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许承安看了魏照一眼,他没说话。
只是紧跟着,视线便又投到了岑姣的身上,那眼神意味复杂,似是探究,疑惑,还有一丝的恍然大悟。
岑姣下意识抬手摸上肩膀。
只是原先盘在她脖子上的小蛟龙已经没了身影,只剩脖子上的那块小玉鱼仍旧隐隐发烫。
桑寻他们,已经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小姑娘眼眶红极了,也顾不上有外人在,挂在岑姣的身上,声音也有些哽咽,“姣姣,你吓死我了。”
岑姣抬手拍了拍桑寻的肩膀,算是安慰。
她抬眼看向同样有些焦急赶出来的哑叔,笑了笑,算是安慰。
顾寻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看向许承安,两人视线交流过后,许承安转过身,吩咐与他一起上山的人先带着装备离开。
桑寻瞥了眼在场的众人,伸手拉了拉岑姣的手腕,“姣姣,我们回去说。”她低声到。
桑寻拉着岑姣还有哑叔,三个人回了四合院。
至于顾也魏照,则是很有眼色地没有跟上去。
“姣姣,你们去哪儿了?”桑寻刚刚在院中站定,便忙不迭开口询问岑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就差要开井下去找你们了。”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看向桑寻,轻声道,“我们是不小心被拉进了井里——应该是那头蛟龙做的。”
桑寻闻言眼眸瞪得极大,她看着岑姣,张嘴想要说话,却又半晌没说出什么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岑姣,脸颊因为岑姣口中的蛟龙儿微微有些泛红。
“姣姣,你见到了蛟龙?”略微低沉的男声在岑姣身后响起。
岑姣猛地转过头去看,是哑叔。
她讶然极了,比桑寻听到蛟龙的反应还要惊讶得多,“哑叔,你……你会说话!”
哑叔微微垂眸,脸上的情绪一闪而过,再开口时,声音中略带着些苦意,“骗了你们这么多年,真是抱歉。”
岑姣盯着哑叔,他有千千万万想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人,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倒也不是词穷,而是很多的问题一股脑涌上来,几乎堵得她舌根发僵。
手臂上微微一重,是桑寻重新挽上了岑姣的手臂,“我那天听到哑叔说话,也吓了一跳。”桑寻声音顿了顿,而后看向哑叔,“只是那时候,担心你的事儿,没顾得上纠结哑叔这么多年装聋作哑的事情。”
“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哑叔看了岑姣和桑寻一眼,他微微垂着眼,“桑寻,你刚刚被阿南接到山上来的时候,我的确听不到,也说不出话。后来,治了十多年才勉强能够听到,能够说出来。”
“阿南叮嘱我要少用嗓子,加上这些年同你们比划手语早就习惯了。”哑叔悠悠叹了一口气,“便一直没有同你们说过这件事。”
“哑叔是要瞒着我吗?”岑姣轻轻眨了眨眼,她嗓音微微有些发干,看向哑叔的时候,有些委屈,却又觉得这委屈来得莫名。“哑叔不想让我知道你能够说话,是不想我去追问你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受伤。”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有好奇,不会因为好奇去刨根究底,也就不会在之前,就发现你们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了,是吗?”岑姣问。她吸了吸鼻子,并没有落泪,只是鼻腔微微有些发痒。
哑叔猛地抬头看向岑姣,他摇了摇头,力道很大,仿佛是在十分坚定地反驳岑姣的话。
可等张口解释,却又发现无法替自己和桑南开脱。
从一开始,桑南替赵侍熊续上十五年的命,要他松口让岑姣上梅山,打着的,不就是万一梅山出事,岑姣就是活着的,能够填补缺漏的存在。
后来……
无论后来的事情如何变化,假意如何变成真情,一开始他们抱着的念头,都无法辩解。
过了许久,哑叔才苦笑一声道,“阿南这些年,一直都在想法子找到能够替代你的东西。只是时间太短了姣姣,时间太短了。”哑叔抬眼看向岑姣,他眸光闪了闪,那张平日总是敦实稳重的脸上,竟满是痛苦,“姣姣,我们也好,阿南也罢,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
“不入峰上的山石消失,那是注定的事情。因为那块石头,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梅山,可如果镇山的山石消失,天破一个口子,姣姣,从前铁桶一般牢固的梅山,反倒会成为那些异兽怪物的通道。”
“异兽怪物?”桑寻有些奇怪地看向哑叔,“什么异兽怪物?”
哑叔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看向岑姣,“姣姣,你见到了蛟龙,应该知道那样的异兽,如果重新出现,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岑姣哈了一声。
是极为短促的气声。
过了好久,她才轻声开口道,“哑叔你和我说这些,是想我自愿的,去当那什么补山的石头吗?”
“不,不是。”哑叔看向岑姣,他有些迫切地解释道,“姣姣,我只是想告诉你,阿南做这些是有苦衷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别的法子想要既保全梅山又保全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恨她。”
“姣姣。”哑叔的声音中,竟是多了些祈求的底色,“你可以怪你师父,但你不要恨她。”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盯着哑叔,没动,也没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开口,“师……她选中我,是因为我姓岑,因为我身体里流着的血吗?”
哑叔缓缓点了点头。
从他的口中,岑姣知道了更多有关岑姓人的事情。
岑姓一族很神秘。
这是梅山从一开始就记载在册的事情。
薄薄的册子上,第一位成为梅山主人的人,只给后人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
【岑人可安梅山。】
能够成为梅山主人的人,哪一个不是天赋异禀,哪一个不是世外高人。
可偏偏这样厉害的人,在外游历多年,却怎么都找不到岑人的下落。
他们只能从一些事情上,窥见岑人出现的痕迹。
比如那些能够影响人,受到供奉,便能实现旁人愿望的神物。
又或是那些生出灵智,寿命远超普通族群的动物。
这些东西上,事情上,都有岑人的影子。
所以,从第一任梅山的主人开始,每一任在外游历的同时,都会寻找岑人的下落。
有关岑人的消息,很少很少,只有只言片语。
这些碎片一样的信息,拼凑起来,才勉强能够窥得岑人面貌的一角。
岑姓人。
他们似乎天生就会得到各种动物的喜爱,在有岑人出没的事情里,那些开了灵智的动物,似乎都已认主,它们固执地留在原地,守着岑人留下来的东西。
任凭旁人怎么哄骗,驱赶,都不会离开。
就算有人对这些灵兽施展御兽之术,也毫无办法。
岑姓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宝物。
这些东西,多数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那个神秘的夏朝,甚至更早。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神物流散在各地,它们或是给人带来好的影响,或者作恶。
可神物所在的地方,并没有岑姓人,梅山的其中一任主人,曾扎根一处有岑人物件的村子,生活了很久,终于从当地一位百岁老人的口中,知晓了一言半语。
那位老人告诉他,他们这个姓,这一批土生土长,不是外来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岑人这个部落的信徒。
可想要问得再清楚些,那位老人确实也不知道了。
他本身就年纪大了,说上一会儿话,便要出神大半日。
再者,许是老人开了口,所以老人的孩子也和那位梅山的主人说了自己知道的事。
准确地说,他们告诉了梅山的主人,他们只知道这些了,不光是他们,老人也只知道这些。
或许很早以前的祖宗,曾经传下来过更多别的。
可是经过时间的冲刷洗礼,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剩下这一句了。
——他们从前,是岑人部落的信徒。
那个村子里的人,供奉着的,属于岑人的东西,是银杏树。
那棵银杏树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千年的古树,至今仍旧活得好好的。
听村子里的人说,这棵古树,能够保佑来树下虔诚祈求的人,路途安顺,没有病痛灾难。
梅山主人见到的每一个,在古银杏树下许过愿望的人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若是这样灵验,早该传得到处都是,人满为患才是,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只有寥寥的人知道这件事呢。
村子里的人十分神秘地告诉她,这是古树的要求。
古树不让他们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只有古树托梦,他们才能将事情告诉一个人。
这是这些年来,古树托梦的次数寥寥,自然知道古树灵验之处的人,少之又少。
那位梅山主人对岑人的存在进行了补充。
【岑人一族,身怀绝技,隐藏踪迹,不现于世。】
所以。
梅山这些年,在寻岑人安梅山这件事上,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就像那个曾寻访古银杏树的前辈所说的,岑人一族,隐踪匿迹,就算你耗费心机,窥得其中一星半点与岑人有关的事情,却仍旧不知道岑人存在的地方。
直到桑南这一代。
她见到过岑人,那是一个女人,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分别。
那个女人四处游历,像桑南一样,救了很多人,也解决了很多邪祟。
两人一起解决了一个祸事。
是成了邪的一只水牛,桑南很少遇到脾性与自己这般契合的人,所以开口问了名字。
“岑玥。”那个女人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当年的桑南浑身过电一般。
现在的岑姣也是。
她盯着哑叔,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岑玥?”
哑叔点了点头,“王月玥,意为神珠。”
岑姣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眸光轻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哑叔,却像是知道岑姣想问什么,他看着岑姣,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她是你的母亲。”
“她在哪儿。”岑姣低声道,声音却是有些急促,像是有些压不住了。
哑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南也不知道,她和你母亲同行过一段时间,后来,岑玥不辞而别,任凭阿南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只是,在岑玥之后,陆陆续续开始有岑姓人的踪迹。”哑叔继续道,“阿南追查之下,发现岑人总是从黔州一带出现。”
“可是更多的,却是追查不到了。”哑叔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岑姣,神色晦暗不明。
岑姣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兜兜转转,竟是又到了原点。
“姣姣,阿南待你,或许起初是算计,可到后来,亦有真心。”哑叔看着岑姣,低声道,“你不用去管梅山的事,有我在,我有法子。”
桑寻看向哑叔,她微微皱眉,心中稍有些不安,“哑叔你有什么法子?祖辈们那么久都没有找出来解决方法,你却有办法?”
哑叔笑了笑,一如过往那般,和蔼亲切。
他的目光从桑寻和岑姣身上扫过,像是在看自家的孩子一般,柔和又不舍。
“我的命,是岑玥救下的。当年为了让我活下来,岑玥曾喂我喝过一碗药。”
“那碗药的药引,是岑玥的血。”
“我可以代替姣姣,去守住梅山,虽不能保证其长久的安全,可是拖延个十几年,几十年,也不是问题。”哑叔看向桑寻,“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阿寻和姣姣,一定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
桑南离开前,哑叔便有这个想法了,可他仅仅开了话头,桑南便拒绝了他,
那时候,桑南在哑叔的小厨房,说了两遍不可以。
可是哑叔知道,桑南自己离开,而不是带着自己一起,那便是可以的意思。
桑南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手心手背,她没有办法选出一边去送死,她只能按照祖训——岑人可安梅山。
那么,岑姣就是最恰当的选择。
可实际上,桑南在独自离开时就做出了决定。
哑叔看着岑姣一年大过一年,甚至岑姣还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又怎么会冷眼看着她去送死呢。
那天,桑南虽是说了不可以,可哑叔知道,她默认了自己的想法。
由自己,替两个小辈搏出一段喘息的时间。
“不行。”岑姣下意识否定,她抬头看向哑叔,深吸了一口气,“哑叔,我已经有别的办法了。”
哑叔一愣,他看着岑姣,半晌说不出话来。
岑姣转头看向桑寻,“我想了很久,血肉皮肤终究会烂,只有骨头经年不腐。”
桑寻眸光闪了闪,骨头这个词从她脑海中闪过,她觉得自己快要抓住什么了。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抬眼,与岑姣一起说出了解决之法的关键。
——顾也!
