉鱼。
魏照便是这个时候走到岑姣面前的。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拥抱前先询问过岑姣的意思,他只是垂下头,伸手,用力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魏照能够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有些僵硬,只是她并没有挣脱,只是有些僵直地站着,
“岑姣,我们走吧。”魏照手臂微微用力,像是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当中,“我们离开这儿,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要了,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魏照说得急,那些话像是自己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岑姣悠悠叹了一口气,她抬手轻轻推开了魏照。
“走不了的。”她声音很轻,面色已经变回了之前的那样,平淡清冷。“魏照,你还有六个葬身峡谷的兄弟,走?你走得了吗?”
魏照一愣。
他看向岑姣,眸光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他看着岑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是啊,就算这段时间,跟在岑姣身边,遇到的事情接二连三,让他有段日子没有想起峡谷里的事情了,可正如岑姣所说的那样,他放得下那段过往吗?
他能够做到从此不再去想,为什么会全军覆没,为什么上头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封存档案不让深追。
似是早就知道了魏照的答案,岑姣笑了起来。
“更何况,我也走不了。”岑姣脸上的笑,有些疏离,像是破碎了被人重新拼凑出来的,一个有些扭曲的笑,“肖舒城死得不明不白,我和陈玉生这两年虽有些离心,可他同我,终归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他在峡谷里失踪,于情于理,我该找到他。”
“更何况,赵侍熊方的势力依旧虎视眈眈。”岑姣眸光闪了闪,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小岛渔村除了顾也外,是不是还有别的猎人,除了顾也,是不是也有其他人发现我了,想要对我这个落单的岑姓人动手……”
岑姣最后才提梅山。
“桑寻是我的家人,师父不回来,梅山就要由她当家做主,如果山石找不回来,破口填补不上,或许桑寻的处境会变得危险。”岑姣抬眸看向魏照,“我不能让桑寻一个人去面对,我会想办法,帮桑寻,帮梅山渡过眼前难关。”
魏照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着面前的人,动了动唇,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可你师父留下的法子是用你去补,岑姣,到现在,我们都清楚了,你们岑姓人,在其他人眼里,是香饽饽,你们是灵药,是神物,每一个……每一个知道其中关节的人,都对岑姓人虎视眈眈。”
岑姣眨了眨眼,她看向面前的人,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圣人,虽说时常觉得这桩桩件件压得我喘不过气,倒也没有想过去送死。”
“我准备去顾家村一趟。”岑姣看向魏照,见面前的人脸色一变,她继续解释道,“我在想一个事情,我……”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岑姓人在众人眼中是香饽饽,他们的血肉可以入药延年益寿,那么骨头呢?”
“人死后,总会腐烂,皮消肉烂,如果岑姓人当真可以用作补天的石头,那么最后留存下来的,只会是经年不腐的骨头。”岑姣微微垂眸,这件事,从她察觉到桑南的意图后便开始在想,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如果骨头管用,魏照,顾也的家乡一定留有岑姓人的骨头。”
“总不能那些姓顾的,连骨头都敲开吸了骨髓——”岑姣的眼眸微微发亮,“就算他们将骨头撬开吸了骨髓,也总能找到骨头渣子,如果找到了,梅山的事情,或许就能解决了。”
魏照看向岑姣,“如果找不到呢?”
“就算找不到,也能找到另一个人。”岑姣道,“不入峰峰顶,我遇到了一个人操控着的虫群。”
“那个人,说他是我的舅舅,岑砀。”岑姣眨了眨眼,“我不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十分神秘的人,但至少,如果能见到他,很多事情,就都能变得清楚,不用我们再抽丝剥茧地去猜测。”
魏照看向岑姣,他叹了一口气,顾家人的地方,龙潭虎穴,无尽深渊。
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地步,龙潭虎穴也好,无尽深渊也罢,他们都得去闯一闯。
“我和你……”魏照正要说话,揣在口袋的手机却是嗡嗡震动了起来,低头去看,是许承安的电话。
许承安很少会联系他,魏照按响了外放键。
只听许承安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电流声下,有些缥缈模糊,“阿照,你收到消息了吗?住在疗养院里的人,突然有一个清醒了过来。”
是当年活下来的,却变得痴傻的七个人中,有人清醒了过来。
魏照愣在原地,他下意识抬眸看向岑姣。
岑姣笑着替他做了决定,“去渔村的事,顾也和我一路,魏照你得回川都一趟。”
不等魏照拒绝,岑姣继续道,“当年你们是在峡谷里出的事,我们如今查下来,峡谷似是岑姓人的地盘,魏照,你得去见一见那个人。”
风大了些。
院子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岑姣没有再看魏照,她转头看向院中的那一口井。
盖在井口上方的石板正在震动,那里头,似乎有东西。
第66章 -
“梅山山体圆润,山尖瘦削,四周围绕绵延不见尽头的高山。姣姣,你觉得梅山看起来像什么?”
面容稚嫩的小姑娘偏头看着身边的人,手里捧着西瓜,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坐在她身侧的女人嫣然一笑,“姣姣,你想,这像不像一座牢笼?”
牢笼牢笼,那么关押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时候岑姣满心满眼都是手里捧着的西瓜又甜又脆,所以没有去追问。
而坐在旁边的桑南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直到现在——
岑姣原先的情绪在一瞬间抽离,她回头看了眼魏照,来不及说什么,翻身从二楼跳了下去。
魏照跟在岑姣的身后,从二楼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在地上滚了两圈泄力。
等他起身,岑姣已经跑到了正在嗡嗡作响的井边。
“姣姣!”魏照眼前有些发花,岑姣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觉得人像有些模糊,像是幻影一般。
来不及细想,魏照扑了过去,在眼前的人影彻底变为幻影前,抓住了岑姣的手腕。
而后,便是骤然袭来的失重感。
四周漆黑一片,只剩手中的触感。
快速下坠下,魏照说不出话。
只是手背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这点温度让魏照在失重感中迅速冷静下来,他手臂猛地发力,将与他一同下坠的人拉进怀里。
“我们应该被拉进了井里。”耳边传来声音,混着下落时空气的摩擦声。
岑姣也觉得突然,她察觉到院中那口井在震动,所以想要凑近查看,谁料刚刚靠近,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过去。
甚至她是穿过盖在井盖上的那块青石板被拉进井里的。
最初的诧异之后,岑姣冷静了下来。
这大概又是被拉进了里世界,岑姣对此,心绪倒是没什么波动,她数次被拉入里世界中,想来应该和她岑姓人这件事也有关系。
只是魏照居然在她被彻底拉进里世界的瞬间跟了过来。
岑姣的心情有些复杂,却也有些安定,就好像在她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忽然有人托举住了她。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她冷静了下来。
魏照将她拉得靠近,呼啸的风也被隔开,岑姣这才能去放出手串里的小飞虫。
只是这种时候,想要以哨声控制小飞虫,着实有些难了。
好在岑姣现在也不需要那些小飞虫替她做什么,她只是需要一些光源,好让她看清周围的情景。
小飞虫四散飞开的瞬间,魏照的声音在岑姣耳边响起,“小心,要进水了。”
岑姣没有来得及思考魏照这话的意思,便觉得自己脑袋上微微一重,她被人整个护在了怀里,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声音渐渐被蒙上了一层布,让岑姣有些听不真切。
水流涌了上来,将岑姣一整个包裹。
又是一阵水声,岑姣浮上了水面,魏照在她旁边,面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发出浅绿萤光的小飞虫朝着岑姣的方向飞了过来,照亮了岑姣周身的一片。
“有些奇怪。”岑姣抬头环顾四周,看清周遭情形后,低声道,“这里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小飞虫照着的地方是井壁,窄小的石砖垒在一起,石砖之间,长出了细细密密的青苔,那些青苔长得很好,每一片都微微鼓起,像是吸饱了水。
可是表里世界,不该一模一样才是。
往往里世界的东西,扭曲又怪异,空间也是,混乱堆叠。
岑姣顺着井壁转了一圈,她抬手,在那些青砖上一一敲过,声音瓷实,没有空包音。
“后面应该没有路。”岑姣看向魏照,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魏照看向岑姣,“你在这儿等我,我下去看看。”话音落下,魏照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井壁上的水珠缓慢却又规律地落进水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在这样的声音下,时间也被拉得漫长,岑姣在心里暗数着秒数,十秒,二十秒,四十秒,一分钟。
岑姣心中涌起些许慌乱。
她的水性不算好,现在,身上的衣服,头发都被打湿,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让她有些难以判断,自己的数秒是不是准确。
岑姣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在水里闭气多久,她有些按捺不住,也吸了一口气,埋头进了水里。
这水有些浑浊,看不大清楚周围的东西。
岑姣一口气憋不了多久,很快就浮出水面,她咳嗽起来,抬手按在身侧井壁上,掌心下方的青苔被她压得淌出水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看起来像是死水,里头应该没有鱼虾一类的活物,肉眼所及,也没见有水草。没有这些东西,这水里就生不出更大的东西,岑姣至少不用担心魏照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对付的。
就在岑姣再一次准备埋身下去的时候,不远处响起水声,魏照浮了上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看向岑姣,“我沉到了最底下,这儿应该有通道。”
井底的水流,有波纹。
说明这井底的水,并不是从地底渗出来的,而是存在一个通道,与地底湖相连。
上方的路被封死了,无论表里世界,就他们刚刚下坠的时间来看,要等外面的人想法子下来,岑姣和魏照很有可能泡在井水里失温出事,这种时候,上面走不通,只有想法子往下走。
只是想要下到最底下,找到通往地底湖的路,同样危险。
“我刚刚算过。”魏照看向岑姣,“我一来一回用来大约两分钟,我以前训练的时候练过憋气,在水里可以憋四五分钟,来回两分钟,我还有三分钟的空缺可以去找通道。”
魏照准备再下去一趟,等找到通道再上来,这样,岑姣就算水性不佳,也只需要憋一分多钟的气。
只是岑姣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下去。”
“我们对于水流的流速,地底湖的情况都不清楚,如果你找到通道的时候,被水流冲走了该怎么办?这种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分开得好。”岑姣看向魏照,“况且我和你一起下去,你就可以省下回头的一分钟,找到通道的概率更高。”
岑姣说得在理,魏照知道,他只是有些担心,岑姣在水里太久,憋不住气会呛水。
“我憋气的能力没有你强。”岑姣看向魏照,“所以就算我缺氧陷入昏迷,魏照,你也不要管我,你要做的,是带我从井里离开,找到地下湖。”
见魏照满脸严肃地看向自己,岑姣继续道,“普通人缺氧昏迷后,通常脑细胞能撑四分钟。所以魏照,只要你赶在自己失去意识前找到出口,我就能活。”
魏照下意识想要拒绝,这太危险了。
万一他没有能找到地下湖的出口,万一找到了地下湖,却没有可以上岸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救活岑姣,他不能拿岑姣的性命去冒险。
只是,不等魏照想好怎么说服岑姣,两边井壁再一次传来了震感。
这次的震感比起之前,更加明显。
井壁都被震得裂开,等到那震感退散,岑姣声音低沉了些,“水位在上涨。”
他们现在,只剩下一条路。
任由水位涨上去,他们推不开井口的青石板,只能被困死在井里,现在向下,还有挣扎的机会。
魏照整个眼球都憋红了,他伸手拉住了岑姣的手臂,“进水后,缓慢地吐气,你不要在意时间,也不用分辨方向,我会带着你下去。”
岑姣点了点头,示意为找自己知道了。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缓缓扎进了水里。
岑姣不大睁得开眼睛,她只能感受到水流冲上脸颊,向她身后涌过去。
魏照的手,一直稳稳地拉住岑姣的手,甚至于,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是十指相扣。
岑姣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里,传来沉闷的声音,他们应该已经下潜了一段距离,四周的水朝着岑姣压了过来,那些水仿佛要渗进岑姣的皮肤一样,这让她想要大口喘气。
仅存的理智让岑姣缓缓地吐出存着的那一口气。
只是也不知过了多久,岑姣一点都吐不出来了,憋住的那口气耗尽的瞬间,像是喉咙被哽住了一样,岑姣想要用力,却半点力都用不上。
缺氧带来的痛苦想要让岑姣大声喊叫,但她记得清楚,如果张嘴,井水就会灌进去,所以,无论多么难受,都不能张口。
魏照下潜的速度比他先前一个人时还要快些。
他拉着岑姣沉到井底,甚至没有花到一分钟的时间,水流是从其中一个方向涌过来的,魏照握紧了岑姣的手,轻轻拨开朝着他面部涌来的水流,朝着水流来的方向游了过去。
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一直轻轻给予回应,似乎是在安抚魏照的心。
魏照不知道是不是这井水侵蚀着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些刺痒。
他眨了眨眼,屏气凝神,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
魏照在水底,发现了一片新土。
潮水推涌,昼夜不止,这才形成一片新土。
魏照抬手按在面前的沙土上,沙土松软并不夯实。抬手,手肘曲起,猛地撞了过去。
水中,力道有了形状,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
沙土开始坍塌,魏照眼眸亮了亮,后头是空的,这是通往地底湖的位置!