是了,顾也所在的村子,这些年在外毫无存在感。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有了顾也这个不听管教,不怕死的刺头儿,或许桑寻和岑姣穷尽一生,也不会想到,在那个小岛上,会有解决问题的关键。
可偏偏,老天爷将顾也带到了桑寻身边。
而岑姣,又从顾也口中得知了,顾也的父亲,是岑姓人。
“姣姣,你的意思是,或许顾家村里,会留有岑人的骨头?我们只要将骨头拿回来,你就不会出事,哑叔也不会出事了!”桑寻越说越兴奋,几乎当即就要抬脚去找顾也,让顾也领着他们回村找骨头。
岑姣按住了桑寻,她看着桑寻轻轻点了点头,“那群人,总不能将骨头都硬啃了,就算骨头也煮了汤,总还会剩下骨头渣滓,只要能找回来,那就有希望。”
桑寻眼眸亮了亮,“姣姣,事不宜迟,我和你一起去。”
岑姣却是摇了摇头,“顾家村那个地方,神秘,不知深浅,人多了,反倒不好糊弄过去。更何况,你得留在梅山,万一梅山有乱子,你要帮着哑叔一起解决。”
岑姣说得有道理,桑寻心里明白,可她仍旧是皱紧了眉头,她抬头看向岑姣,“那只有你,顾也,魏照三个人去吗?”
桑寻说这话的时候,顾也魏照正跨过大门走进院子。
岑姣摇了摇头,“是三个人,但不是我们三个,魏照不去,我和顾也带着……”她顿了顿,“带着顾宜白回去。”
顾也听清了岑姣的话。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魏照,魏照神色微变,只是脸上最终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显露。
他抬脚走到了岑姣身边。
岑姣听到脚步声,回头去看,见识魏照,她抿了抿唇,下意识解释道,“魏照,你得回川都一趟,有人清醒了,你得去见一见。”
魏照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已经和许承安说好了,我同他一路回川都。”
魏照直勾勾地盯着岑姣,语气坚定,像是在同人保证。
只是也不知是对着岑姣保证,还是对着自己保证,“我会尽快处理好川都的事情,赶去同你们汇合。”
“我不会上岛,会留在岸上,直到你需要。”魏照低声道,好端端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像是什么情话一样缱绻。
岑姣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她抬手抹了抹鼻子,而后抬手,指节置于唇前,轻轻吹了一声。
蓝尾小鸟扑闪着翅膀落了下来,也不知先前停在什么地方。
岑姣将蓝尾巴小鸟放在了魏照的肩上,“之后我们用它联系。”
蓝尾小鸟并不怕人,站在陌生人肩膀上,并不露怯,反倒左跳跳,右蹦蹦,看起来,对魏照好奇极了。
而顾也,这时才回过味来,他看向岑姣,语气中有些奇怪,“你要和我回岛上去?岑姣,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岑姣撇了顾也一眼,“岛上的人放你出来,不就是让你捕猎岑姓人吗?”
顾也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你知道还要和我回岛上去?”
“你将一个活的岑姓人带回了岛上,那些人,怎么都要给你奖赏吧?”岑姣微微挑眉,她抬手点了点顾也的肩膀,又越过他,指向不远处的屋子。
——屋子里,顾宜白还沉在水里,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
顾也神色一变,他顺着岑姣的动作看向不远处的屋子,又回头看向岑姣,眸光闪烁,咬着牙,面上微微绷紧。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从唇舌之间溢出来,“当年带着她从岛上逃出来,我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我不会拿你去给自己换好处的。”
岑姣闻言,对着顾也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纯粹是为了帮你?我去岛上,有我自己的打算。”
顾也一愣,他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岑姣一番,“岑姣,你想隐瞒身份上岛?不可能的,顾姓人能够闻出你们味道上的不一样,你瞒不过岛上的那群人的。”
岑姣摇了摇头,“我说了,你把我当作邀功的筹码带回岛上去。”
顾也闻言更加疑惑,“可你上了岛,只有死路一条,我一个人,没办法从岛上那么多人眼下将你带走……”他顿了顿,看了魏照一眼,“就算魏照及时赶过去,能够接应,单凭我们,没办法的。”
“就算……”顾也绞尽了脑汁,抬手指了指外面,“就算算上那群人,首先,顾家村做的那些事,并没有暴露在外,他们不能参与进去,就算他们无视规定,无视可能造成的后果,铆足了劲儿也要救你,都不见得能以成事。”
岑姣摇了摇头,“我没说要人救我,我是去和岛上的人谈生意去的。”
“谈生意?谈什么生意?”顾也十分疑惑,岑姣越说,他越摸不着脑袋。
可岑姣只是笑了笑,似乎没有要同顾也详细解释的意思,“编瞎话嘛,毕竟我是岑姓人,编起瞎话来,怎么都是能够唬一唬人的。”
岑姣并没有说自己“舅舅”的那件事儿。
顾也盯着岑姣,似是想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什么,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好,照你说的做。”
做了决定,顾也便回屋子去准备。
魏照也要动身回川都,他找到了岑姣,原先是要告别,可站在人面前,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倒是岑姣,她伸出手,在魏照口袋里摸了摸。
那块被她吃了一半的,袋子也皱巴巴的巧克力,被岑姣捏在了手里,“之前吃了两块,发现味道还不错。”
“魏照,来岛上接我的时候,记得带块巧克力。”
第72章 -
因为要带着顾宜白,所以岑姣同顾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用来装着顾宜白的箱子是特制的,顾也每天都会换一次水,没在水里的人,皮肤白皙,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顾也会在晚上换水的时候,替人擦一擦身子。
仿佛睡着了的人身上仍旧覆盖着一层黏液一样的东西,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层黏液越来越薄,不像之前,厚厚的一层,茧一样将人包裹。
每次顾也去照顾顾宜白的时候,岑姣会站在旁边看着。
一天一天地,岑姣忽然发现,顾宜白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
或许是因为接近大海的缘故。
岑姣看着脸色越来越好顾宜白陷入了沉思。
为了避开人的注意,岑姣和顾也多是走乡道。
两个人路上也没什么话好说的,顾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将顾家村的事情重复给岑姣听。
他怕自己遗漏下什么重要的东西。
顾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离那个岛上的小渔村越近,顾也便越紧张,到最后,就连岑姣都察觉到了身边人浓重的焦虑。
“你怎么了?”岑姣坐在车顶上,手上托着顾也刚刚泡好的泡面。
吃了一路的泡面,岑姣现在对着手上的东西,着实有些提不起胃口。
见顾也有些坐立难安地在车边来回走动,岑姣索性放下了手里的泡面,开口问道。
顾也走来走去的步子一顿,他抬头看向坐在车顶的岑姣。
岑姣原先是长发,只是上回从井里逃脱后,又变成了及肩的短发,许是嫌弃低头时头发会左右晃动,岑姣扎了两个小啾啾,落在耳后,看着有些俏皮。
顾也看得出神,一时没说话。
岑姣伸手在车顶上按了一下,借力跳了下来,她伸手,在顾也眼前晃了晃,“傻了不成?”
顾也这才回神,他退了半步,看向岑姣,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
岑姣有些不耐烦,“顾也,这两天你总是心不在焉的,算起来,明天就能上岛了,你这样的状态,很有可能会拖累我。”
顾也神色更加复杂了,他看着岑姣,张了张唇,“岑姣,我就是怕,如果你出不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桑寻交代。”
他还记得,在离开梅山前,桑寻将自己堵在了墙边,恶狠狠地恐吓自己,让他一定要将岑姣好端端地带出海岛。
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恳求。
顾也从未见过桑寻这个样子,眼眶红透了,只有咬着牙,才能勉强让泪蓄在眼眶当中。
岑姣摆了摆手,“我有分寸。”她看着顾也,“回海岛后,你只需要顾好自己,并且准备好逃离就是了。”
顾也还想再说什么,可岑姣却是摆了摆手,显然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
她转身往车上走——这两天,岑姣睡在车里,顾也则是睡在临时扎的帐篷里。
“回海岛后,你最好寸步不离地守着顾宜白,我看她的脸色,像是快要醒了一样。 ”岑姣拉开了车门,爬上去前,她回头看向顾也,“如果你不想从此再见不到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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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村所在的小岛很少与外界有联系,自然也没有大的轮渡往来接送。
按照岑姣吩咐的,顾也先一步回岛,他回去告诉顾村长,自己抓住了一个岑姓人,可那个人,却说要见村长,说是和他有生意要谈。
至于岑姣自己,则是暂时留在陆地上。
一来,得留一个人看着顾宜白,二来,岑姣并不知道那个自称是自己舅舅的人,是不是当真胆子大到上了岛。
可是按照顾也所说,顾姓人可以闻出岑姓人血液的味道。
岑姣有些不确定,她的这个“舅舅”,是不是已经横行成了这样。
毕竟,他在梅山之上御虫,也不曾惊动到自己或是桑寻。
或许,自己的这个“舅舅”,当真有她不知道的神通呢?
上岛的地方,也是个小村子。
这村子里的房子修建得十分整齐,多是白色的二层小洋楼,一眼望过去,麦田成群。
临近码头的地方,有个小卖店。
小卖店是个一层的平方,门口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地看不大清楚,红红绿绿的包装袋堆在窗口。
岑姣走到小卖店边。
还没靠近时,便听到了嗡嗡作响的电风扇的声音。
她抬眼从柜台往里看过去,电风扇看着有些年头了,杆子上附着着一层铁锈,风扇头呼啦呼啦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声。
一个穿着蓝色短袖的人趴在桌子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岑姣伸手,在木板上敲了敲,那人被惊醒一般,弹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朝着岑姣看了过去。
“要买什么?”那人抬手擦了把脸,看起来清醒了些。
岑姣靠在柱子上,她抬手指了指堆在那些花花绿绿包装袋中的一块巧克力。
那人伸手将巧克力递给了岑姣,“六块,还要别的不要?”
岑姣摇了摇头,递过去一张十块的纸币,“我想问问你,你们这儿有没有姓岑的人家呀?”
男人掀起眼皮,他眨了眨眼,“小姑娘,你来找人啊?是不是找错地方了?”男人带有些许口音,他将找零的硬币递了过来,硬币稍稍有些沉,放到岑姣掌心时,她的手往下落了落。
“这儿没有姓岑的吗?”岑姣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屋子,“我就是村里的人,从没听说过哪家姓岑的,就连娶回来的媳妇儿,都没有姓岑的。”
岑姣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谢,她笑眯眯地看着男人,又继续问道,“那姓顾的呢?”
“顾啊?”男人面上明显一愣,他偏头看向海岸线,抬手指了指,奴了一声,“姓顾的人都住在那边岛上呢。”
男人表现得似乎有些纠结,他看着岑姣,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反倒让岑姣有些好奇。
“他们,有什么不对的吗?”岑姣问。
许是岑姣问了,男人便不觉得自己是在背后嚼人舌根。他把椅子往前拖了拖,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他们有些奇怪。你说,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非要死守着岛上那一点的地方,也不知道那岛上有什么,我有时候上去送货,都要叫他们防贼一样盯着。”男人嗤了一声,看起来相当不满,“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岑姣眨了眨眼,同样看向海岸线,“都不下岛吗?”
男人啧了一声,“也不一定,也是有人出去的,只是少……不过倒也有在外头发达了的,县城里有家商场,老板就是姓顾,只是从没见人回来过,估计早就搬走了。”
岑姣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
男人絮絮叨叨了半天,才想起是岑姣先问了姓顾的人的事儿,他看向面前的人,有些疑惑,“不过小姑娘,我看你是从外面来的。”男人微微探头,看向不远处停着的车,“怎么会问起姓顾的事儿?”
“哦——”岑姣笑了笑,她站直了身子,“我有个朋友姓顾,我是和他一起回来的。”
说话间,海面上,一艘小木船随着海浪一晃一晃地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随着那艘船的靠近,隆隆马达声越来越响,男人见状嘟囔了两声,见岑姣要走,忽然又开口喊住了她,“小姑娘,上去转一圈就快下来吧,岛上的人对外人脾气都差得很,你还是不要久待。”
岑姣笑着对着男人摆了摆手,她朝着小码头的方向走了过去。
顾也站在船头,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身形高大,皮肤黢黑,逆着光时,岑姣几乎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那就是你说的岑姓人?”站在顾也右后方的人忽然开口。
顾也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我骗你做什么?嫌自己命长吗?”
“是个女人?!”那人的声音里显然多了些惊讶,他的眸光直勾勾地落在岸边那个女人的身上,他下意识嗅了嗅鼻子,是岑姓人。
他闻到了血液的腥甜味。
“女人怎么了?”顾也心里疑惑,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依旧垮着一张脸,冷声带着些嘲讽道,“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我找到的岑姓人是女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被顾也呛声的男人哼了一声,也不恼,他只是略有些轻蔑地嗤了一声, “你这个杂血,懂什么?”
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这才开口。
他看了顾也他们一眼,“行了,靠岸了。”
马达声渐渐变低。
顾也从船上跳了下来,他看着岑姣,没有靠近,而是看向和他一起的那两个人,“先去车上把人抬下来。”
一个人跟着顾也往车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另一个人则是站在岑姣几步外,直勾勾地盯着岑姣,并不掩饰眸光中的喜色。
那视线盯得岑姣整个人都有些厌恶,她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男人,“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岑姣的声音很轻,并没有什么凌厉的杀意,就那样轻飘飘的,一阵风一样,落在了男人的耳朵里。
男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看着似是在忍耐着自己的脾气。
很快,和顾也一起去抬箱子的人就回来了。
他们将顾宜白躺着的箱子放回了床上,他看向自己的同伴,微微皱眉,“顾一,上船。”
那个叫顾一的,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岑姣。
就算是被同伴喊上了船,也回头盯着岑姣。
另一个男人看起来不像顾一那样,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他走到岑姣的面前,伸出手来,“岑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岑姣微微挑眉,瞥了眼男人伸出来的手,抬脚,越过男人径直上了船。
那人垂在半空中的手停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回去,他抬脚上了船,看了眼顾也,“走吧。”
顾也打燃了船上的马达,他想要和岑姣说些什么,可是船上还有别的人,他只能表现出相当不喜欢岑姣的模样,离得远远的。
“顾也说,你有事要和村长聊。”刚刚被岑姣落了面子的男人并不羞恼,反倒仍旧是笑着,露出两排象牙白色的牙齿,他走到岑姣身边,依旧尝试同岑姣攀谈,“只是不知道,岑小姐知道多少我们的事情,又有什么事儿,要与我们村长当面聊。”
岑姣双手撑在船边。
听到男人的话,她回头看向他,“你是村长?”
“当然不是。”男人否认道。
岑姣嗤笑一声,脸上的嫌弃与看不起,明晃晃的,有些刺眼,“那我和你有什么可说的。”
男人脸色微沉。
只是比其他,那个叫顾一的男人更显得暴躁,他抬手指着岑姣,恶狠狠道,“你这个臭娘们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上了这船,你还有……”
男人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他伸出去的手指被岑姣伸手掰住。
直接向后折倒,几乎贴到了手背。
骨头仿佛都被岑姣掰断了,顾一痛呼一声,黑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他双目微瞪,眼珠子险些从眼眶中掉出来,“我杀了你!”
顾也脸色一变,下意识想要上前。
可刚刚站在岑姣身侧的人已经退到了他的身边,那人抬手拦住了顾也的动作。
“让顾一试试。”他说。
本就有些摇晃的船,晃动得更剧烈了。
顾一弓着身子朝着岑姣的方向扑了过去,活脱脱像是一头黑熊,生猛无比。
岑姣矮身躲过顾一的扑袭。
起先,她只是躲。
船上虽然地方不大,可她身形柔软动作又灵活,竟是左躲右闪,硬是没有叫顾一碰到她一下。
顾一脸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像是被打翻的油墨,他站稳,看向岑姣,“你只知道躲吗?!”
岑姣笑了一声。
船晃得厉害,可她却是站得极稳——只见岑姣伸出一根指头,对着顾一招了招。
是挑衅。
顾一本就是个沉不住的性子,岑姣这般,他更是被人掐断了理智,厉呵一声,朝着岑姣冲了过去。
他右手一抬,手里竟是攥着一把弯刀。
弯刀上方,日光滚过,发出熠熠刺眼的光。
顾也偏头看向身边的人,“顾一太过分了,如果将人伤到,我们没办法和村长交代。”
站在顾也身侧的人转眸,深深看了顾也一眼,他的声音略有些意味深长,“你带了人回来,不管是死是活,想要的东西,都会给你的。”
顾也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身侧那人幽深的目光,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转过头,看向那两个人。
顾一的动作大开大合,手臂动作时,带有千钧的力道,几乎能将面前的铁板砸凹。
而岑姣,也不再仅仅是躲避。
她侧身躲过顾一挥来的一刀,顺势伸手一探,她整个人竟是只藉着右臂的力量,攀上了顾一的背,她踏在顾一的肩上,稳稳地。
就算顾也抬手去打,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顾一看起来已经打红了眼,见抬手不能将岑姣砍下来,竟是挥着刀想要去砍岑姣的脚踝,仿佛就算将人的双腿砍下来,也毫不在意。
岑姣眸光微凝,刀刃寒光闪过时,她足尖一点,借力飞了起来,又在顾一脑袋上重重一踏。
她翻身落在了船上,手中伸出的那一点寒芒,竟是直指顾一的咽喉。
顾一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他大口喘着粗气,却又因为抵上他咽喉的尖利而不得不停下动作。
直到这时,站在顾也身边的人才出声道,“好了,比划比划,不要伤了和气。”
岑姣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看起来满脸无辜,他见岑姣朝着自己看了过来,抬手摊了摊,“岑小姐,您别和顾一一般见识。”
岑姣冷哧一声,她手腕一转,手臂往上一抬。
动作快到船上的另外三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顾一的惨叫声响起。
高高壮壮的男人抬手盖在右眼上,面目狰狞,有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岑姣一个抬腿,猛地砸在顾一的右肩上。
顾一本就因为吃痛有些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况,骤然吃痛之下,他跪倒在地上。
岑姣这才收回了尖端沾了血的簪子,她回头看向刚刚开口打圆场的男人,在笑,可声音里却不带半点笑意,“我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他先招惹我,那我就要废了他的一只眼睛。”
那声音,冷漠异常。
男人脸色变了又变,声音又冷了下来,“岑小姐,你上来先废我们的人一只眼睛,可不像是要谈生意的样子。”
岑姣瞥了眼跌跪在地上的顾一,嗤了一声,“这只是个教训。只要路上别耽搁,他那只眼睛,或许还有救。”
男人这才转头看向顾也,“加速,快点回去。”他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溢出来的。
顾也深深看了岑姣一眼,这才抬脚,朝着船尾马达的方向走了过去。
******
川都,疗养院。
清醒过来的人已经被送到了疗养院的单间,虽说那人清醒了过来,不再像之前痴痴傻傻的,可人却变得异常暴躁,短短几天的时间,已经伤了四五个护士和医生。
为了疗养院工作人员的单间,人被锁了起来。
魏照看着门框上贴著名字的黄色牌子,停下了步子。
司兴文。
魏照记得这人,司兴文不是他们队里的成员,是另一个队的,也是当时参加任务的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当年不过刚刚成年。
按理来说,司兴文不该参加那次的任务。
可他是自己打报告申请参加的,后来执行任务时,听司兴文所在队伍的队员闲聊过,原来司兴文是顶他哥哥的缺。
他哥哥司兴武两年前执行任务出了事儿,就是在黔州。
司兴文想要离他哥哥最后待过的地方近些,所以申请参加了在黔州执行的任务。
那时候,司兴文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看起来也是个毛头小子,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
魏照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人被捆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着,可是显然,司兴文一直在挣扎,就算疗养院做了应对,他的手腕脚踝,被绳子捆住的地方被勒得通红,一看就是挣扎之下留下的痕迹。
魏照的视线落在了床上那人的脸上。
他愣了愣,有些没认出来。
之前司兴文和其他活下来的人一样痴痴傻傻的时候,魏照常会来疗养院看他们,那时候的司兴文,比起以前,要胖一些,也白一些。
可是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脸颊瘦削地向下凹陷,整个人泛着一股蜡黄色。
眼窝下方也凹陷着,一片乌青。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司兴文竟是瘦得脱了像。
察觉到有人进屋,原先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的人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司兴文眸光亮了一瞬。
魏照心头一颤,他走到床边,“阿文……”声音颤着,有些找不准音调。
司兴文认出了魏照。
他开始发出声音,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像是某种古旋律的吟唱,又像是魏照听不懂的地方方言。
司兴文直勾勾地盯着魏照,他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到最后,躺着的人脸憋得通红,眼睛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用力过猛而从眼眶中落下来。
“阿文,你别急。”魏照按住了司兴文的手臂,却在触感传来的瞬间心中一惊。
与他手掌触碰的皮肤,宛若干枯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贴在皮肤上,仿佛一点肉都不剩了。
“你是不是记得什么?”魏照看着司兴文,他弯下腰,将头贴到了司兴文的嘴边,“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司兴文发出的声音,仍旧是刚刚那样的,怪异,扭曲,像是鬼哭狼嚎。
魏照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一小块被角,拼了命地去辨别司兴文究竟在说些什么。