魏照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被他拉着的岑姣。
他这才发现,岑姣已经双目紧闭,鼻翼前,没有水泡涌出。
心中一惊,魏照险些呛水。
只是同时,与他相握的那只手,轻轻抬起一根指头,羽毛搔痒一样,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动了动。
魏照一下冷静下来。
岑姣信任他,豁出命来得信任,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魏照握紧了岑姣的手,转头看向面前被他搅得浑浊的水流。
魏照调转身子,撞了过去。
一下,两下,原先的潺潺细流陡然变急。
魏照身子一侧,转身将岑姣抱进怀里,而后迎着湍急的水流游了过去。
如破斧利刃,又如水中游龙,魏照托着怀里的人,猛地浮上水面。空气涌入魏照的鼻腔,因为闭气太久,使得鼻腔隐隐作痛。
魏照咳嗽两声,他将人托举出水面,朝着一侧的窄窄的平台游了过去。
老天终究还是眷顾他们两个人。
与院中那口井相连的,是个巨大的溶洞,这地下湖也只占了溶洞的一小部分。
岑姣被魏照先送上了岸,而他紧跟着翻身上岸。
魏照探身去看躺在那儿的岑姣,岑姣面色苍白,显然是已经溺水昏了过去。
这种时候,耽搁不得。
魏照伸手,重重按在岑姣的心口,他力道很大,躺在那儿的人甚至因为他的力道而微微震动。
一下,两下。
也不知多少下的时候,躺在那儿的人终于偏过头咳嗽起来。
魏照的力气也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看向岑姣。
躺在那儿的人咳嗽了好一阵,吐出两口水来,有些迷濛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
岑姣醒了过来,睁眼看到的,就是坐在那儿,笑着,两只眼睛却又通红的魏照。
见岑姣坐起身已经恢复如常,魏照长吁了一口气,他双臂张开,后仰着倒了下去。
“让我缓缓。”魏照有些疲惫地抬手盖在了眼睛上,“姣姣,让我缓缓。”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魏照觉得自己大约再也不想经历这样一次了。
岑姣倒是丝毫没有自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认识,她缓过气后,便坐直了身子,打量起四周。
任谁也想不到,山体之中,竟是有这样大的一处山洞。
尾巴上坠着光亮的小飞虫从岑姣手中飞了出去,
岑姣这才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地下湖一眼看不到尽头,耳边水声淅淅沥沥,显然这水,是从别的地方灌进来的。
地下湖两侧,留有两处平台,而岑姣他们,现在就在其中一处平台上。
岑姣顺着山壁往里走了过去,走出一截,面前便出现了分岔甬道。
这山中甬道复杂,有可能钻进去之后,就迷失了方向,再找不到回头路。
所以岑姣没有钻进甬道,而是回头。
魏照已经缓过了气。
见岑姣从视野尽头出现,他缓缓站起了身,“怎么样?”
岑姣摇了摇头。“前面出现了分岔,我没有冒进。”
只是看起来,岑姣的脸色有些凝重,这件事情,当真有些蹊跷。
被拉入里世界,显然是有东西在作祟,可是他们进入里世界后这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山中央的那东西,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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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那口井产生震动时,桑寻正和哑叔在一起。
她情绪有些低落,不想自己待着,所以就找到了在做活计的哑叔。
哑叔同她比划,桑寻也不说话,只是坐在哑叔身边,替他打下手。
问了一会儿,见问不出什么,哑叔便也作罢,两个人安静地做着手上的事情,直到那震动传来。
桑寻面色一变,她腾一下站起身,膝盖上放着的竹片纷纷落地,发出一阵声响。
“哑叔,是地震吗?”着急中,桑寻一下忘了哑叔听不到自己说话。
她问出了声,才反应过来。
只是这种时候,再同哑叔比划手语已经来不及了,桑寻抿了抿唇,抬脚准备往外走。
“是……院中的水井。”男人的声音在桑寻背后响起,沙哑,低沉,像是这黑夜凭空出现的鬼影发出的声音。
桑寻停下了步子,她诧异地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哑叔。
刚刚说话的人,就是哑叔。
哑叔也站起了身,他手上还握着劈竹子用的柴刀。
“你……”桑寻开口,她眸光闪烁,落在哑叔的身上,情绪复杂,“哑叔,你……你会说话?!”
声音又惊又疑。
“先去看井。”哑叔看了桑寻一眼,他大步往外走。
桑寻愣在那儿,哑叔还是那个哑叔,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袖口裤脚宽大,只露出一截皮肤。
从桑寻记事起,哑叔就在梅山上了。
他和桑南一样,于桑寻而言,等同于亲人。
可是现在,哑叔却变得很陌生。
许是察觉到了桑寻没有跟上来,哑叔停下了步子,他回头看向了桑寻。
平日总是沉着冷静的人,此时此刻,眼眸中的情绪,竟是也有几分复杂,他望着桑寻,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先去看井,其他事,回头再说。”
桑寻收了情绪。她抬脚跟上了哑叔的步子。
从厨房到院子,没几步路,抬眼一看,就能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中。
震感已经消失了,只有刚刚短短的一瞬间。
哑叔手里提着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煞白,比院子里那盏浅黄色的灯要亮堂多了。
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井边的一切,一览无遗。
桑寻绕着水井走了一圈,她抬手在水井上方的青石板上抹了抹,灰尘被桑寻抹开,一条很细很细的裂缝出现在她眼前。
“哑叔,石板裂了。”桑寻回头看向正走过来的人,这种时候,桑寻仍旧是下意识地依赖哑叔,就算她刚刚才发现,这个人隐瞒了自己能说话听得到这件事,将近二十年。
男人停在了井边,他抬手,在青石板上轻轻敲了敲。
嗡声漾开,既向上,又向下。
哑叔回头看向桑寻,“还好,底下的锁链没有断,阿寻,你去取符纸来,叫上姣姣,这青石板得修补一下。”
桑寻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她很快就拿了符纸回来,桑寻将手中的符纸递给了哑叔,“没有找到姣姣,魏照也不在,可能他们出去了。”
哑叔点了点头,他接过符咒,“我们先修补石板,等姣姣回来了,再进行最后一步。”
桑寻的脑子里满是疑问,她看向蹲在那儿,本该十分熟悉的人,抿了抿唇,“哑叔,你会说话,也能听得到?”只是这话问出来,又像是废话,桑寻有些沮丧,她垂着头,“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
哑叔没有抬头,他正抬手将符纸贴到青石板上去,听到桑寻的问题,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事出有因,阿寻,骗了你,哑叔很抱歉。”
桑寻仍旧是有些丧气,她眼眸垂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哑叔,我只是觉得我们是家人,有什么不能说,要隐瞒的呢?”
“师父是不是知道你会说话?”桑寻问。
哑叔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桑寻脸上的沮丧神色更浓厚了,“哑叔,我有些不明白,师父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总是有自己的考量。”哑叔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很快,青石板上贴满了符纸。
桑寻的视线落在青石板上,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哑叔,这井里有什么?为什么刚刚会有那样强烈的震感?”
“沧海桑田。”哑叔收回了手,他抬头看向桑寻,似是感慨一般,轻叹了一声,“在很早很早以前,梅山这块地,是汪洋大海。”
蛟蛇入海,化身成龙。
“这是一口锁龙井。”
听到哑叔的话,桑寻微微挺直了背,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哑然。
龙这种生物,桑寻还不曾见到过,当然,她相信有龙的存在,只是如今,龙这种生物已经不会露面于人前,没有人知道这种生物藏身于什么地方。
而锁龙井,桑寻也听说过,那些锁龙井的真假,她不知道,只是那些锁龙井上方,都有锁链,传言里,锁链另一头,拴着龙头,如果你拽动锁链,下方井水会呈现翻腾之势,腥臭翻涌,龙吟阵阵。
可梅山的这口井,上方可没有什么锁链。
反倒是这块青石板,桑寻曾试过搬动,可任凭她怎么使劲,这青石板都纹丝不动。
“哑叔,这锁龙井和旁的地方的不同。”
哑叔眸光闪了闪,他轻哼了一声,“当然不同。”
“别的地方,人锁龙,而这儿,是它自己想要将自己关起来。”哑叔视线渐渐移开,“阿寻,你以为梅山上,经年不散的雾气是从何而来?”
梅山本就是龙穴,而这些雾气,则是龙身上不断分泌出的液体,化为雾气,穿土而来。
“如果是这样,那刚刚的震动,是因为底下的龙在翻动吗?”桑寻眼眸亮了亮,“那我能下去瞧瞧吗?我还从没有见过龙——”
“胡闹。”哑叔打断了桑寻的话,“底下那头蛟龙不认得你,见到陌生的人,你觉得它会做什么?”