在那些含混的,甚至有些难以辨认的声音中,魏照终于听明白了一些。
司兴文在让他逃。
魏照站直了身子,他看着司兴文,目光震颤,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而司兴文的声音,在魏照的耳朵里渐渐变得清晰。
“快跑。”
“照哥,快跑,刑天拿着斧头追上来了。”
第73章 -
木船再次靠了岸。
岛屿边缘比海平面高出一截,一条绳子编成的垂梯半截没在海水里,随着海水的波动轻轻晃动着,打在崖石上。
顾一先爬了上去,离开前,他恨恨盯了岑姣一眼。
岑姣面色泰然,由着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上面很快就传来声音。
似是有人被顾一的模样吓了一跳,正在开口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一的声音稍显得有些远,显然是人已经被上头等着的人簇拥着去处理伤口了。
上方有绳子被扔了下来,顾也和另一个男人弯腰将装有顾宜白的木箱子捆好后,抬手扯了扯绳子。
木箱子被拉了上去。
男人看向顾也,示意顾也先爬上去,顾也顺着绳梯爬了上去,紧接着,他又看了眼岑姣,“岑小姐,我们这儿穷,还请见谅。”
岑姣挑了挑眉,没说话,顺着绳梯爬了上去。
在岑姣落在岛上的那一瞬间,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禁止键。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岑姣身上。
那些视线灼热无比,仿佛要将岑姣烫穿一样。
岑姣毫不在意地一一回望回去。
显然,每个人见到她,都显得有些惊讶,他们的目光在与岑姣的视线撞上后,迅速低头撤走,躲闪着不敢再看岑姣。
这些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岑姣心中升起了些许疑惑,顾也先回来过,岛上的人应该在那时候就知道会有一个姓岑的人出现。
他们现在,个个表现成这样吃惊的模样,实在太过怪异了。
而且——
岑姣回头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刚刚他们下船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有些奇怪,就和岛上的这些人一样,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岑姣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自己的血液不该有什么问题,如果是他们嗅闻出来的味道有问题,那么顾也一早就发现了。
可显然,就连顾也都不明白岛上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顾也原先落在后面几步,他顾不上旁的,走到了岑姣身侧,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岑姣眸光闪了闪,没做反应。
在别人看起来,就像是顾也从岑姣身边穿了过去一样。
人群后,一个穿着唐装的老头子沉默地看着岑姣。
他的视线里,带有审视,以及一丝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了的喜色。
岑姣停在了那个唐装老头儿面前,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挑眉,斜着眼看向面前的人。
唐装老头儿并不在意岑姣的不礼貌,他伸出一只手,“顾国强。”
岑姣没有同顾国强握手,只是哼了一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岑姣。”
顾国强并不在意岑姣的冷待,他乐呵呵地收回手,双手背在身后,“顾也那小子说,岑小姐你有一笔生意要同我谈,不知是什么生意。”
“你们不是要吃人吗?”岑姣笑了笑,“我要骨头,肉分给你们。”
顾国强的脸色猛然一变。
他盯着岑姣,下意识看向刚刚走过去的顾也。
只是他自己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顾也又怎么会将这种事情告诉自己的敌人呢。
顾也告诉自己,他发现了一个岑姓人,同她交手之间发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这才会在听那人说想要见自己时,动了将人带回岛上的心思。
顾也那个孩子,顾国强还是清楚的。
心高气傲,对着自己的敌人,还是明显强过自己的敌人,显然不会多说什么。
顾国强重新看向岑姣,带着些许审视。
在听顾也说,他遇到了一个岑姓人到现在,顾国强的情绪几经变化。
现在,狩猎难,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海里的那些人醒过来的时间变长了很多,而且最近这些年,常常有人变疯,或是海水里醒过来时缺胳膊少腿,这使他人手不够用,引外面的岑姓人进村的事情也变得困难。
顾也这个猎人,向来不称职,后来还带着自个儿母亲跑了,居然能够带回一个岑姓人,这当然令人感到高兴。
当人上岛,顾国强发现是个女人,顾国强便不仅仅是高兴了,他感到兴奋!
一个活着的岑姓女人!
他活了这么多年,轮换过那么多身份,可还没有尝过岑姓女人的肉味——
毕竟岑人一族,以女为尊,每一个岑姓女人,都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他们远不是那些女人的对手。
一个普普通通的岑姓男人,血肉已经可以滋养他们整村的人了。
如果是一个女人,那效果滋味儿,顾国强想都不敢想。
只是,当岑姣说出第一句话。
顾国强心中的兴奋消散了几分,转为惊疑,他不确定面前的人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有哪些本事。
顾国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人,心头微微有些打鼓,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僵硬。
顾一从屋子里冲了过来。
横冲直撞的,有些吵闹。
“国强叔,杀了她!”顾一冲到了顾国强面前,他脸上的伤被潦草处理过一番,白色的纱布盖在他的右眼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国强眉头微皱,他看向冒冒失失的顾一,低声呵斥,“胡闹!还不回去!”
顾一却是恨恨盯着岑姣,他牢牢站在顾国强面前,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听到顾国强的话,顾一仍旧没动,他只是转过身,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顾国强。
“国强叔,她差点让我变成瞎子!”顾一抬手捂住了纱布,他另一只眼睛瞪圆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而有些神志不清,他看向顾国强时,竟也多了些恨意,“国强叔,姓岑的反正是要死的,让我给第一刀,有什么不行!”
“我让你闭嘴!”顾国强猛地抬腿踹在了顾一的肚子上。
顾一猛地退了两步,险些撞上岑姣,好在岑姣侧身避过,才没被撞上。
只是后面跟上来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顾一栽在一个人身上,连带着摔了好几个人。
顾国强铁青着脸色,显然因为顾一的不配合而十分气恼,“把他带回去关起来,这些天别让他出来了!”
转头再看向岑姣,顾国强压下了脸上的情绪,他对着岑姣挤出一个笑来,“岑小姐,你说笑了,我们都是文明人,什么吃人不吃人的,这话,可不兴说。”
岑姣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国强。
顾国强心中有些烦躁,他没有和岑姓女人打过交道,怎么一上来,反倒失了分寸。
只是他小心些,也是应当的,顾一虽说脾气暴躁,身手却是不错。
两人一见面就打上了,岑姣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顾一险些没了一只眼睛。
他们顾家人对付岑姓男人有一手,可那招拿出来对付女人,可就不太管用了。
心思转了又转,顾国强对着岑姣时,换上了一副笑脸,他微微侧过身,“岑小姐,今天不早了,我先给你安排个地方,好好休息。”
岑姣不置可否,她跟上了顾国强的步子。
却又在人步子稍显轻快后,开口道,“咱们不要遮遮掩掩了,彼此心里都和明镜似的,有什么好骗来骗去的呢?我同族的那些男人,不是死在了你们这儿,还能是哪里?”
顾国强步子乱了些。
他没有回头,只是仍旧往前走着,只是略有些乱了的呼吸声,让岑姣知道,她猜对了。
“你们的那些法子,对我同族的女人不管用,你也就别想着怎么对付我了。”岑姣笑了一声,她双手背在身后,走得稍快了些,与顾国强并肩,而不是跟在他身后。“你们不是我的对手——你瞧见那个叫顾一的了?”
“顾一看着,就是个没脑子的,你能吩咐他做事,显然他有些可取之处,我猜猜——”岑姣故意拉长了声音,她瞥见一旁的顾国强脸色有些发青,心中大笑几声,面上却仍旧就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应该是你们岛上,比较能打的了吧?”虽是问句,可岑姣心中确实有九成把握,刚刚她扫过一眼岛上的村民,个个瘦条条的,看着就虚弱无力。
顾国强没有反驳,只是埋头往前走。
“他和我对上,可是碰都没碰到我,我若不是想着见面就杀人伤了和气,他受伤的地方,可就不是眼睛了。”岑姣往前走了两步,她突然回身,看向顾国强。
顾国强一个激灵,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岑姣,没有说话。
而原先一直带着疏离笑意的岑姣忽然冷下脸来,“我来这儿,倒也不是为了给那些人报仇,毕竟这么多年,他们谁是谁,我也不清楚。”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我不想着来找你们的麻烦,不见得别的人不会来找你们的麻烦。”岑姣缓缓眨了眨眼,眼眸如同一颗玲珑剔透的玻璃珠子,“你们当年偷走岑人的东西,代替填海的精卫,妄图超脱生死——”
顾国强的眼睛开始睁大,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你们偷偷摸摸,欺瞒天地的行为,已经持续得够久了,顾村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已经有来找你们麻烦的岑人隐瞒身份上了岛呢?”
“你们当年偷走的东西,或许早就被人记挂着,想要带走了。”
顾国强面色惨白,他退了一步。
岑姣直起腰,面上仍旧是刚刚那副表情,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赌对了!
狗儿山的那块石头突然不见时,岑姣就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那时候,只是猜测,后来在梅山上,听哑叔说了更多的,有关岑人的事情。
岑姣便觉得,狗儿山上的那块石头,原先也该是属于岑人的。
而岑如霜在那儿出现过,石头消失了,梅山山顶,不入峰处的镇山石也消失了。
这种种事情前后脚地发生,岑姣觉得,这是岑人在收回原先属于他们的东西。
至于岛上的人——他们与岑人的关系甚至更加紧密,在他们这儿,一定也有岑人的东西,那东西,对于他们来说,肯定很重要!
这种时候,岑姣只有赌一把。
她只有藉着顾国强不清楚自己的底细,将自己神秘莫测的形象立起来。
就像刚刚上船,她就藉着顾一,让其他人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可以揉捏搓扁的软柿子,想要对她动手,总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有那个实力!
眼瞧着顾国强一副吃了什么东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表情。
岑姣便觉得心里畅快,她直起腰,讳莫如深地看了顾国强一眼,而后转过身,不再提刚刚的话题,“顾村长,继续带路吧。”
过了好一会儿,顾国强才咳嗽两声,抬脚走到了岑姣的前方。
“这间屋子空置许久了,岑小姐你修整一番,晚上,我们已经准备了宴席。”顾国强道,只是现在,他脸上的笑已经变得有些差强人意,光是看就知道,他想要快些从这儿离开。
岑姣笑了一声,她看着顾国强,“顾村长,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些话。”
顾国强深深看了岑姣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村子里聚集在码头的人已经四散离开了。
大部分人回了家,而一小部分,村子里说得上话的人聚集在了顾国强的家里。
所以,顾国强进门时,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
他脸色铁青地扫过那几个人,在其中一人要开口时,冷冷打断道,“进屋再说。”
堂屋里,摆着一张方桌,两侧是红木雕的椅子。
大伙儿坐了下来,家里的女人泡了茶,送了进来。
顾国强在上方坐下,他瞥了眼给众人倒茶的女人,低声吩咐道,“你去把大门锁上,注意着点儿,别让人听了墙根。”
女人倒茶的动作停了一瞬。
她没有立刻回答顾国强的问题,而是等堂屋里的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了茶水,才放下了手里的茶壶,看向顾国强,道了一声知道了。
女人出了门,顺手关上了堂屋的门。
吱呀声响起后,过了许久,才有人开口说话,“虽说是个女人,可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吃也是一样吃,有什么不妥的吗?”
率先说话的那人,吐出一口眼圈。
顾国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的记忆也没有重置过,怎么能问出这种话来?!”