桑寻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
哑叔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悠长,“蛟龙认主,可如果见到的不是主人,那自然是要动杀心。”-
第二卷·雾里寻青完-
第三卷:沧海遗石
第67章 -
岑姣和魏照一前一后,两人沿着地下湖两侧的通道往深处走。
山体当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通过蜿蜒扭曲的山道吹在岑姣和魏照的身上。
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还湿着,风一吹,岑姣打了个哆嗦。
他们下来得突然,身上什么都没有带,现在一身湿透的衣服,也没有办法弄干。
魏照身上,倒是带了生火用的镁条,可这种地方,想要找到枯枝干柴生火,有些难上加难了。
“得想办法把身上的衣服弄干。”魏照看向岑姣,目光有些凝重,“一身湿透了,如果离开了这儿再生病倒也算了,就怕我们还没有找到出路,就病倒了,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岑姣看了眼魏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岑姣身上的衣服单薄,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层纱,刚刚还有些潮湿的衣服,现在已经半干了。
反倒是魏照,魏照的上衣是一件深灰色的卫衣,只是吸了水,深灰色变成了黑色。
岑姣微微皱眉,她抬手指了指魏照,“你先把衣服脱了吧,我身上的衣服倒是半干了,现在只剩头发有些潮湿。”
魏照抬眼看向岑姣披着的长发。
的确,岑姣一头黑发,很长,沾了水后,一时半会儿干不透。
魏照抬脚,走到了岑姣身前。
那风是从他们前方的山道里吹出来的,魏照站在岑姣身前,多多少少能替她挡一挡。
这种时候,两人之间倒也没什么扭捏的意思。
魏照抬手脱下了卫衣,也不知道这卫衣是什么材质的,吸饱了水,到现在仍旧满当当的。
岑姣倒没有脱掉上衣,她只是将衣摆系了起来,露出一截腰。
她抬头看向魏照,目光微微有些凝滞。
魏照背上的伤口,很多。
顾宜白之前留下的伤,还没好全,伤口处被泡得泛白。而那道刀伤下,是一个子弹伤,子弹伤应该是之前留下的,只留下一个圆形的,硬币大小的伤疤。
至于整个背上的虫咬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有仔细看的时候,才能看见残留的伤痕。
魏照回头时,正撞见岑姣复杂的眼神。
他笑了笑,转过身,“背上疤有些多,吓到你了吧?”
岑姣微微瞪眼,似是不想魏照察觉到自己的难过,她抬起头,轻哼一声,“这点伤痕,怎么会吓到我?魏照,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岑姣的声音渐低,她的视线落在魏照的胸前。
有一说一,魏照的身材很好,先前总是穿着衣服,所以岑姣还没有察觉,这人竟是一身的肌肉。
八块腹肌,正正方方的,一块都不少。
只是让岑姣声音越发低的,不是魏照这颇为赏心悦目的身材,而是在他的腹部,有一道横着的伤口。
那道伤口不算长,只是横在腹部正中央,显得有几分瘆人。
看那疤痕,这道伤应该是陈年旧伤。
似是察觉到岑姣的视线落在了腹部的伤口处,魏照开口解释,“这是我小时候弄伤的,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又是一阵风。
魏照挡住了大半的风,只是那风吹上岑姣半湿的头发时,仍旧有凉意从岑姣的脑门处弥漫开来。
岑姣眨了眨眼,心里有了决定,“你随身带着的匕首,借我用用。”
魏照从后腰摸出匕首,递给了岑姣,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岑姣。
只是岑姣并没有解释什么,她接过了匕首,刀刃朝着自己。
魏照的匕首是开过封,很锋利,岑姣不过轻轻动了动胳膊,黑色的头发便从她指缝间飘落。
没用多少时间,岑姣原先的长发,就成了及肩短发。
岑姣将匕首还给了魏照,她抬手,顺了顺头发。
刚刚还潮湿的头发,一下变得半干。岑姣看向魏照,“走吧。”
说着,岑姣已经往前走了过去,她停在了分岔口,看着两截山道微微有些沉思。
魏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他右手背在身后,指尖上方,缠着一缕长发。
“从这边吧。”岑姣抬手,指向右边的山道,她回头看向魏照,“山道崎岖,进去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魏照,你跟我走吗?”
魏照笑了一声,他并没有迟疑,抬脚停在了岑姣身侧,“走吧。”
岑姣走在前面,她弯腰钻进了山道里。
选右边这条,没什么缘由,是岑姣的直觉,这种时候,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山道不算高,岑姣站直的时候,头皮几乎贴着上方山壁。
至于魏照,更是要全程低头弯腰,才能通行。
小飞虫飞在岑姣的前方,莹莹绿光勉强照亮了山道中的一小段距离。
山壁两侧,长有藤蔓,岑姣抬手在那藤蔓上轻轻按了按,这藤蔓活着,并没有枯死。
只是藤蔓不像那些苔藓类植物,没有阳光,理应活不下来才对。
岑姣压下心中的疑惑,埋头继续往里走。
这山道黝黑狭窄,多待一分钟,便有一分钟的危险。
只是小飞虫常常一串,飞出去最远的,几乎已经飞到了岑姣的视野外,仍不见有飞虫回头。
这山道,竟是超出岑姣预料的长。
肩上忽地一重,是魏照伸手按在了岑姣的肩上。
岑姣有些疑惑,只是还不等她发问,便听到身后的人低声道,“小心些,这儿应该有蛇。”
魏照在藤蔓上,发现了蛇爬过的痕迹。
这种地方养出来的蛇,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毒不毒。
岑姣闻言唤来两只飞虫,飞虫萤光下,那藤蔓显得有些诡异。
藤蔓的叶片很小,只有尾指指头的大小,那些叶片簇拥在一起,成了一串挂在藤蔓的主枝上。
蛇的爬痕并不明显,要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岑姣抬手在爬痕上暗了暗,已经干涸了,看起来这爬痕有一段时间了。
她退了半步,嘶了一声,“从爬痕看,这条蛇个头不小。”
魏照忽然想到了流黄县遇到的那只白化巨蟒。
那天出事后,魏照和景区的人联系了,听说景区里有蟒蛇出现,负责人立马组了一个小队进溶洞查看。
只是他们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扫荡了两三天,并没有找到魏照同岑姣遇见的那条白化蟒。
如果不是魏照亲自送岑姣去医院处理的伤口,他都会疑心,是不是把溶洞里别的东西错看成了白化蟒。
魏照将白化蟒的事儿大致同岑姣说了说。
岑姣微微挑眉,有些疑惑,“后来进去的人,什么也没找到?蛇窝呢?蛇窝也没找到吗?”
“什么痕迹都没有。”魏照眸光有些复杂,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我们在黔州落水峡谷的时候,也被拉进里世界去了?”
岑姣摇了摇头,“如果那样,你应该进不去才是。”
的确,魏照算起来算是普通人。
他从没有接触过神神鬼鬼的东西。如果那条白化蟒存在于里世界,魏照不该被拉进去才是。
只是现在,去想当时那条白化蟒的来历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现在被困在梅山的山道里,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什么时候能够出去,都还是未知数。
“蛇虫这些别担心。”岑姣低声道,“它们现在,大概是不会伤我的。”
那天与顾也比试后,岑姣觉得自己的身体又轻盈了许多,虽然没有再去试,可她确实直觉,御虫御兽一术,她正一天强劲过一天。
两人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岑姣终于追上了那些飞在前头的飞虫。
那些飞虫盘旋在半空,没有继续往前飞。
山道被截空了。
岑姣微微皱眉,她扶着山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深不见底。
这山道的断口处太平整了,平整到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竖着的,不知多高多深的山道将岑姣它们所在的这条山道直接截空,路断了。
岑姣看着那些飞在她身侧的虫子略有些出神。
前方的竖道看不分明,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做出跳进去的决定,她们只能回头。
可如果回头……
岑姣的神色更加凝重,刚刚她选右边,虽说大多是依靠直觉,却也有零星的判断依据。
从左右山道传来的风,不一样。
右侧山道吹过来的风,微凉,没有别的东西。
可左侧山道的风,却裹挟着淡淡的味道,那味道不大好闻,稍有些腥臭。
“没路了。”魏照低声道,他从墙上掰下了一截干枯的藤蔓,镁条用刀子轻轻刮了刮,火焰飞溅。
那截干枯的藤蔓很快就燃了起来。
魏照伸手,将那截藤蔓丢了下去,藤蔓下落的过程中就被燃尽了。
火光消失的瞬间,竖道下方传来成片的吱吱声,像是成群的东西扇动翅膀拍打空气呼啸而来。
岑姣面色一变,她抬手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姣姣!”魏照有些紧张地去看岑姣,在他耳朵里,那突然响起的声音虽有些嘈杂,却远不到刺耳的地步。
显然,岑姣听到了更多他没有听到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岑姣才缓缓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
“是蝙蝠……”岑姣的声音有些弱,整个人仿佛有些虚脱,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听到了他们的啸叫声。”
蝙蝠的啸叫声常常用来定位猎物,只是这种声音,通常超出了人的听力范围。
所以魏照没有听到,只是不知为何,岑姣听到了,那声音着实太过尖锐刺耳,让她一时有些心惊肉跳,仿佛耳膜被刺穿了一样。
岑姣强撑着站起身,她拉住了魏照的手腕,“得回头。”她道。
蝙蝠这种东西,很特殊。
岑姣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操纵它们,而且在这样的山道里,这群蝙蝠的食物来源稀少,饿至极点的蝙蝠群,在定位到岑姣和魏照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在那群蝙蝠群眼里,岑姣同魏照,就是两坨可以供他们饱餐的肉。
岑姣拉着魏照在山道中狂奔起来。
啸叫声已经消失了,转而是空气被煽动时的簇簇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后猛地一停——
紧跟着,便是砰砰接连撞上山壁的声音,那群蝙蝠已经钻进了山道!
岑姣咬了咬牙,她忽然矮身,将手上的推了出去,“往前跑,我试着控制它们。”
那群蝙蝠的速度太快了,如果岑姣和魏照一起跑,那么迟早会被这群蝙蝠追上,为今之计,无论能不能行,岑姣都要试一试。
她于山道中央站定,转身看向黝黑来路。
无数抹黄色的光点在漆黑之处亮起,那些黄色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多,那是黑暗中,蝙蝠的眼睛。
岑姣抬手,双掌相扣,捻诀御兽。
手动而心念动,心念动而风动。
岑姣猛地抬眼,几乎撞到她脸上来的蝙蝠总算是停下了动作。
只是下一刻,后方的蝙蝠发出尖锐叫声,那叫声在山道中传出去极远,让人的心脏也随之颤动。
太多了!