那人被怼了一声,面上有些讷讷。
“我们这些年,为什么只能对一些男人下手,你是半点不知道吗?”顾国强面色越发冷了,“我看是太久没有去过外面,已经忘了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了!”
许是看出了顾国强情绪暴躁接近失控,有人灭了烟,“那个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不像是岑人里领头的,她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和你说了吗?”
顾国强的手放在椅把上,指头无意识地上下动着。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向几人中年轻一些的那个,“这两天,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去巢里,守着青雀神像。”
这话一出,堂屋里如同水如油锅,沸反盈天。
顾国强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
他抬手,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还有烟,都给我灭了!”
见顾国强发火,堂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丫头,是冲着青雀神像来的?”
只是刚刚问完,他又疑惑,“不应该啊,当年的事情,就连当时活着的岑人都不确定是谁做的,岑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像我们,寿与天齐,怎么反倒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找到我们了呢?”
顾国强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去追究这件事儿的时候,总之青雀神像是重中之重,无论如何,都要守好,那是我们的基石,如果没有青雀神像,那一切就都完了。”
“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刚刚被顾国强点名的那个年轻人站起身,他对着顾国强点了点头,满脸的严肃认真,“我现在就去,直到这次危机解除再回来。”
顾国强点了点头,他有些疲惫地抬了抬手,“行,你去吧。”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只是步子间,不大像年轻人,反倒像是蹒跚的老人。
顾国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开口道,“都已经多久了,怎么还没有适应。”
往外走的人步子一顿,等到再次抬脚,才是大步往外走,看不出怪异的地方。
男人出了门,靠在门边点燃了一支烟。
眯着眼吐出一口眼圈,余光瞥见身侧有人站着,转过身去看,是顾国强的老婆。
男人捏着眼,“婶子,你怎么在这儿?”
女人坐在方凳上,听到声音,她缓缓转头看向了男人。
动作缓慢又僵硬,像是个提线木偶。
见女人脸上扯出一个堪称惊悚的笑,男人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咳了一声,抬手指了指门,“我忙去了。”
等到走远了些,男人才低声骂了一句,“死老太婆,这外人就是不行,僵得跟什么一样。”他啐了一口,低头快步出了院子,朝着海边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刚刚他咒骂的那个死老太婆,在他离开后,脸上那诡异的笑久久没有放下来。
嘴角高高翘起,几乎要戳到眼角。眼尾的皮肤皱在一起,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睛。
她保持着这个笑,一直到天色渐暗。
屋子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他们各个看起来面色都有些凝重,顾国强走在最后,他看着大家离去的背影,开口叮嘱,“晚上的宴席,你们收着点儿,别让人看出来。”
院子里,传来稀稀拉拉的应答声。
顾国强这才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女人,他走到女人身前,蹲下身去。
见女人脸上的笑僵硬地维持着,一动不动的,他叹了一口气,而后抬手,顺着女人的脸颊轻轻向下。
在他的动作下,女人终于没有继续笑着了。
“小菲,这具身体是不是用着不好了?”顾国强抬头看着面前人的脸,手上的动作十分温和。“没关系,等这次的事情了结了,我就能替你修补身上的破损了。”
被顾国强唤作小菲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顾国强。
顾国强并不觉得那目光直勾勾的有些瘆人,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脸颊,“今天晚上,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给你带你爱吃的回来,好不好。”
小菲缓慢移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声好。
顾国强轻轻拍了拍小菲的背,准备起身离开。
只是站到一半,忽然听到小菲继续道,“危险,要小心。”
顾国强原先有些紧绷的脸色柔和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小菲的手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
顾也和装着顾宜白的箱子一起,被人领回了原先的房子。
顾宜白连人带水,被倒进了院子里的池塘里。
顾也有些紧张,他抓住那人的胳膊,“不用给她送到海里去吗?”
被顾也抓住的人没说话,而是玩味地看了顾也一眼,而后嗤了一声,甩开了顾也拉着他的手。
顾也见状,正要追上去。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位老人,却是开口喊住了他,“顾也,还没闹够吗?!”
是顾也的外公外婆。
他们看起来,比起之前顾也离开时老了很多。
两位老人,也不知哪儿来得那样大的力气,竟是一左一右,控制住了顾也。
顾也想要挣脱,可那两双手,却是纹丝不动。
“你给我们老实一点!”顾也的外公双目圆瞪,他死死钳住了顾也,而后看向另一侧的女人,“把他关到地下室去。”
顾也想要挣扎,可两只手臂上,仿佛被铁钎钳制着。
他挣扎无果,只能想要用顾宜白打动他们,“你们让我守着我妈吧,我知道错了,现在只想守着她,哪儿都不去!”
“一个残次品,有什么可守的。”顾也的外公冷哼了一声,他打开了地窖的门,将人推了下去。
顾也脚下骤然踩空,他直直掉了下去,摔在了地窖里堆起来的稻草上。
老人满脸的冷色,看向顾也时,丝毫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外孙子,反倒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你老是在这儿待着,等村长的处置!”
第74章 -
顾村的宴席设在外面。
露天的宴席,圆桌放在桌子主道两侧,一长溜,红色的桌布盖在桌子上,随着风吹过来,轻轻飘动着。
顾国强亲自去请了岑姣,将人领上了主桌。
等岑姣到了宴席上,剩下的桌子都已经坐满了——岛上的人,有些黑,不知是不是海风吹得多了,要么像是顾一那种,身上油亮发黑,要么是那些老人,瘦削干巴,黑黢黢的。
岑姣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最后大剌剌地在主桌主座上坐了下来。
在她坐下来的瞬间,靠近的那些人,像是要站起来了一样。
顾国强摆了摆手,那转瞬即逝的紧张气氛才渐渐淡去,他笑了一声,在岑姣身侧坐了下来,“岑小姐,你先前说有人偷偷上了岛,怕是什么诓骗人的话吧。”
“我们都是渔民,虽没什么本事,可是分辨你们岑姓人,还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子。”顾国强笑了笑,他拿起了筷子,示意众人动筷,视线却一直黏在岑姣身上,
岑姣面上倒是丝毫没有露怯,她笑了笑,“我只说有人要来找你们麻烦了,什么时候说过他已经上了岛?”
“再说了,我给你这个消息,显然不能叫那个人知道,如果他在,我又怎么会上岛呢?”岑姣拿起筷子,颇为嫌弃地扒拉了两下面前的咸鱼,“还是顾村长觉得,你们的人能打得赢我?”
“那个叫顾一还有顾也的,两个人可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岑姣道,她环顾四周,状似无意地提起,“怎么没见着顾也还有顾一呢。”
“顾一被罚去反省了。”顾国强道。
至于顾也,他忙了一下午,还没有顾得上去处理顾也的事,现在听岑姣提起顾也,他才想起这么个人。
视线在周围梭巡一圈,没见有顾也的身影。
岑姣微微挑眉,“怎么,顾也也被罚去反省了?因为没能杀了我?”
岑姣这话说得难听,相当于将顾国强身上的那一层面具撕了下来。
从一开始,顾国强表现的,就是不承认岑姣说的那些,就算彼此之间心知肚明,面上也都要否认。
这叫懂事儿。
可偏偏,这个小丫头,将不懂事写在脸上,她不顾头尾,甚至半点不怕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伸手将事情明晃晃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桌上,让大伙儿一起看。
“岑小姐说笑了。”顾国强打着哈哈,他看着面前的人,深吸一口气,“也许是有些事儿耽搁了。”
顾国强的反应,倒是让岑姣有些意外。
她贴着对方的底线说话,做事,见没反应,便再深一截。可面前这人,却像是没有底线一样,无论岑姣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同岑姣打着哈哈,将当时的事情揭过去。
他是在害怕吗?
岑姣有些不确定,不过她没有继续试探下去,而是话头一转,“那就去催催,他和我还能过上几招,吃过饭,怎么也要松快松快。”
顾国强对着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而后看向岑姣,“岑小姐,我安排人去找他了,咱们先吃饭。”
岑姣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各种菜肴被送上了桌,多数是海里的东西,蒸鱼,炖鱼,煮鱼;白灼虾,蒜蓉虾,油焖大虾。
还有些凉拌海蜇,海带贝壳一类的小菜。
压轴菜是一碗排骨汤。
顾国强拉住了送排骨汤上桌的人,小声吩咐,“留一碗个小菲送过去。”
他虽说是压低了声音,可岑姣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当顾国强叮嘱完送菜上来的人,正要坐正吃饭时,余光瞥见岑姣正偏头看着自己。
和岑姣这几番交道打下来,顾国强现在看见岑姣那双大眼睛就心里发怵。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岑姣一眼,“怎么了?”
“小菲是谁啊?”岑姣问,她眨了眨眼,似是对这个小菲好奇极了。
“小菲是我的妻子。”顾国强道。“她不喜欢这种吵闹的氛围,所以没有来席上吃饭。”
岑姣发现,顾国强在提起小菲时,整个人的确变得柔和了几分。
她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去找顾也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顾也跟在那人身后,一瘸一拐的,脸上还有伤,看起来像是脸直接在青石板上蹭出来的伤口。
岑姣叫顾也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看向顾国强,谁料顾国强脸上同样有些惊讶。
顾也抬手抹了把脸,他扫了眼岑姣,而后看向顾国强,喊了声叔。
顾国强摆了摆手,“怎么摔成这样了,今儿事多,我忘了和你说说你母亲的事儿了。”
顾也眸光闪了闪,没说话。
顾国强笑了笑,“你也别担心,宜白不会有事儿的,咱们岛上的事儿,你知道得不多,但你只要信叔一句话,她不会有事儿,你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心心住下来。”
“……陪一陪岑小姐。”顾国强顿了顿,继续道。
他这话一出。
岑姣也好,顾也也好,都有些惊讶。
当然,两人面上都没显露什么。
宴席很快到了尾声,岑姣放下筷子站起了身,她看向顾也,“陪我松一松筋骨。”说完,岑姣才又转头看向顾国强,“顾村长,不妨事吧?”
顾国强摇了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只是当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他又吩咐人悄咪咪地跟了上去。
顾也走在岑姣身侧,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有人跟着我们。”
“知道。”岑姣突然出手,她的手臂破开空气,发出飒飒声。
风也被搅动,彻底盖住了两人小声说话的声音。
顾也明白过来岑姣的意思,抬手与她过招。
“顾也,我觉得你们这个村子吧——”岑姣顿了顿,她闪身躲过顾也推向她面门的手,“强弩之末了。”
顾国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本事。
岑姣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脑子里的记忆是一直存在还是每换一张脸就会从零开始。
可是,岑姣清楚地发现,顾国强当真没什么本事。
不光是顾国强,这村子里的人都没有什么本事。
要说身手,岑姣几次点出他们身手不行,顾国强脸色都十分难看——那是被戳穿后的难耐和愤恨。
说明这村子里,能打的,当真没几个了,毕竟顾一那身手,甚至不如赵侍熊身边的人。
顾也眸光闪了闪,他有些分神,一时没能避开,肩上重重挨了一下。
他吃痛,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顾也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我外公外婆,老了很多,但是力气却变得很大。”
“他们想把我关进地窖。”顾也面上闪过一丝烦躁,“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他们好像很急切,想要通过将我关起来,去找顾国强讨要什么。”
岑姣停下了动作,她看向两人的来路,“行了,不用打了,那人走了。”
那人,是指跟上来的人。
岑姣啧啧两声,她转过身,轻声道,“顾也,你说顾国强是怎么想的,会让你和我单独待在一起?”
顾也摇了摇头。
“或许,是他太老了。”岑姣的声音被风吹得更低了些,“已经老到拿不准你我了,他知道,或许应该提防,所以派人跟着你我,可那人发现我们当真是打了一架,便离开了。”
“顾也,你的……”岑姣顿了顿,她回头看向顾也,“这个岛上的,和你同宗同源的人,幽困在这个岛上太久了,他们早就变得迟钝腐朽。这座岛,快沉了。”
岑姣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那个“舅舅”,会丝毫不畏惧这样一座岛,以及岛上的顾姓人。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没有再继续刚刚的话题,“我之前,用话诈顾国强,看他的反应,这海里,应该有岑人的东西。”
“那东西,应该就是岛上的人可以在海中获得新生的关键。”岑姣道,她看向顾也,在发现岛上的人是强弩之末后,岑姣决定速战速决,“我今天晚上会摸黑探遍整个村子,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够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等我拿到东西,我们就下海。”岑姣看向顾也,她顿了顿,“最好你能让村里的人同意,你陪你母亲一起入海,在我之前就入海。”
“现在,比起岛上的人,我更担心我那个便宜舅舅。”岑姣叹了一口气,即便发现顾姓人没有那么棘手,心里依旧没有放松下来,她看着顾也,“就算他不动我,你一个顾姓人,能不能活还是两码事。”
顾也闻言面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他上一次回岛时,只在外面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次不一样,这次,顾也带着顾宜白,在海岛之外的地方,生活了很多年。
回来后,他的确发现了岛上的人,似乎远不像自己从前感觉的那样恐怖了,他们仿佛从云端跌入了泥沼。
从前让顾也觉得惊恐的人,现在再看,却也觉得不过如此。
顾国强就算掌握着他的命脉,就算掌握着天大的秘密,就算能够控制他体内的血液一点点干涸又怎么样呢?他已经开始没有办法掌控眼下的局势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岑姣的话。
顾也从前对于这个岛上的厌恶和恐惧都散了些,他开始去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许是察觉到顾也的情绪,岑姣朝着他走了过来。
肩上稍稍一重。
顾也抬眼,是岑姣右手虚握成拳,轻轻撞在他的肩膀上。
“也别太担心。”岑姣道,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上岛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现我可能比自己原先想像的还要强很多。”
顾也有些想笑,可是却又觉得这时候,什么事都悬浮着,不曾落到实处时,着实不该笑。
他长吁了一口气,看着岑姣,有些无奈,“岑姣,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的时候该多些表情。”
岑姣白了顾也一眼,她收回手,转身朝着自己暂时休息的屋子走了过去,还不忘抬手对着顾也摆了摆手。
******
宴席还没结束的时候,顾国强便有些烦躁。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烦躁,总归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揪着一样,不上不下的。
原先有岑姓人出现是好事儿!
可偏偏是个不知其深浅的女人,原先没和岑姣打交道时,顾国强还想着,女人又如何,就算岑人以女性为尊,岑姓女人到了他们手里,只会是大补的猎物。
可这个叫岑姣的,身手厉害,知道得也多,还带了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比起岑姣这个人,顾国强更担心青雀神像的安危。
顾国强藉着月光回到了家里,他有些疲惫地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这具身体,也用了很久了,最近这几年,总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脑子也不太清明。
顾国强悠悠叹了一口气,等这次的事情解决了,他要亲自去挑选一具好的身体,到时候,被他挑中而没办法醒来的人,就委屈委屈,等他这具苍老的身体羽化蜕变后,再醒过来吧。
门外,传来敲门声。
声音打断了顾国强的思绪,他有些不满地抬高了声音,“谁啊?”
“村长,是我们!”有些苍老的声音。
顾国强眼角嘴角都微微向下,有些不满道,“进来。”
是顾也的祖父祖母。
两个老人头发花白。互相搀扶着进了院子。
月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影子却很淡很淡,几乎要消失了。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吗?”顾国强的视线从两个人身上扫过,他想起先前顾也那一身的伤,“还有那个顾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不让人去宴上也就罢了,还弄得一身伤。”
“是我们不会教孩子。”顾也的祖父忙道,他往前走了一小步,脸上的褶皱堆在一起,上面满是老人斑,“这不是想着,先把人关起来,等着您处置吗?”
“处置?处置什么?!”顾国强哼了一声,“你是要告诉岛上的人,就算带回了岑姓人,立了这么大的功,也要受处置是吗?”
“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老头儿连连摆手,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国强又冷哼了一声,他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声音拉长了些,“我知道,你们为了什么来找我。”
“是,按时间,是该你们到海里去了。”顾国强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们也知道,这几年,岛上出了很多事儿,下海老树出新芽是大事儿,我也是想着将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安排你们下海。”
“可前两天,刚有一批人下去。”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开口道,带了些许的埋怨。
顾国强眼睛瞪圆了些,他看向站在那儿的人,有些不满,“是,那你们也该想想,为什么我偏偏就落下了你们两个人!”
“宜白这么多回了,就轮到你们两个养的时候出了岔子!也不说之前她想着放那个人走了,就说后来,喝了点汤,就疯了!那么多回,从来没出过事儿,就到你们这儿出事儿了,不是该给你们些教训?!”
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脑袋耷拉着,似是被顾国强教训得说不出话来。
顾国强见状,声音倒也不那么严厉了,他看着那两个人,“我们同宗同源的,虽说你们不记得了,可是咱们的交情,可是多少年了!这次,算是给你们两个一个小小的教训,等眼前的事儿解决了,我就会安排你们两个下水的。放心吧,都是一根藤上的瓜,罚过了,我就不会亏待你们。”
得了顾国强肯定的答覆,两个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顾也的祖父看着顾国强,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村长,我们也不是不识趣要来催你,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身上的变化着实有些多了,前两天,我轻轻一揭,腿上就掉下来一大块皮。”
顾国强瞥了眼院中的人,“行了,处理完眼前的事情,我会安排你俩下水的。这眼前的事儿,才是最紧要的,要是弄砸了,别说是你们,咱们整个岛上的人,大家过了几千年的好日子,都要到头了!”
许是顾国强说得严重,院中的两位老人连连点头,也不敢再说什么,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顾国强的家。
等两个人走得远了,顾国强冷哼了一声,他锤了锤膝盖,站了起来。
眼里,满是对刚刚那两个人的不屑。
那两个人,他记得,从以前开始,就是两个不聪明的。
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次,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顾国强双手背在身后,心里盘算着。
这些年,海里常常出事儿,总找不着原因,前段时间,他又去翻了一遍从前的记录,发现岑人从前会做的一件事情,或许能让目前的情况出现转机。
——祭祀。
想想也是,青雀神像保佑了他们这么久,也该给些上好的祭品,才能让神像的福泽绵延不绝。
他们这一脉,能够死而复生,生生世世不绝,也算是上好的血脉了。
若是以族中人的性命为祭,想来效果是最好的。
顾国强心里有了盘算,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抬脚往屋子里走了过去,“小菲?”
侧屋的灯已经关了,顾国强小心翼翼地推开屋子,藉着月光,看向靠墙的床。
床上的被子微微凸起,没有什么动静,像是人已经睡着了。
顾国强见状,没有再往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菲最近精神不大好,整宿整宿睡不着,今天既然这么早睡了,就不要再拉着她说话了,让她好好睡一觉。
******
岑姣准备等到半夜再出门。
只是躺在屋子里,百无聊赖,耳边水塘里的蛙叫声成片往耳朵里钻,吵得人也没办法安睡。
岑姣第一次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想起了一个人。
她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魏照的身影。
要是魏照在,这时候,一定会说些话,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岑姣蹭一下坐直了身子,她盘腿坐在床上,眉头微皱,看着面前的墙壁出神。
会想起魏照很奇怪。
想起魏照,不是为了正事,而是觉得这种时候如果魏照在,时间会过得更快,自己会觉得舒心一些,更奇怪。
岑姣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魏照,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声音。
她轻轻啧了一声,这岛上的人,还真是不入流,半夜想要过来偷摸做点什么,还提前弄出了声音让人察觉了,真是一群草包。
岑姣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卧室在二楼,她从窗户处翻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恰好叫响起的蛙鸣声盖了过去。
岑姣看向院子,院中,一个黑色的人影蹑手蹑脚,正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看。
岑姣摸到了那影子的身后,冷不丁出声,“大晚上不睡觉,摸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那人被岑姣吓了一跳,猛地往前蹿了两步,却又左脚绊住右脚,摔在了地上。
岑姣微微挑眉,这人未免也……太草包了。
就算被发现了,怎么能慌不择路成这样。
她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扯住了那人裹在身上的斗篷,“说话,你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那人手上似乎没什么力气,岑姣没费什么劲儿就将斗篷扯了下来,看身形,是个瘦削的女人。
岑姣伸手按在了那人的肩膀上,掌心当中传来的触感,却让她一惊。
还不等岑姣反应过来,原先背对着她的人转了过来。
月光下,来人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
——女人的脸裂开了,像是破损的陶俑一样。
字面意义的裂开了,这个女人的脸上,皮肤成了一块一块的,岑姣毫不怀疑,只要伸手轻轻一碰,那些皮肤,就会成片地掉落。
岑姣背脊有些僵硬,她盯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反倒是那个女人,打破了这份寂静,“他——”
“他派人去海里了。”女人的声音有些僵硬,她盯着岑姣,缓慢地吐出字句,那些字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守着东西。守着海里的那个东西。”
第75章 -
岑姣眸光闪了闪,他?是说顾国强吗?应该是顾国强没错,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听顾国强的安排。
守着的东西,是顾姓人以前偷走的东西吗?
岑姣心中接连升起几个念头,最终,视线落回了面前人的脸上,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个看起来有几分吓人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岛上的人吗?可岛上的人荣辱一体,她又怎么会这样跑到自己面前来,说出顾国强的安排呢?
蛙叫声重新响了起来,成片,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心生浮躁。
岑姣深吸一口气,她抬头环顾四周,夜风微凉,吹走一丝暑气,没有人在附近监视着自己,但外面仍旧是不安全的。
“进屋再说。”岑姣低声道。
她抬脚往屋里走,那个刚刚吓得摔倒在地上的女人,有些费劲地爬了起来,她十分缓慢地跟上了岑姣的步子,动作很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进屋后,岑姣抬手打开了灯。
白炽灯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亮了跟在岑姣后面,走路显得有些笨拙迟缓的人。
刚刚月光下,岑姣看着这人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脸裂开的女人。
可月光,终究是亮不过灯光。
灯光下,女人的脸整个暴露在岑姣的眼里。
这个女人很漂亮,是令人咋舌的漂亮。
就算脸上的皮肤皴裂,皮肤微微凸起,边缘呈现透明,显得有几分怪狰狞。
只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女人那勾人心的美丽。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星辰一样闪亮,眼波流转间,又像是璀璨的玻璃珠子。
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视线。
“你……是什么人?”岑姣迟疑着开口,面前的人,和顾姓人长得很不一样。
顾姓人多数长得粗犷,而且皮肤黝黑——只有顾也例外。
面前的人,皮肤白得仿佛透光。
岑姣直觉,这个女人,身体里装着的灵魂,躯壳里流着的血液,同顾姓人无关。
“我姓邵。”女人抬头看着岑姣,她缓缓眨眼,“邵芳菲。”
邵芳菲,芳菲,小菲!