蝙蝠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蝙蝠这种生物,生长于幽深黑暗之处,与山中的虫兽不同,它们只臣服于自己,御兽者面对这种黑暗中长大的动物,同样束手无策。
而岑姣能够控制住其中一小部分的蝙蝠,已经是天赋异禀到了极致。
被她操控住的蝙蝠回身抵挡住了原先的同伴,一时间,尖叫声,翅膀的扑腾声混在了一起。
腥臭味弥漫开来,冲着岑姣的比肩,惹得人头晕。
“姣姣,蹲下去!”魏照的声音在岑姣身后响起。
岑姣来不及去想,本该已经跑远的魏照为什么又回头了,她猛地矮下身子。
在她头顶,有一团火焰飞了过去。
有火星子落在岑姣的腿边,她没有在意,而是抬眼死死盯着前方。
那团火焰落进了蝙蝠群中。
下一刻,轰一声,那团火焰炸开了。
热气扑面而来。
岑姣下意识闭眼,只是想像中的热浪并没有扑面而来,她肩上一紧,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爆炸声后,那群蝙蝠乱作一团,在山道中横冲直撞。
魏照站稳,他拉住岑姣的手腕,低声道,“走。”
在刚刚岑姣想要控制蝙蝠群的时候,魏照一路掰下了不少枯萎的藤蔓。
他将那些藤蔓编织成球,又将随身带着的打火机放在其中。
打火机被烧炸,火油也随着爆炸四散到周围的蝙蝠身上。
吃痛的蝙蝠同样开始乱飞,将火越传越广。
只是打火机里的火油量少,撑不了多久。
岑姣同魏照没有再耽搁,两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山道。
好在,那群蝙蝠似乎没有跟上来。
叫声依旧在很远的地方回荡,直到消失。
岑姣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
靠着山壁滑下去,她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魏照比起岑姣,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坐在岑姣身侧,心绪久久没能平复,直到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这有些安静的氛围这才被打破。
岑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起初只是无声地笑,紧接着才是笑出了声。
她抬手指了指魏照脸上的黑痕,半天才止住笑,“成花脸了。”
魏照抬手擦了把脸。
见岑姣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从那群蝙蝠底下逃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魏照忽然道,他的卫衣已经半干了,被魏照套了回去。只见他抬手在卫衣口袋里摸着什么。
岑姣叫他的动作惹得有些好奇,直勾勾地盯着魏照的动作,眼眸亮晶晶的。
魏照伸出了握成拳的手,他看向岑姣,挑了挑眉,“饿不饿。”他问。
不问还好,听了魏照的问题,岑姣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光饿,还渴。
胃里闹腾得厉害,喉咙也是,干燥得快要冒火。
见岑姣点了点头,魏照这才张开手,是一块巧克力。
最常见的巧克力,长长的一条。
“岑姣同学临危不乱,奖励一块巧克力。”只见魏照抬手顺着巧克力上面的凹痕轻轻用力,他将掰下来的那一小块黑色的巧克力塞进了岑姣的嘴里,剩下的,又被他封好了开口,放回了口袋。
嘴里忽然有了味道,岑姣有些舍不得去嚼。
她在外面跑了一天,加上发生的各种事情,根本没有好好吃上一口饭,现在突然吃到一块巧克力,岑姣觉得自己忽然懂得了食物会给人带来快乐这句话。
她咬着那块巧克力,舌尖从上方轻轻扫过。
淡淡的苦味在甜味里弥漫开来,只是这苦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反倒中和了那股甜的腻味。
“怎么只给一小块,小气。”岑姣嘴里包着巧克力,说话时,有几分含混不清,她皱了皱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唾液也在味道的刺激下分泌出来。
无论是饥饿感还是口渴感,都疏解了不少。
魏照伸手,摸了摸岑姣的脑袋,“这是奖品,哪儿能一下发完。”
岑姣哼了一声,嘴巴里的巧克力也完全融化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地咽了一口口水,缓缓站起身,收敛了这些情绪。
显然,右边的甬道不能再走了,他们只能选择左边。
看着左边黑漆漆的山道入口,岑姣悠悠叹了一口气,她不大喜欢这种选择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尤其现在这种情况,他们的确像是羊群一样,被驱赶着走一条她不想走的路。
岑姣没有继续耽搁下去。
她看了眼魏照,而后弯腰进了左侧的甬道。
小飞虫再一次拖着发光的尾巴飞了出去。
绿光在岑姣眼前亮起来,而后又暗下去。
岑姣看清了眼前的山道,是蜿蜒曲折的。
短短几步路,恨不得弯出七八道弯来。
绕来绕去,绕得岑姣有些头晕。
直到耳边传来遥远的滴答声,那是水珠落下时发出的声音。
岑姣这才精神了些,她开口同魏照说话,“应该快转出去了。”
只是开口时,岑姣才发现自己喉咙疼得厉害,声音也有些沙哑。
那水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岑姣他们又转出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
光亮袭来的时候,岑姣下意识闭了闭眼,她心中提着的那口气,非但没有顺下去,反倒更堵了些。
左侧这一路,漫长的山道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虫蛇痕迹,也没有植物生长,就连苔藓这种阴暗处肆意生长的植物都没有。
太干净了,刚刚她触碰山壁时,也感受到山壁十分滑溜,像是有人将上面的凸起全部锉平了一样。
还有那弯曲的道路,像是人的肠子一样。
魏照的声音打断了岑姣的思绪,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与岑姣耳语,“这儿有人生活的痕迹。”
岑姣的眼睛这才适应了光亮,睁开了眼睛。
光是山壁中的植物产生的,那些植物乍看像是兰花,细细长长的叶片中央有细长的杆子,杆子上方,顶着圆形的花骨朵,光亮正是那花骨朵发出来的。
他们穿过山壁,到了一处很大的溶洞。
而这溶洞里,长满了这种花。
听清魏照的声音后,岑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视线所及的地方,没有人影。
只是魏照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岑姣被魏照牵着,躬身藏在一块石头后面,没有立刻往溶洞深处走过去。
魏照贴在岑姣的耳边,他示意岑姣往右前方看,“那儿是生火扎营的痕迹。”
岑姣眯了眯眼,仔细瞧着。
果然,魏照示意她去看的地方,花草歪斜,还有一堆黑灰,显然是有人在那儿休息生火。
可这山里,怎么会有人呢。
岑姣的脑子有些发胀,如果有人,那么拉他们进入里世界的人,会是住在山里的人吗?
两人在石头后面等了一会儿。
魏照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对着岑姣做了个收拾,示意岑姣在石头后面等着,而他则是往有扎营痕迹的地方走了过去。
岑姣观察着周围的情形,警惕着前方随时会出现人的角落。
忽然,卡卡的声响让岑姣浑身的汗毛竖起。
那是很沉闷的声响,像是扳动原本契合的两块石头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他们来路传来的。
岑姣猛地转头,她瞪大了眼睛。
来路的山道变了。
原先的山道出口很窄,人要侧身才能走过。
可是现在,岑姣看见的那条山道出口确实十分宽阔,能供两个人并行出来。
像是有小虫子爬上了岑姣的背,她死死看向新出现的山道出口。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第68章 -
从黑暗处走进亮堂处,人的眼睛会因为不适应而有些发花。
岑姣便是藉着那几秒的时间,从石头后面闪身到了山道出来后的盲区,等那两个人刚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便如同一只矫健的猎豹,扑向了右侧那人。
只听哎哟一声,那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溶洞里岑姣的存在,他摔倒在地,惨叫一声。
而岑姣手中的匕首,已经抵上了那人的咽喉。
“哎哟!”另外那人也受了一惊。
“不想他死,你最好老实点。”岑姣恶狠狠地抬头,只是刚刚看清另一个人的脸,岑姣的狠话便堵在了喉咙里,她认得那个人。
视线移动,看向先被她扑倒的那个人,岑姣同样有些失神。
这人,她也认识,甚至还有些仇怨。
是余唐的那位跛子李,后来跟着桑寻回到了梅山。
岑姣记得,桑寻提起过跛子李,她说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岑小姐。”另外那个没有被岑姣制住的男人开口,岑姣认得他,是住在后山的那个李山,以前,他每个星期都要送一次干净新鲜的食材。“您怎么会在这儿?”
李山看起来很冷静。
他抬眸看向岑姣,眼中已经看不出慌乱了。
“这话该我问你们!”岑姣低声呵斥道,她手中的匕首微微抵上跛子李的脖子,很快就出现了血痕。
跛子李耷拉着脑袋,丝毫看不出上一次和岑姣交锋时的不羁张狂。
李山瞥了眼自己的弟弟,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岑姣伸手鞠了一躬,“岑小姐,我弟弟同你的恩怨是他糊涂,他如今已经知错了,还请你放过他。”说着,李山伸出手,“如果您不放心,可以用身子将我们两个人的手脚捆上,这样绝不会威胁到你。”
岑姣盯着李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偏头看向已经走了过来的魏照。
魏照明白了岑姣的意思,他走到了岑姣身边,用地上的柔软藤蔓将李山和跛子李捆了个结实。
跛子李全程都是耷拉着脑袋,只是在魏照走过来捆他的时候,他抬头看向魏照,脸上多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
魏照捆好了跛子李,这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有几分不自在。魏照皱了皱眉,低声呵斥,“老实点儿。”
跛子李这才转了转他那只独眼。
李山看向跛子李,再开口时,声音里竟是有些歉疚之意,“岑小姐,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受了些罪,先前得罪之处,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同他计较。”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说无关的废话!”岑姣打断了李山的话,她盯着面前的人,想要从他表情的变化中看出这人是不是在撒谎。
可是李山除了最初见到岑姣时的诧异,后来他脸上就没有再出现过别的情绪波动。
见岑姣盯着自己,李山非但没有躲闪,反倒抬起了头,似是要让岑姣看得再分明一些。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岑姣问。
“李水做错了事情,我们在这里受罚。”李山道,李水是跛子李的名字。
“当时在余唐,是谁指使你们对我下手?!”岑姣继续追问道。
李山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看着岑姣,眸光轻转,似是在思考。
至于跛子李,听到这个问题确实突然有了反应,他桀桀桀地笑了起来,笑声撞上溶洞山壁,而后悠悠漾开,听得人耳膜发痒,心头发慌。
岑姣往前走了两步,她猛地抬手,给了跛子李一耳光。
啪的一声,中断了那有些瘆人的笑。
跛子李被这一耳光打得歪过头去,他咳嗽两声,没有再笑。
李山抿了抿唇,“岑小姐,没有人指使我们,李水是一时没想明白,形差踏错,这才会造成误会。”
“误会?!”岑姣转眸看向李山,她冷哼一声,颇有些不耐烦,“你说的误会,是指他取我血,拘我魂,奔着取我性命来这件事是误会?”
李山面色微变,他看着岑姣,脸上的尴尬神色弥漫开来,“岑小姐……”
岑姣眼眸一抬,眸光冰冷。“当时,桑寻带走了他,我没能亲自报仇雪恨,现在在这种地方,我就算杀了你们兄弟二人又如何?”
“光是杀了你们,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岑姣站起身,她走到李山面前,垂眸看向他,“将你们折磨致死,才勉强能消一消我的恨意。”
李山看着岑姣。
他以前是见过岑姣的,每年都会见上几面。
他知道,岑姣这个人悟性高,就连极难掌握的御虫之术也掌握得很好,若是她在这里杀死自己和李水,他们连尸骨都不会留下。
李山瞳孔震颤,他们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活着,那便都还有机会,可若是死了,那边当真是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了。
李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向岑姣,身上的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一半,“岑小姐,道人将我们关在山中,已经是惩罚了。李水先前的冒犯,的确无人指使。”
李山李水,是一对双胞胎。
两人出生时,背上的皮肤粘连在一起,他们是一对连体婴。
李山李水的家境并不宽裕,农村地里刨食的家庭。
偏偏他们出生的那两年,天气不好,先是闹水灾,后来有事接连的旱田,地里说不上颗粒无收,却也是收入寥寥。
养活两个孩子,已经是难事了,更何况,还是两个有病的孩子。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李家的大人也狠不下心去割舍另一个。
直到一个肉和尚上门拜访。
那和尚膀粗腰圆,随身带着一根禅杖。
“他是在我之前,负责给山上送食材的人。”李山垂着眼,“他用土法子将我和李水粘连在一起的皮肤分开了,并且带走了我。”
肉和尚知道自己没几年了,所以选了个和自己有缘的,待自己死后,就由他负责上山送东西。
那肉和尚,教给了李山算命占卜的法子,而李山在回乡去看父母的时候,又将这法子,教给了李水。
李水比李山更有天赋。
一本翻得缺页的周易,竟是让李水自学成才。
这本是好事。
李山住在后山,只要老实本分地接下肉和尚的事情,不说大富大贵,却也过得轻松自在。
李水学到了算命看相的本事,也能在十里八乡混开。
可是李水是自学出家,他不知道话说三分,不要说破的道理。
每一个来找他算卦看相的,李水都将自己算出来的东西,全盘托出。
直到有个地痞无赖找上门来,他要李水给他看运。
那人是个监牢命。
李水如实告知,只是地痞无赖却不干了,要李水替他改运。
李水向来是只会看,不会改的。
那地痞无赖骂咧咧地走了,谁料晚上确实越想越气,竟是揣着火柴翻进了李家。
李家穷,那时候住着的还是土坯的屋子,院子里,堆着稻草秸秆,那些稻草秸秆都是晒干了,用来生火做饭的。
地痞无赖点燃了秸秆,骂骂咧咧地走了。
可这晒得极干的秸秆,烧得极快,火势迅猛急切,将一旁的房子也裹挟其中。
岑姣听得皱眉,她打断了李水的话,说话间,不掩自己话音中的讥讽之意,“你与李水,就算有悲惨至极的过去,又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有个悲惨的过去,想杀我这件事儿,就能揭过去了?”