岑姣瞳孔颤了颤,她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出声,“你是顾国强的妻子?!”
在听到顾国强的名字时,面前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平淡仰头看向岑姣的女人忽然冷哼了一声,她那一刻,仿佛变得鲜活,有了别样的情绪。
只是那情绪,是厌恶,是憎恨。
邵芳菲抬眼看向岑姣,她声音很低,“他们将东西藏得很深,在水里,只有跟上他们才能找到。”
岑姣心里迅速判断着邵芳菲的话,她看着面前的人,“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邵芳菲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明媚艳丽,又有几分癫狂。“我想死——”
她突然收住了笑,人也缓缓站直了,邵芳菲直勾勾地盯着岑姣,她面色忽然变得认真,“我想他们死。”
岑姣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地盯着邵芳菲。
她没有去问邵芳菲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没有应承邵芳菲什么,而是抬眼,透过一旁的小窗看向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岑姣才移开视线,她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邵芳菲闻言缓缓眨了眨眼。
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转身,朝着屋外走过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三百七十八年。
岑姣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
“可我是千年前的人。”邵芳菲缓缓转过身来,她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出现在脸上,显得有几分难忍滑稽。“我死在了千年前,却又在不属于我的几百年后醒过来。”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死去,可是这么多年了。”邵芳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将岑姣望着,不带任何情绪地望着,“岛上从没有外人来,甚至连出去的人都是寥寥。”
邵芳菲脸上,分明没有什么哀恸的神色,可是泪珠,却是顺着她皴裂的脸缓缓淌落。
那泪泛红,赫然是血泪两行。
岑姣视线闪了闪,她想要避开邵芳菲的视线,却又避无可避。
她来这儿,不是为了什么岑人丢掉的东西,她只是想要捡一些骨头渣滓回去,暂时解决了梅山眼前的困境。
带走对于顾姓人没有什么用处的骨头和带走顾姓人的命根子,着实是天上地下的难度。
就算岛上的人再怎么不如岑姣原先想得那么厉害,可如果可以避免冲突,自然还是避免冲突的好。
这也是为什么,刚刚邵芳菲找过来,岑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她回去。
可现在,看着面前的人缓缓淌落两行血泪,岑姣却又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独自一个人,在不属于她的时空里生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日要与害得自己面临这样境地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岑姣有些想像不出邵芳菲的痛苦。
她看着邵芳菲,眸光闪烁,牙齿咬紧了口腔中的软肉,她的舌尖死死抵着那块凸起的软肉,强迫着自己不要开口说话。
邵芳菲抬手,缓缓擦泪。
她笑了一声,指腹顺着脸颊,轻轻动着,她将血泪擦去,又将破损的皮肤往回推了推。
许是见岑姣的眉头微微皱着,邵芳菲摇了摇头道,“等到白天,我的脸就会好了。”
“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这样难捱。”邵芳菲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了眼岑姣,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她走得仍旧缓慢,看得出来,这副皮囊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岑姣不知道躯壳重生,会不会痛苦,可看邵芳菲的状态,她想那定然是痛苦的,还是十分的痛苦。
岑姣那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响起,“如果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让你解脱。”
邵芳菲的步子停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
只是邵芳菲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对着岑姣缓缓行了个礼。
那是过去的时候,大家闺秀会行的礼仪。
邵芳菲的动作没那么流畅了,却是十分标准。
她深深望了岑姣一眼,而后转身离开。
整个岛上,只剩下零星的几家还亮着灯,这些灯光透过窗户变得朦胧,再也盖不过月光去。
岑姣看着月光照在邵芳菲的身上,将她越送越远。
直到邵芳菲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岑姣才退了两步,收回了视线。
她多了不该有的情绪。
邵芳菲的事情与她无关,理智一点,她不需要,也不应该去管邵芳菲的事情。
顾国强将邵芳菲一个许多年前的外人留在岛上,这么多年,一直用顾家的秘法给她续命,显然是极为看重邵芳菲的。
而且……
岑姣垂眸,先前在宴席上,顾国强还记得让人额外准备一碗排骨汤给自己的妻子邵芳菲,显然在顾国强自己眼里,他与邵芳菲是一对恩爱无比的眷侣。
他们已经在一起上百年了。
岑姣觉得有些心慌,她先前,觉得顾国强不过是个活得久了,脑子已经不大灵光的老东西。
可是现在,丝丝缕缕的惊恐害怕之意,从岑姣心中缓缓升起。
她在惧怕。
顾国强这个人,远比岑姣所窥见的,更加恐怖。
他爱邵芳菲吗?
或许吧,可这爱,将邵芳菲囚禁在这一座岛上,孤身一人,凄凉痛苦。
岑姣缓缓闭了闭眼,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心里有了决定。
******
夜色浓厚。
岑姣藉着夜色遮掩,在岛上穿梭。
不知是不是一盏灯都没有的缘故,原先听起来有些嘈杂的蛙鸣此刻却又衬托得这座小岛越发静谧。
岛不算大,岑姣很快就在岛上转了一圈。
正如顾也之前告诉她的那样,这岛上没有墓地一样的地方。
岑姣藏身在一棵树上,树顶枝叶繁茂,她蹲在树干上,既能遮掩身形,又能眺望整座小岛。
这岛上不光没有墓地,也没有仓库粮仓一类可以存放物品的地方。
岑姣的视线缓缓移向远方,没有可以存放东西的地方,那么残留的骨头渣滓,会不会被扔进了海里呢。
毕竟,就连最重要的东西,顾姓人都藏在岛里。
岑姣的视线移向港口的方向,她这一路上,没有见到顾也,她并不知道,顾也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又预备什么时候下海。
岑姣眸光按了按,她伸手捏了捏口袋里桑寻给她准备好的符咒。
离开前,想着要去的地方四面环海,而岑姣的水性不佳,有避水符,万一落水,总不至于被淹死。
岑姣的视线落在海面上。
岑姣细细思索着邵芳菲告诉她的话——只有跟着顾姓人才能找到海里藏东西的地方。
照理说,被顾国强安排去看守东西的人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大海茫茫,岑姣就算在邵芳菲找到她的第一时间跳下海,也不可能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这个问题摆在明面上,邵芳菲不可能想不到。
就算她也因为这么多年的折磨而有些迟钝了,也该会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找到自己。
就算不能,也该出现在宴席上,越早告诉自己,找到那人的可能性才越大。
可邵芳菲没有,她甚至等到天黑全了,月亮高高挂起后,才找到岑姣,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岑姣的视线缓缓上移。
是圆月,月光洒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似是银箔洒落在海面上一般。
岑姣站起了身,她望向没有尽头的海面,水天相接,看得久了,人竟是也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又是天。
水波轻漾,岑姣的眼睛有些发酸,她猛地抓紧了身侧的树叶。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水面,发现了端倪。
一条浅浅的银线,在晃荡着的水面上,若隐若现。
得找人验证这件事。
岑姣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这时候,她又想起了魏照。
要是魏照在就好了,这样,岑姣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是只有自己能够看到,还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那条银线。
不过,大概率是只有自己,或是说,只有岑人能够看到。
不然,顾国强就算老得已经没办法转动脑子了,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派人去守着那东西——这不是明晃晃地给人引路吗?!
岑姣的呼吸有些急促,她需要快点找到顾也。
只是,岛上的屋子大多都长一个样,岑姣置身其中,有些分辨不出哪间是哪间。
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岑姣决定去下海的地方看看,她全程走小路,从别人家屋后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岛的边缘出现在眼前。
岑姣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余光便瞥见有灯亮了。
先是一户亮了灯。
而后是两户,紧接着四五户,然后是一排,两排,直到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
灯光之下,月色黯淡。
岑姣脸色白了一瞬,她下意识朝着岛边跑了过去,只是她还没有跑到地方,便见一个人冒头出来。
是个女人。
是个岑姣认识的女人!
岑如霜!
岑如霜见到岑姣,显然也愣住了,她漆黑的瞳孔落在岑姣身上,惊讶转瞬即逝,岑如霜移开了看向岑姣的视线,她看向岛上,见灯都亮了,眸子也微微亮起。
“别露面。”岑姣听到岑如霜低声道,那声音略有些沙哑。
岑姣有很多想要问的,可肩上却是一重,她被岑如霜推向了海里。
两人一人向下,一人翻身向上。
岑姣伸手在崖壁上稳住身形,海水拍打上岸,击打在她的脸上,她有些茫然,也有些不解。
岑如霜那时候在狗儿山上出现,听魏照提起过,她后来再上山的时候,车上坐着个男人。
那个男人,会是自己的舅舅吗?
那么现在,岑如霜来这儿,也是为了取回岑人的东西吗?
可若是要取回岑人的东西,也该悄咪咪的才是,她这样明晃晃地上岸,显然已经惊动了岛上的人。
岑如霜想要做什么……
岑姣心中升腾起了一个不大好的念头。
她顾不上岑如霜刚刚的那一句别露面,手臂上微微发力,人重新爬了回去。
只是等岑姣爬上岸,已经不见岑如霜了。
离海岸边近的地方,并没有屋子,饶是如此,稍远些地方的嘈杂声仍旧有盖过海浪声的意思。
岑姣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岑如霜这是要屠岛!