“岑小姐说得是。”李山耷拉着头,并没有反驳岑姣的话,“那次的火灾,只有李水活了下来,还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
“我偷偷将他接到了山上,那时候,肉和尚还活着,听了李家的事儿,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命数。”
李山抬头看向岑姣,“李家的命不好,一家子不得善终。我们选中岑小姐,只是因为你的命格成谜,这样看不破的命格正能解我和弟弟的困境。”
“李水在伤好得七七八八后,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直到前段时间,出了事儿,我才知道,这些年,他竟是各处学本事,一直没有放下要夺取你命格的事情。”
“岑小姐。”李山被捆着,动弹起来有些困难,但他仍旧是费尽力气跪了下去,他对着岑姣,语气恳切,“我知道,偷看你的八字告诉李水,让他起了坏心思,我罪大恶极,可我们兄弟二人已经领了罚,你不能杀我们。”
岑姣抬起头,她没再看李山李水这对兄弟,只是嗤了一声,“害人不眨眼的人,居然也是怕死的。”
她没有在李山李水面前再说什么,反倒是给了魏照一个眼神。
魏照会意,跟着岑姣去了稍远些的石头边。
岑姣微微皱眉,在李山李水看不清她表情的位置,岑姣的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如果这是监牢,那我们想出去,就难了。”岑姣低声道。
“不一定。”魏照瞥了眼不远处的两兄弟,他看向岑姣,“如果这是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那两兄弟见到我们,一定会十分惊讶。”
“可是那个叫李山的,并不惊讶。而且从他的表情看,你出现在这儿,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里面,一定存在只有你能找到的出路。”魏照低声道,他看着岑姣,抬手,在岑姣的眉心按了按,“不着急,慢慢想,我去和他们套套话,你不能露怯,我却是可以的。”
岑姣需要保持自己在李山李玉心里神秘莫测的形象,魏照却是不需要。
他一个梅山外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情有可原。
魏照走了回去,他在李山李水几步外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手里捏着一把地上摘来的细长草叶。
魏照也不主动和李山李水打招呼,他只是低头用手里的草叶编著东西。
李山打量着魏照,他也有些拿不准,这个跟着岑姣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反倒是李水认出了魏照,就是那个暴打他的男人。
看见魏照,李水身上的关节便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哼了一声,“你还跟着她呢。”声音有些凉,让人拿不准他的意思。
魏照抬眸看向李水,微微挑眉,“怎么,上次挨得还不够?”
想起上次的事情,李水脸色有些难看,可他又不愿意在魏照面前落了下风,饶是李山在一旁用眼神瞪他,李水仍旧是脖子一哽继续道,“你跟着她迟早害死自己。”
“是吗?”魏照笑了笑,“不知道李先生这么厉害,远远地看着,就能看出我会害死我自己啊?”
魏照那意思,显然是看不上李水。
李水呼吸一滞,他脖子憋得通红,青筋都凸了起来,“不需要看,也知道你没有好下场,你以为进了这儿,你还有命活吗?”
魏照笑了一声,他走到了李水面前,盘腿坐了下去,和他面对面,“怎么着,你能在这里头活得好好的,我却不行?”
李水瞪着魏照,“我们被关在这儿,本来就出不去了。倒是你,要是跟着她继续往里,只会变成那东西的口粮——除了她们梅山的人,谁能从这儿走出去啊。”
“李水。”见身边的人越说越多,李山忍不住开口呵斥。
李水却是有些不满地看向李山,“何必对他们那么小心翼翼的,我们被关在这儿,本就一辈子没有指望了。”李水的独眼翻了翻,眼白几乎要填满整个眼眶,他看向魏照,“你以为你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你跟着她,还不是落得个死在山里的下场。”
“李水,闭嘴!”李山的声音更高了,像是厉斥。
李水这才看了眼李山,他重新垂下头,没再说话。
魏照看向李山,他笑了笑,“你这弟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会变成什么东西的口粮?”
李山眸光有些闪烁,他看看魏照,又偏头去看远处的岑姣,他笑了笑,打着哈哈,“岑小姐带你进山,自然是有她的考量,李水他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您听着就当是个乐呵,别……”
“我倒是想听听明白。”魏照笑着打断了李山的话。
李山再次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
这个男人对他们是笑着的,不像岑姣,冷着一张脸,将自己对他们的不满和厌烦一五一十地写在脸上。
魏照转向李山,“不瞒你说,我跟着她上山下海的,是因为有求于她。”魏照微微侧头,他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梅山的人,做事小心翼翼,说话也都打谜语,有什么关键的东西,绝不会告诉我这个外人。你告诉我些,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李山看着魏照,眸光闪烁,他抿着唇不说话。
“善因结善果,你也知道,岑姣进来是有事要做,不像你们是被关在里面的。我要是经你一言指点,也安全离开了,说不定以后还有什么别的机缘在呢。”
李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像他这样的人,最是信这些。魏照说的话,无疑让他心动。
在这种地方,能遇上人,已经是老天恩赐了。
李山看了魏照一眼,他压低了声音,“这山里,关着东西。”
“小伙子,我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李山的余光瞥了眼岑姣,岑姣一直没有过来,似是在查看溶洞里的东西,“你是被岑小姐骗了。”
“是吗?”魏照眸光微颤,他学着李山的样子,也压低了声音,“这山里,关着什么?”
李山的神色变得严肃,他摇了摇头,“只知道进了山,想出去,只有从那东西的巢穴经过,进了那东西的巢穴,只会成为口粮。”
“岑小姐带你进山,是想推你当祭品,自己好全身而退呢。”
“原来是这样……”魏照声音拉长,他忽然挺直了身子,“你们被关在这里头,也没有人看着你们,怎么没想着逃出去呢?”
“逃?怎么逃?”李山苦笑,他看了眼李水,“我们兄弟二人说好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绝不会抛下另一个人逃命。”
“更何况……”李山声音有些颤,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那东西不见得是一个祭品就能糊弄过去的,等入夜你就知道了。”
入夜……
魏照抬头环顾四周,这溶洞是由不知名植物提供的光亮,分辨不出时间来。
他看过李山,身上没有可以分辨时间的东西,说明这山里,有什么别的,能够告诉李山现在的时间。
李山似乎将自己能说的,都告诉了魏照,他深深望了魏照一眼,而后缩了缩,靠着背后的石头,垂着头,不再说话。
魏照起身,找到了在一旁盯着溶洞壁出神的岑姣。
他将刚刚李山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岑姣。
“山里的东西,要吃人?”岑姣看向魏照,她微微挑眉,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等等吧,等到入夜看看情况。”
溶洞很大,岑姣不敢往深了走,她和魏照一起回了李山李水被捆着的地方。
他们先前落脚的地方就在这儿,显然这一片区域是安全的。
见岑姣回来,李水偏过头去,似是不想同她对视,而李山,则是对着岑姣笑了笑。
四人之间大概安静了一两个小时,李山忽然挪动身子,看向岑姣,“岑小姐,时候不早了,我和李水今天还没吃过饭,你看能不能……”
听他这样说,岑姣也想知道李山李水被关在山中的这段时间,靠什么果腹。
岑姣看向魏照,“给他手上的绳子解了。”
李山满脸的感恩戴德,岑姣看向他,冷哼一声,“老实些,你敢动什么心思,就等着给李水收尸吧。”
李山连忙点头哈腰地同岑姣保证,“这是您的地盘,再借我几个单子,也不敢在你眼前动手脚。”
岑姣摆了摆手,示意李山去忙活去。
李山并没有走远,他在几米外蹲了下去,只见他从石块中翻找出一颗扁平的,藉着扁平的石头,将面前那株花从根部割了下来。
叶片分开堆在一边,扁平的石头没入圆形的花骨朵中,李山手腕微微用力,轻轻一滑,面前的花骨朵便被剖开了。
里头,有白色的块状物涌了出来。
李山用叶片托着那些白色的块状物回到了石头旁,他蹲下身子,点燃了火堆。
岑姣微微皱眉,她看着李山,抬了抬下巴,“这是什么?”
李山看了岑姣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停,“这是我们平时用来果腹的食物,这种果子没什么味道,放在火堆里烘烤过后,口感会发生变化,吃起来,像是在吃芋头。”
“虽然不大好吃,却不至于饿着。”李山用叶片将那些块状物包裹了起来,放进了火里。
而他则是守在火堆旁,是不是拨动两下,好让火一直燃着。
“你们只吃这个?”岑姣问。
李山摇了摇头,“平日空闲的时候,我们还会去另外相连的山洞抓些鱼虾虫子当添头——今天运气不好,没有抓到。”
还在回来的时候,被岑姣袭击,现在被看守着,什么也做不了。
绿色的叶片在火中很快被烤得焦黑。
李山将东西从火堆中巴拉开来,解开,里面的东西出现在岑姣面前。
的确就像是芋头一样,看起来粉粉面面的,有些噎人。
看着没什么胃口。
李山拿起一块,递给岑姣。
岑姣没接,魏照伸手接了过去。
李山笑了笑,“这东西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岑小姐有别的干粮,没必要吃这个,噎人得很。”他转过身,将剩下的东西一分为二,自己一份,李水一份。
李水双手还被捆着,吃起来时有些费劲。
魏照捏着那块东西,没动,等李水和李山都吃了大半,才掰了一小块放进了嘴巴里。
的确没什么味道,口感发粉,咽下去的时候,有些糊嗓子。
的确不好吃,只是吃了一小口,肚子里的灼烧饥饿之感消散了很多。
魏照分了一半给岑姣。
岑姣学着魏照的样子咬了一口,有些费劲地将食物咽下去后,她又看向李山,“你们……”
话还没说完,变故突生。
四下剧烈震动起来,不光上下震,左右也震。
这个溶洞,像是一艘被扔进汪洋大海的船,而现在,正是雷暴海啸。
有细小的石头落了下来,四周的声音有些嘈杂。
在这嘈杂声中,岑姣听到了李山的声音,“入夜了。”
第69章 -
最初的慌乱过后,岑姣很快冷静下来。
原先长满了溶洞的会发光的植物有一大半在刚刚的震动中耷拉了下去,光也随之变得黯淡。
昏暗中,岑姣看到李山和李水缩在石头后方,脸上没有什么惊惶失措,仿佛他们对这样的震动已经习以为常。
这应该就是他们分辨白天黑夜的方法。
岑姣伸手,在魏照掌心里轻轻抠了抠。
魏照明白过来岑姣的意思,他从岑姣身侧翻身出去,在震动中站稳身子,抬手一左一右,提溜起了李山和李水。
李山和李水瘦条条的,魏照左手右手各抓着一个,丝毫不显得费力。
这下,李山面上的神色才有些僵硬,他颤巍巍地开口,看向岑姣,“这是做什么?”
岑姣也站稳了身形,她回头对着李山嫣然一笑,“走吧,去找找闹出这样动静的东西。”
此话一出,李山的脸色难看得快要淌墨,他看着岑姣,挤了挤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岑小姐,这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事情。”
别管闹出这样动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先瞧瞧这动静!
这样大的动静,难不成那东西的块头还能小吗?说不准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山兽呢!
李山的视线从岑姣身上扫过,有些昏暗的光线下,岑姣的神色晦暗难以分辨。
疯了疯了。
李山心里仿佛有一个念头在叫嚣,面前的人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着去一窥那个怪物的样子呢?
他有些费劲地转动脖子,想要歪着去看提着他衣领的魏照。
“你和她说了祭品的事儿?!”李山声音有些尖锐,他失了一直以来的镇定自若,像是快要溺水的老鼠一般,挣扎着。
魏照瞥了李山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岑姣走到了李山面前,她示意魏照放下李山,“你带路,干脆些或许我心情好,只要你们带路,不用你们去当祭品。”
一边说,岑姣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匕首。
李山咽了一口口水,他有些脱力。
他有别的选择吗?他没有别的选择!
比起李山表现出来的惊慌崩溃,李水看起来,倒是淡定很多。
他全程没有说话,那只独眼一直耷拉着,什么情绪都没有表露出来。
李山走在最前面。
岑姣第二位,她后头是李水,而魏照则是殿后。
震动并没有缓解,只是在这样的持续震动下,人的感官渐渐变得有些麻木。
李山和李水刚被桑南关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认命。
他认罚,却不认命。
所以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十分努力地寻找出去的方法。
梅山山体之中,山道复杂如同人类的肠道,蜿蜒扭曲。
李山他们不敢走远,且一个留在原地,另一个手上则是提着藤蔓沿着山道走出去。
只是,他们试过附近所有的山道,走出去一截后,都会遇到断崖,都是死路。
李山有些沮丧,所以,当山体震动忽然而至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
反倒是一直对于找寻出路兴致缺缺的李水。
在感受到震动后,便开始四下寻找,他很快找了回来,“哥,出现了一条新的山道。”
听了李水这话,李山就差仰头大笑。
这叫什么,天无绝人之路!梅山神秘,其内里山中囚牢的出口,自然更神秘。
这种不知因由的震动下出现的山道,很有可能就是出去的地方!
李山根本顾不上去思考这震动是怎么出现的,跟上李水就朝着新出现的山道跑。
这山道会四下挪动,是他们被关进来后,两三天发现的。
经过七天,李山李水发现了规律,这些山道是按照四天一轮换的规律转动着。
那些山道,李山已经全部走过了,尽头都是一样,无一例外。
可今晚出现的山道却是不一样,之前的那么多天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震动声。
许是因为心头重新燃起希望,李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他跑得很快,这让跛腿的李水都有些跟不上他。
只是沿着山道跑了一小截,李山心中忽然咯登一声,他渐渐放慢了步子。
这次的山道里,怎么这么臭呢?
腥臭腥臭的,像是死了很久的鱼虾被堆在一处密闭空间发酵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耳边,是断断续续的水声。
李山心里有些打突突,这水声听起来有些奇怪,不像是砸在水面上,也不像是砸在山壁上,那感觉让李山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地发痒长毛。
他走得越来越慢,这让原本落在他身后的李水追了上来。
“怎么了?”李水有些疑惑,他抬手拖了拖前方那人的手肘。
李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重叫声。
有些像是牛的哞哞声,却又不完全像。
更像是无数哞哞声堆叠在一起,最后形成的声音。
李山抿了抿唇,他看向李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按照他们的经验,山道都不会太长,闷头走不用多久,就能走到尽头。
李山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压下,加快了步伐。
只是这山道很窄,越往里越窄,到最后,李山只能缩成一团,匍匐前进。
很快,前方就没有路了。
出现在李山面前的,是个圆形的洞口,那洞口勉强能让一个人钻过去,李山蹲下身子,那股腥臭味更浓烈了,像是泡发许久的死鱼烂虾突然在他鼻子前炸开一样。李山几乎要叫那股味道熏得晕过去。
他抬手捂着鼻子嘴巴,小心翼翼地从那洞口处抬头去看。
李山看到了此生最惊悚的画面。
幽暗漆黑的山洞中,两个硕大的,能有人头几倍大的黄色眼睛,正将他直勾勾地盯着。
李山知道那是眼睛。
因为在那黄色的一明一灭间,李山见到了竖着的,布有棕色纹路的瞳孔。
眼睛都那样大了,那么眼睛的主人又会有多大呢——
李山被这个念头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肉和尚圆寂前和他说的事情。
“山子,这山里关着个东西。”
现在,李山知道了,这山里,当真关着个东西。
他也知道了,这东西,难怪要关在这般神秘的梅山里。
李山掉头就跑。
那天之后,李山翻来覆去地想,总算将自己在梅山这些年听说过的事情,和昨晚漆黑中的一瞥对上了号。
这山里,关着个东西。
误入其领地的人,会被他吃掉。
想要毫发无伤地从那东西身边离开,只有带上祭品,在那东西享用祭品的时候,才能离开。
那之后,李山和李水约定好,他们不再去探查那个显然超出了他们原本认知的“怪物”。
而震动也是从那晚后,每天都会出现。
******
越往深处走,李山的腿颤得就越厉害。
他有些烦躁,只是着烦躁又不得不压抑着,不敢表露出分毫,生怕让岑姣发现,而挨上一刀。
都是他轻信了那个叫魏照的男人,怎么就将这事儿和盘托出了呢!
早该想到的,那个魏照一定会为了自己活命,而推自己和李水出去当那个祭品!果然是在这种地方关得久了,连脑子都有些转不动了,遇上这种事情,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后果。
李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在死路中找到一条活路。
只是……
李山猛地抬起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四望。
岑姣发现了他的动作,抬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看什么呢!”
“这……这不对啊。”李山喃喃,他回头看向岑姣,重复了一遍,“这不对啊,怎么一点儿都不臭呢?”
“是这条山道没错,怎么一点儿都不臭呢?”
岑姣闻言抬头,她的视线越过了李山,落在了黝黑山道的尽头。
被拉进水井,后来又找到地下湖,再然后是遇到李山李水,这段时间里,岑姣一直断断续续地闻到一股腥臭味,只是那味道很淡。
只是现在看李山的反应,这山道里应该有很浓重的腥味儿才对。
岑姣伸手推了推停下来的李山,“继续走。”
李山苦着一张脸,看着像是随时会落泪一样。
他看了岑姣一眼,而后垂着头继续往前走,很快,四人就到了洞口前。
李山指着洞口处的一个白色记号道,“就是这里,上次来的时候,我留了记号。”
岑姣没动,只是抬眸看着。
李山看着当真是要哭出来了,“岑小姐,那东西就在里面了,求求你大发善心,饶过我们吧。”
岑姣回头示意魏照往后退,四人退到了稍开阔些的地方。
她伸手将李山推到了魏照身边,“你在这里看着他们,我过去看看。”
魏照微微皱眉,他看向岑姣,“不带一个过去吗?至少……”
他话没说全,只是意思在场的几个人都十分明白。
带一个人过去,万一当真遇到难以应付的,也还有趁手的祭品。
岑姣看了眼李山,又看了眼一旁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李水。
“算了。”岑姣道,“赌一把,我给桑南递过拜师茶,怎么也算梅山人,关押在梅山山中的东西,高不到我头上去。”
听到岑姣的话,李山仿佛泄了一口气,他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照闻言没有继续劝下去,他看向岑姣,“五分钟,如果五分钟后你没有回来,我进去找你。”
岑姣点了点头。
她转身朝着洞口的方向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岑姣矮身钻进了山道出口。
耳边稀稀拉拉的水声越发清晰,却也有几分空灵。
四周漆黑一片,并没有李山所说的什么巨大的黄色眼睛。
岑姣放出小飞虫,贴着身后山壁行走。
小飞虫朝着前方飞去,岑姣也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前方是料峭悬崖。
上方,有水流疾驰而下。
水流击打在山壁上,巨大的落差形成了一处瀑布。
瀑布的水花飞溅,落在岑姣的脸上,微微发凉。
只是岑姣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那飞溅的瀑布是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或者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心思去管了。
她的视线也好,思绪也好,全部都在前方。
那是个……
岑姣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双大手捏住了,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放出去的飞虫,扑闪着翅膀悬浮在半空中,它们的光昏暗,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
在那被照亮的一小片地方,是深灰色的皮肤一样的东西。
岑姣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片深灰色的上下起伏,面前的东西,在呼吸。
岑姣想要动,可她双脚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地上。
她只能直勾勾地看着,脑子里,仿佛出现了一场海啸。
因为太久没有眨眼,岑姣的双眼有些干涩,她终于呼出一口气,抬脚,小心翼翼地朝着前方走了过去。
能落脚的地方很窄。
就算岑姣已经万分小心了,抬脚的瞬间,仍旧是有随时朝着前方的悬崖滚落。
落石声被瀑布声淹没。
岑姣在崖边站定。
飘得稍微高些的飞虫落了下来,飘在了岑姣的身边。
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呼唤着岑姣。
那声音是不明意思的音符,是古老的,不知如何发音的吟唱。
吟唱呼唤声穿过了岑姣的耳膜,刺破了她的骨头,直勾勾钻进她灵魂深处。
岑姣缓缓伸出手,上方不知为何,突然有光倾落。
只一线的光,照出了水雾的形状,落在了岑姣的肩上。
岑姣站在光中,对着面前的那片黑暗,缓缓伸出了手——那是邀请的姿势,也是将自己献出的姿势。
此时此刻,做出这些动作的究竟是岑姣,还是潜藏在岑姣深处的,此刻才被唤醒的灵魂。
岑姣她分辨不出。
她清楚的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应该退后,在不惊动那个东西的前提下,寻找出去的路。
可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一般,对着深渊之中的巨物,缓缓伸出了手。
在岑姣伸手的瞬间。
原先没有什么动作的巨物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岑姣听到巨大的水声,也听到了吼声。
她身子僵硬,站在原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直到……
直到原先完全藏匿在黑暗中的东西,一点一点探头而出。
岑姣仰头向上看。
一颗巨大的头颅出现在了岑姣的视线里。
上方倾落而下的光,只能照亮那颗头颅的四分之一。
可即便只有四分之一,也足够岑姣认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龙。
是十二生肖里,唯一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肖。
岑姣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震颤。
那不是害怕,而是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共鸣。
龙头缓缓低了下来。
岑姣看清了,那龙头上,有很多伤痕,那些伤痕已经十分老旧了。陈年的伤疤沟壑横行,遍布在龙头上方。
岑姣手掌当中,微微一凉。
粗糙的触感顺着岑姣的掌心缓缓传遍她全身。
很奇怪,岑姣并不觉得害怕。
她看着面前的巨大龙头,反倒是从心里涌出了无尽的悲伤。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缓缓贴在了龙的身上。
这是一头青灰色的蛟龙。
岑姣在靠近的瞬间,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
是战争。
长相各异的人,骑在各种奇珍异兽背上,和拿着长矛石盾的普通人搏斗。
骑在奇珍异兽背上的人,长相都很奇怪。
他们有些人脑袋极长,全身生满羽毛。
有些人,浑身黑色,长相更像猿猴并非人类。这些人手中不拿武器,只是在对面的士兵接近时,张口喷出三米高的火焰。
有些人,赤裸上身,他们的胸口有一大洞。
这些人,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手执弓箭,百步穿杨。
不止,远远不止这些。
三个脑袋的,去在三尾狐背上的人;一个脑袋三个身子的,身边跟着四肢比翼鸟的人;生长中仿佛智障了半边,只有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一个鼻孔的人,他们骑着的马,老虎斑纹,也只有一只眼睛,一条腿。
还有,还有!
身形高大,好似一座小山的人,他们冲在最前面,脖子上缠绕着一青一黄两条蛇。
他们仿佛是这群长相奇怪的人群中,最骁勇善战的,他们直接冲进了对方的队伍,抬头就将最前面的人捏了起来,徒手撕成了两截。
岑姣仿佛正身处于这场怪异的战争中。
身边,有人骑着白虎嘶吼着往前冲过去——只是那人没有脑袋,上身赤裸,胸部长有两个细长细长的眼睛。
嘶吼声,叫阵声,混在一起,落入岑姣的耳朵里。
两方打得不可开交,似乎实力相当,不分上下——其中一方,多是奇人,可他们数量少,另外一方,看着都是普通人类,可他们数量多,乌泱乌泱的,一个人被那小山一样高大的敌人撕成两截,又有十个人冲了上来。
十个人被打倒,又有百个人冲了上来,络绎不绝。
这场战争,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输赢。
轰隆隆——
雷云翻滚,雷鸣声从岑姣上方落了下来,她下意识抬头去看。
翻腾而来的黑云中,是龙!
耳边,是那些奇人的欢呼声!仿佛雷云中游来的龙,能够助他们一举拿下这场战争。
画面骤然消失。
岑姣双眼直勾勾地,有些出神。
她仰起头,看向面前蛟龙的眼睛。
那双黄色的眼睛,颜色稍稍有些浑浊,却又包含各种,岑姣读不懂的情绪。
岑姣的视线缓缓向上,现在再看,这龙身上的伤口,何尝不是像被刀枪斧戟所伤呢?
岑姣抬高了手,她的手掌顺着蛟龙头上的伤痕轻轻抚摸。
龙吟声再次响起。
只是不似先前那般激昂,剧烈,反倒低低的,宛若啜泣。
岑姣将脸贴在了那蛟龙脸上,竟然也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悲怆,却随着这条蛟龙一同伤心落泪。
龙吟声渐渐变得凄鸣哀怆。
那声音已经不被拒在这一处深渊,而是顺着山体往外传去。
山内甬道听得到,山外也听得到。
山道中,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李水忽然抬起头。
他的那只独眼当中,情绪流转。
魏照自然也听到了那声音,他再顾不上李山李水两兄弟,转身朝着岑姣先前离开的地方跑了过去。
李水出声喊住了他,“魏照,你我之间几次交集,我送你一句话,岁运并临。”
见魏照没有停下来,李水声音高了些,他补充道,“岁运并临,不死自己,也死家人!”
魏照已经消失在了李水的视线中。
李山扶着山壁爬了起来,他握紧了李水的手臂,“走!”
两人朝着来路飞奔而去。
魏照的心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了。
他钻过山洞,姣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半点都吐不出来。
他僵硬在原地,缓缓抬头看向前方。
上方有光。
光落在岑姣身上,仿佛要将人从那细细的光束中带走一般。
而岑姣,坐在深渊中央。
她身下,是一条蛟龙。
岑姣,坐在那条蛟龙的脑袋上。
魏照连呼吸都忘了,他定定地看着岑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是下一刻,原先还在高处的岑姣忽然开始下坠!
魏照双目瞪圆,额角上的青筋暴起,他终于能发出声音。
“姣姣!”声音凄厉,好似泣血。
坐在蛟龙身上的岑姣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魏照看到她回头朝着自己看过来。
可是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现在却是无比淡漠。
岑姣看着自己,却又好像穿过自己的身体看向众生。
众生平等,他魏照,并不特殊。
魏照的心咚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如果现在不追上去,那么他再也见不到岑姣了。
大脑已经跟不上魏照身体的动作。
他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朝着前方的岑姣扑了过去。
身子下坠的瞬间。
魏照看到岑姣的眼眸渐渐变得清亮,转而是惊惶失措——
岑姣认出了自己。
魏照重重吐出了一口气,他正快速下落着。
只是下一刻,腰上一紧,他整个人被重重抛了上去。
彭一声,魏照觉得眼前有些发花,他被重重扔在了什么东西上。
眼前,一圈一圈的火花,让他有些看不清周围的东西。
只是腰上一紧,岑姣的声音在他身边嗡嗡响起。
“魏照,你疯了吗?好端端地跳崖?!你吓死我了!”
第70章 -
魏照想要抬手回应岑姣第一次的拥抱,只是刚刚动了动指尖,便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疼着。
刚刚那一摔,摔得有些狠了。
魏照光是吸一口气,都觉得胸肺之间抽着疼。
岑姣松开了魏照,她盯着面前的人,眼眶发红,声音连珠炮似地落下来,“你知道底下有多深,是什么吗?你就跳!魏照,你要是死在这儿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和你家里人交代?!”
魏照笑了一声,口腔之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他伸出手,在岑姣眼尾轻轻按了按,“你担心这个?别担心,他们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分开了,各自有了家庭,你不用和任何人交代。”
岑姣咬了咬唇,她盯着面前的人,心口有一股气,怎么都纾解不开。
听了魏照的回答,这气又要膨胀,又要熄灭的。
搞得岑姣整个人不自在极了,她瞪了瞪眼,“那我怎么办?”
等魏照略有些诧异地朝着自己看过来,岑姣又恶狠狠地补充,“你懂不懂因果,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出现在这里,如果你死在了这里,我就牵扯进你的因果了,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心。”
魏照轻轻叹了一声,他的手撑在两边,撑着他自己坐了起来,“那我赔你一辈子,能不能抵消?”
一时之间,四周只剩水声。
岑姣没说话,魏照也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岑姣才转过头去,只是耳尖微微有些红。
魏照不知是笑了还是叹了一声,他看向身下那只庞然大物,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这是怎么一回事?”
岑姣这才转过头,她清了清嗓子,抬手指了指两人下方,“蛟龙。”
魏照挑眉,示意岑姣继续说下去。
谁料面前的人盘腿坐了下来,摇了摇头,摊开手道,“我只知道这些了。”
“听之前李山的意思,这蛟龙会将闯进来的人吃掉。只是看起来,他不像要吃你的意思。”魏照顿了顿,“甚至因为你,他还救了我。”
岑姣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眸亮晶晶地。
听了魏照的话,岑姣点了点头,“我触碰到蛟龙的时候,见到了一些场景。”
“像是很古老的战场。”岑姣眨了眨眼,她在心中思索了一番,“看起来,像是蚩尤大战那个时期的战场,甚至可能更久远。”
“其中一方,和普通的人类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就是那时候的普通百姓。另一方……”岑姣顿了顿,她叹了一口气,又连连摇头,“那可是长成什么样的都有,他们看起来身上有异能奇术。”
“魏照,蛟龙让我看到这场战争,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岑姣抬头看向面前的人,脸上稍有些紧张。
魏照见状,轻笑一声,“你觉得它想告诉你什么?”
岑姣托着下巴,她脸上看起来有些纠结。“首先啊,我们查了这么多下来,心里也有数,我……或者说我所在的这一脉,肯定不会是正常人那堆的,很大可能,是另外一对的。”
“结果呢?”魏照问道。
见岑姣看向自己,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魏照又补充道,“那场战争的结果,哪边赢了?”
岑姣放下了手,她坐得端正了些,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我看见的画面里,两方势均力敌,不好说哪方更厉害些,只是……”
岑姣顿了顿,她下意识将手放在了身下蛟龙的脑袋上,“在我看到的场景最后,有着异能奇术的那一方在欢呼,因为天上有蛟龙在云层中间咆哮。”
“他们欢呼,或许是觉得蛟龙出现,他们有了压倒性的优势。”魏照轻声道。
可是,就如今看起来,蛟龙被锁在这种地方,岑姣所在血脉也避而不出,显然当年赢下战争的是普通人。
岑姣眼睛瞪圆了些,她身子微微前倾,凑到魏照身前,“你说,它让我看到以前的战争,是不是想让我感受到以前同类的悲愤,从而揭竿而起啊?”
魏照有些无奈地看向岑姣,他抬手,食指微曲,轻轻扣在岑姣的脑门上,“你还真是奇思妙想。”
岑姣闻言皱了皱鼻子,她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荒诞,可她想不通,为什么这头蛟龙会让自己看到那幅场景呢?
下方,有风灌了上来。
那风很大,吹得人脸发僵。
蛟龙下落的速度慢了下来,巨大的身子微微蜷起,尾巴轻轻晃动着。
光当一声,是锁链巨响。
岑姣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屏退,探头去看。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人粗的铁链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其中一端没入蛟龙的身体,另一端,则是没入了山壁。
蛟龙似乎已经降到了最底端,那锁链已经绷得笔直,随着蛟龙的动作缠在一起,发出声响。
他们到了地底深处。
蛟龙低下头,似是示意岑姣他们从它身上下来一样。
魏照先跳了下去,而后伸手去扶岑姣。
岑姣在地上刚刚站稳,便又急匆匆地回头去看那头蛟龙。
蛟龙身形巨大,它的身子全部藏在阴影里,只有一个脑袋留在外面。
只是光这一个脑袋,魏照也要抬起头,才能勉强看清蛟龙的鼻孔。他退了两步,心中轻叹了一声,他心底升起了无边无际的畏惧。
只是岑姣看起来并不害怕这头蛟龙,反倒在短短的时间里,与蛟龙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只见岑姣站在蛟龙前方,她伸出手,那头蛟龙便轻轻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回应岑姣一样。
魏照不由有些感慨,似乎这些动物,对于岑姣都十分亲近。
先前狗儿山的那只黑狗,那条大黑狗虽说在他们面前没有展露出什么,可光看它的年纪,以及能够在狗儿山那个地方,好端端地活那么久,显然很不一般。
魏照记得,岑姣和桑寻,说那只狗是狗灵。
至于面前这条蛟龙更不用提了。
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生物,在李山口中,可以轻而易举将人吞拆下腹的“怪物”,现在,在岑姣面前,却安静乖巧得像是家养的宠物。
魏照的视线移了移。
……只是这宠物身上,拴着不知道多少根,有人那么粗的铁链子。
蛟龙抬起头,轻轻推了推岑姣。
似是再让岑姣往前走。
岑姣看着那双浅黄色的眼睛,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她转过身,朝着蛟龙示意的方向,抬脚走了过去。
蛟龙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
看起来,在这里,蛟龙可以盘卧下来,只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之前,蛟龙总是停在上方,悬空着,任由那些锁链的重量都施加在它的身上,让他身上的伤口久久好不了。
岑姣走向的方向,有一处很浅的水塘。
水塘边上,从石头缝里,长出了杂草。
杂草上方,是成团的小飞虫。
岑姣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面漆那的草丛。
许是察觉到有东西靠近,杂草上方的小飞虫四散开来,有些一头扎进了水里。
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
唰一声,有东西速度很快地从水塘中样窜了出来。
岑姣微微侧过身,她伸手,按住了那东西。
看着,是条黑色的小蛇,又细又短,只有岑姣小臂那么长。
小黑蛇看着并不怕人,就算被岑姣提在了手里,也没有什么慌乱的反应,反倒攀着岑姣的胳膊,脑袋搁在了岑姣的手掌上。
岑姣这才看清那东西的脑袋。
——哪里是什么小黑蛇,明明是一条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蛟龙。
除了颜色,它和身后的那头蛟龙,一模一样。
岑姣伸出指头,在小蛟龙脑袋上方的两个凸起上轻轻摸了摸。
小蛟龙看起来舒服极了,仰起头,在岑姣手指下方蹭着。
岑姣动作慢了,它还有些不满意地张口在岑姣指头上咬了咬。
魏照心中一紧,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一声龙吟在他耳边炸开。
魏照的心咚咚直跳。
他偏头看向不远处,大半个身子藏在黑暗中的蛟龙,没说话。
那龙吟似乎是在同小蛟龙沟通。
那头小蛟龙松开了咬着岑姣指头的嘴巴,晃了晃脑袋,然后缩到了岑姣的手掌当中。
岑姣低头看向刚刚被小蛟龙咬住的指头。
指头微微有些红,倒是不算疼。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身后那头被锁住的蛟龙,为什么会将她们带到这儿来。
这种地方,哪里能长出第二头蛟龙呢。
这条小小的蛟龙,如果一直留在这种地方,只会夭折。
难怪蛟龙的悲鸣哀戚,惹得山体震颤。
岑姣捧着那条小蛟龙,走到了大蛟龙的面前,她仰头看向面前的大蛟龙,低声问道,“你想我将它带出去?”
被锁着的蛟龙昂了昂头,黄色的眼睛上方,竟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岑姣心口被堵住,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脖子上方,挂着的小玉鱼一阵一阵地发烫,那热意吸引了趴在岑姣掌心当中的小蛟龙,只见那条小蛟龙身形敏捷地爬上了岑姣的衣服,然后在岑姣的脖子上饶了一圈,脑袋和尾巴,正贴在那块小玉鱼上。
被锁住的巨大蛟龙见状仰起头来。
它没有发出声音,可岑姣和魏照都听到了。
他们都听到了山外面传来的巨大雷击声。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仿佛要将梅山劈开一道口子一样。
龙威散开。
就连岑姣也退了半步,转头去看魏照,魏照虽还站着,可脸色却是有些苍白,鼻子下方,甚至有红色的液体滴落。
在龙威之下,魏照竟是流鼻血了。
蛟龙重新垂下了头,仿佛在邀请岑姣重新爬上去。
“还撑得住吗?”岑姣回头看向魏照,有些担忧。
刚刚,她的心也随着颤抖,这还是在她与着蛟龙,似乎有些联系的情况下。魏照不过是个普通人,又哪里承受得住呢?
魏照抬手擦掉了鼻血,他点了点头,“别担心,我没事。”
两人重新爬上来蛟龙的脑袋。
他们两个人,坐在蛟龙的头顶,地方竟是绰绰有余,由此可见,这条蛟龙究竟是多么的巨大。
比起先前的下落,上升的速度变慢了许多。
从他们下方,有浓厚的岚烟升腾而起,那岚烟纯白色的,带着些许水珠。
和平日在山中所见的岚湮没有什么区别。
魏照垂着眼,看起来像是在想些什么。
“姣姣,你觉得如果这条龙出现在外面,外面的人能对付得了他吗?”
听了魏照的问题,岑姣没有立刻回答,她思索片刻,才有些迟疑地开口,“现在有那么多的热兵器,什么飞机大炮导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岑姣用了应该这个词。
毕竟他们并不知道,蛟龙真正的实力究竟是什么样的。蛟龙无声悲鸣引来的雷鸣闪电,就连地底也能听到,如果它出现在外面,真的能够制服它吗?岑姣不确定。
魏照抬头看向岑姣,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如果,是在没有热兵器的时候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所见到的那场战争,他们用的是……”
“长矛石盾……”岑姣道,她看向魏照,重复了一遍,“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是长矛石盾。”
岑姣也回过味儿来。
就算普通人人数碾压那些奇人又怎么样呢?
蛟龙会飞啊,它在天上,一个威压,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那些仅仅是拿着长矛和石盾的人,又怎么会是它的对手呢。
更何况,岑姣抬手,轻轻摸了摸挂在她脖子上的小蛟龙,蛟龙是会繁殖的。
谁又能保证,那时候出现在雷云之中的,又仅仅只有一条龙呢。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魏照,“难道,那场战争,是那些有异能奇术的人赢了?”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这才会导致现如今,根本没有那些人的踪影,只有普通人的境况?”
魏照摇了摇头,他看向岑姣,“还有一种可能。”
“那场战争,的确是普通人赢了。”
“因为蛟龙,或是说能够控制蛟龙的那一族,临阵倒戈了。”
“能够控制蛟龙的那一族,原先与地上的那些奇人是同盟,所以,那些奇人在见到蛟龙出现的时候,欢呼鼓舞。谁料,他们的盟军,在最关键的时候,倒戈了。”
“如果那样,为什么蛟龙会被关押在这种地方呢?他们该是功臣啊!”岑姣仍有些不解。
魏照嗤笑一声,仿佛是在笑千万年前的人,“姣姣,人心难测。”
“那场战争,人族一方虽说赢了,可他们同样见识到了蛟龙的可怖之处。”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安眠,他们必须驱除异己,将所有的威胁都抹除,才会安心。”
岑姣也听明白了。
她叹了一口气,魏照说的,虽说都是猜测,却是最有可能的事情。
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与蛟龙有关的一族,是不是与她的血脉相关。
“或许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岑姣想起了什么,她看向魏照,“你还记得吗?我再不入峰上时,与我通过虫子交谈的那个男人,他说是我舅舅。”
“我从小就脱离岑姓人生活,自然不知道岑姓人的过往,只要我找到那个男人,一定能知道更多,更详细的情节。”
这一天,不远了。
因为那头蛟龙,正在送他们离开山中监牢。
******
起初,桑寻和哑叔还能安心等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便有些慌了。
岑姣不是乱来的性子,如果要离开梅山,她一定会告知桑寻和哑叔一声。
这么久还不回来,一定是出事儿了。
桑寻看着面前的那口古井,心脏一寸一寸地收紧,“哑叔,你说会不会……”
桑寻想说,岑姣会不会不小心掉进井里去了。
“不可能!”哑叔想也不想便反驳了桑寻的话,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了些,哑叔转头看向桑寻,开口安慰道,“先进山找找吧。”
这一找,就是一天一夜。
桑寻和哑叔回到四合院的时候,都是沉着脸,看着有些狼狈。
顾也经过这两天的休养,精神好了些,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看向桑寻,“出什么事儿了?”
不问还好,桑寻尚且能撑得住。
可是这一问,桑寻便有些绷不住了,她动了动唇,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哑叔停在了井边,他沉默着抬手,一张一张地将那些符咒取了下来。
现在,只剩最不想见的那一种可能——岑姣和魏照,进了井里。
与井连通的地方是被封死的。
要想救他们,必须开井才行,哑叔动作的时候,有些恍惚。
可是,又怎么能不救呢?
岑姣是他们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岑姣喊自己哑叔,陪自己聊天的时候,不比桑寻少。
就像桑南。
就算离开之前,给桑寻留下了,如果天破,姣姣就是补天石的叮嘱。
她自己,却也进了深山,想要尽可能地做出些弥补,就算天破,也不让两边失衡,不让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出现,给桑寻也好,给岑姣也好,更多的补救时间。
井盖不能开。
哑叔当然知道这件事,这是入住梅山者,需要铭刻在心上的事情。
顾也走了出来,他按在了哑叔手臂上,“你们打算就这样下去救人?”声音里满是不赞同,“太冒险了,你们这样非但可能救不出人,还有可能把自己折在里面,我通知人过来。”
“不行。”桑寻打断了顾也的话,她看向顾也,眼眶通红,声音却是严厉,“外人不能进梅山。”
顾也有些无奈,“那让人送些装备来总行吧?最迟明天就能到,如果岑姣这么点时间也撑不了,或许也该改名了。”
桑寻和哑叔都知道顾也说的没错。
他们贸贸然下去,什么都不带,很有可能连自己都上不来,更别提什么救人了。
哑叔将符纸全部揭了下来,只是没有继续下面的动作,他看向桑寻,“等装备到,我们下去。”
顾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哑叔,而后默默收回视线,摸出手机准备联系人。
他脱离顾家在外,自然要给自己找个庇护。
那群人,是官//方的人。
顾也有时候需要帮他们做些事情,而顾也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也可以找他们来帮忙。
当时在狗儿山上,后来的那些人,便是那群人。
等待的时间,总有些难挨。
桑寻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等到太阳升起,她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等天色亮了起来,桑寻便按捺不住了,她转头看向顾也,“装备什么时候上来。”
“路上了。”顾也瞥了眼桑寻,“你们这下面,究竟有什么啊?我看你那个哑叔,满脸的紧张。”
桑寻瞪了顾也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天边响起了轰轰雷声。
顾也和桑寻同时站起了身。
这雷不对。
下一刻,大雨倾盆。
雨珠很大,落下来的时候,又快又急,砸在人身上,几乎要给人的骨头砸断。
顾也感觉有些难以呼吸,他抬眼,看向那隆隆作响的雷云。
那朵雷云与山头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来,然后将梅山炸个粉碎一般。
不光是顾也,桑寻也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感到恐惧。
桑寻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偏偏感到恐惧,那是从骨缝深处生长出来的恐惧,这恐惧打破她过往的骄傲和恣意,将她整个人打碎,踩扁,碾压,丢弃。
“先进去。”哑叔的声音穿过雨幕落在桑寻和顾也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唯有一双唇,鲜红无比,像是染上了一层血一般。
哑叔抬头看向桑寻和顾也,“先进屋,这是龙威,你们撑不住,会受伤。”
直到雨停。
被困在山下送装备的人才姗姗来迟。
他们在四合院门口,遇到了赶回来的岑姣和魏照。
桑寻见到岑姣,便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扑了上去。
而魏照,则是看着送装备的那队人的领头人微微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声,只是眼眸当中,却又没有丝毫笑意。
“许承安,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