她不在乎自己这样堂而皇之地上岛是不是会引起岛民的注意,也不在乎要找的东西是在岛上还是在水里。
从一开始,岑如霜就是抱着屠岛的念头。
引起注意又如何,杀了就是。
要找的东西不在岛上又如何,一个一个地杀过去,总有胆小的会承受不住,告诉她东西在哪里。
岑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她偏头看向灯光亮起的方向,心中只剩一个疑惑。
就算她心中对岛上人的实力有了一定的判断。
可是岛上的人数量占据了优势,如果让岑姣与全岛的人对上,她有把握全身而退,却没有把握可以打败每一个岛上的人。
岑如霜究竟是多么厉害,才能这样胸有成竹呢。
******
川都疗养院。
魏照靠栏杆站着,许承安站在他的对面,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谁也没先开口,直到关着的门被医生从里面打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手推了推眼镜,他看向魏照,“已经打上了镇静剂,病人安静下来了,你们要是想看他,等会儿可以进去。”
魏照站直了身子,他对着医生道了一声谢,只是面上的凝重并未消散。
医生对着魏照和许承安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忙别的去了。
司兴文的病房在尽头,医生离开后,目之所及便只有魏照和许承安两个人。
许承安瞥了眼病房门上的牌子,先开口道,“行了,从回川都起,你就一声不吭的,你可从来不是这性子。”
魏照抬眼看向许承安,他抬手,转了转手腕,开口时,声音却是有些怅然,“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和许承安,是从前那个队伍里,仅存的两个人。
之前,魏照不知道许承安为什么忽然离队,独自一个人住在郊外的山上,这么些年,很少下山。
只是他没有去追问什么,因为魏照自己追根究底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少一个人牵扯进来更好。
可是现在魏照突然知道许承安牵扯进的,或许是比自己更难理清的事情。
他看着面前的人,许久,才叹了一声,“怎么没早点告诉我。”
许承安摇了摇头,他对着魏照摆了摆手,“是我自己的私事儿,和你们山里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关系。”许承安抬头看向魏照,“就像你不让我一起去黔州一样,魏照,我也不想你牵扯进我的那些私事中去。”
“我会在梅山出现,算是个意外。”许承安眸光闪了闪,他笑了一声,“只是魏照,你原先只是查黔州的事,我虽然有些担心,却没有阻止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也知道你有能力应付。”
“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件事远比你我想得复杂。”许承安微微皱眉,他盯着魏照,“或许你是时候放手了。”
魏照看着许承安,没有开口。
一秒,两秒。
久到许承安有些恍惚时,魏照才扯唇笑了笑,他抬脚往门边走,“我再去看一眼兴文,就是时候离开川都了,姣姣那儿,我不大放心。”
“魏照。”许承安出声喊住了魏照。
魏照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听到喊声,回头看了过来。
许承安面色有些凝重,“魏照,那个岑姣,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魏照回头看向许承安,没有说话。
只是他眸光平淡。
许承安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看魏照的反应就知道,他早就清楚自己同岑姣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仍旧是一头扎了进去,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我知道。”魏照开口道,他看向许承安,笑了一声,“之前觉得自己能应付,谁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抽身了。许承安,我不可能看着岑姣一个人,我舍不得,也受不了。”
“就算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你们仍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许承安的眉头皱起,他仍旧想要劝服自己的友人,即便他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魏照,我不想看着你沉沦进不可能有船通行的海里。”
魏照看向许承安,他微微皱眉。
许承安的话,隐隐让他有些不安,“你是什么意思?姣姣会出事?”
许承安长叹了一口气,他垂下眼,“我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但我知道,等到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魏照,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你们之间就注定不会有结果。”
魏照闻言,面上的紧张神色少了两分。
他看着许承安,笑了笑,“不会的。”魏照道,他脸上的笑,恣意又张扬,满是少年人的意气。
许承安看得有些恍惚,面前的人,仿佛与几年前那个有些不服管教的少年合二为一,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一样。
魏照微微挑眉,他抬了抬下巴,对着许承安,“走吧,我也要走了。”
说着,魏照推开了门,进了屋子。
许承安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喊住他。
司兴文是今天早上开始暴起伤人的,前一天魏照来看过他。
司兴文虽说不像之前那样痴痴傻傻的了,可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很难理解,魏照回来的这一趟,收获并不算大。
只是那天已经不早了,魏照便先离开,准备第二天再来看一眼司兴文后,就离开。
谁料刚到疗养院,就听说了司兴文暴起伤人的事儿,他咬伤了早上来给他量血压的小护士。
魏照看过那护士手上的伤口,血淋淋的,别提多吓人了。
现在,司兴文被打过镇静剂,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照理来说,打过镇静剂后,人应该会昏睡过去,可是司兴文看起来仍旧很有精神,只是比起先前,他少了些上蹿下跳的力气。
听到脚步声,司兴文偏过头去看,见识魏照,他笑了起来。
“阿照。”司兴文的声音一丝一丝的,像是从齿缝之间溢出来一般,“祭品,送过去了吗?”
第76章 -
岑姣感受到了四周的异动。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身上的细小绒毛都在那一瞬间立了起来,像是过电一样。
岑姣感受到了岑如霜的存在。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同类。
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奔腾翻涌,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桎梏,冲向天际。
那股冲动在她的身体中叫嚣,好像有人隔着很远在呼唤岑姣。
岑姣眼眸微微有些发红,她爬上了屋顶,朝着那呼唤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已经可以看到人了,密密麻麻的人,将岑如霜围在中央。
岑如霜站在高处,她头发被高高束起,夜风吹过,扎起的马尾轻轻晃动着,从远处看,只剩一个剪影。
岑姣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她看向了岑如霜的腿边。
眼里的人,影子皱成了一团,像是一头小兽,匍匐在岑如霜的脚边。
岛上的人,已经将岑如霜团团围住了。
顾国强在稍远些的地方,被人簇拥着,他身上披着一件外套,看起来,是惊醒后急匆匆赶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好好穿。
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又惊又疑。
顾国强看着上方屋檐上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岑姓的那些女人,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出现过,怎么偏偏现在,像是翻了锅一样,扎堆出现!
顾国强觉得自己胸口堵着一口淤血,让他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一个岑姣,就已经让顾国强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了,现在再来一个——
顾国强眸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岑姣说的话。
——“我只说有人盯上了你们偷走的东西,可没说他们现在就上岛了。”
那么现在这个出现的女人,会是来偷东西的那个吗?顾国强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抬手指向屋顶上的人,厉声道,“拿下她,要活的!”
岑如霜听得想笑。
这老头怕是活得太久,已经什么都分不清了,还抓活的。
这场对峙,哪里是他们可以选择活捉还是死擒的呢?
岑如霜眸光微冷,她抬手在手中匕首上重重一划,四指上方,鲜血涌出。
只见她抬手,在额头,两侧脸颊各抹了一道。
血痕托出长长的尾,让岑如霜看起来,更添几分诡谲,像是这暗夜生出来的鬼魅。
岑姣在稍远些的地方,将岑如霜的动作尽收眼底,在岑如霜抬手的瞬间,她心中猛地一跳。
岑姣朝着岑如霜的方向快跑了过去。
只是她刚刚接近一点,便看见岑如霜腿边的那团影子,越来越大,原先的小兽,竟然成了猛虎的模样!
那头黑色的猛虎在岑姣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岑姣在按捺不住狂跳的心,她朝着人群高喊,“顾也!”
岑姣的声音打破了两方之间,那诡异的安静。
而她呼喊顾也名字的声音,仿若也成了那猛虎扑袭的号角,那头在岑如霜腿边,骤然变成小楼那么高的猛兽,朝着人群扑袭过去。
岑姣认出了冲在最前面的人。
是顾一,顾一脸上还绑着绷带,他的眼睛先前被自己弄伤了。
岑姣看见,顾一手中握着弯刀,他高高跃起,手中弯刀对着岑如霜的脖颈。
可是,岑如霜仍旧刚刚那样,她站在屋顶上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那笑里的嘲讽之意太过浓厚,浓到有些刺眼,浓到顾一整个人愈发像一头被刺激到的猛兽。
男人的嘶吼声在岑姣耳边炸开,岑姣感觉自己的眼睛要炸开了。
她看到顾一朝着岑如霜扑了过去,顾一是领头的那个,气势最雄厚,可他还没有能够靠近岑如霜,便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落了下去。
喊叫声骤然停止。
在场的所有人仿佛被按下了禁止键,除了顾一和那头黑色的猛虎。
猛虎的爪子强劲有力,一掌就将顾一拍落。
顾一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呼,他偏过头,呕出一口混着血的痰。
他握着手里的弯刀,想要藉着弯刀的力撑着自己站起来。
只是上半身还没有能抬起来,肩上便又是一痛——
顾一偏头去看,那头巨虎的爪子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黑色的,分明是影子的猛虎口中,还叼着一条胳膊。
顾一缓慢地眨着眼睛,他看着那块肉,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痛呼。
顾一痛得在地上翻滚,他的余光瞥见而来自己的左手,他整条左手臂的位置,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头猛虎啃下去的,是他的左手臂。
顾一的痛苦呼喊声,弥漫了整座岛屿,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心惊——包括岑姣,却除了岑如霜。
岑如霜微微皱眉,她看向猛虎的方向,眼眸中仿佛有些不满,她对着那头猛虎轻声道,“太吵了。”
那声音很轻,却又同惊雷落在耳边。
众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发觉,顾一那惨痛的呼喊声骤然消失了。
再去看,刚刚顾一倒地痛呼的地方,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人了。
那儿,只剩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原本该顶着脑袋的脖子上方,空荡荡的,鲜红的血液缓缓弥漫开来,空气中,血腥味儿混着淡淡的腥臭味,冲进了每个人的鼻子。
顾国强站得靠后,有些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嗅了嗅鼻子,只觉得这空气中的味道冲人得很。
他伸手去抓站在前方的人,“怎么了?”顾国强问,他揪住前方那人的衣领子,声音有些高,“怎么了?!”
可是被他抓住的人,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个人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顾国强,他直勾勾地看向前方,而顾国强在将人拉得侧开后,也能从缝隙中,看清前方的情形。
那头黑色的,影子一样的猛虎,正端坐在众人面前,咀嚼着顾一。
脑袋已经被它嚼碎咽了下去,只见它伸出爪子,在那具无头尸体的肚子上轻轻一划——
肠子心肺混着血液流了一地。
那只虎半点不挑,低头将那些脏器吃得干干净净。
牙齿咀嚼皮肉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那声音落在场上每个人的耳朵里,听得他们牙根发酸,浑身生痛。
岑姣也是。
她肚子里翻腾,血红色刺激得她双目刺痛,胃里翻涌着,晚上吃下去的那些东西,险些呕出来。
顾一不是什么好人,岑姣当然知道,甚至于,顾一不是什么正常人,岑姣也知道!
可是,顾一长得是人类的样子,无论他死而复生多少次,他在岑姣眼里,都是一个人类。
一个人,他可以遭遇横祸死去。
却不可以,像是一条臭鱼一样,被那地里长出来的影子猛虎一口一口地吞吃下肚。
岑姣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狠狠闭眼,将刚刚眼前那摊挥之不去的血液从脑子里去除。
等到再睁开眼,岑姣虽面色仍旧苍白,却是能够强撑着在人群中找人。
她看到了顾也。
顾也皮肤不似岛上的人那般黝黑,所以一眼看过去,很容易从人群中看到他。
那只影子虎很快就将顾一整个吃下了肚。
岑如霜拍了拍手,她抬手,在人群中随手一只,“下一个,就他吧。”
而被岑如霜点中的那个人,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身下,腥臭一片。
顾国强多少是见过些大场面的,面色虽也被刺激得发白,却还不像其他人那样,站都站不稳。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其他人,上去把那个女人拉下来!”
岑如霜站在屋顶上,听到顾国强的话,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一样,眸光流转,笑眯眯地盯着顾国强。
众人冲了上去。
无论男女老少,都冲了上去。
岑如霜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仿佛是为了方便那些人抓住自己一样。
很快,一个人手上的棍子出现在岑如霜的脑袋后面,那人脸上神色狰狞,狂喜中又有几分癫狂。
他就要立大功了!
只是,岑如霜连头都没有回。
在她身后,四五条影子从地里生长出来,那些影子,也是兽王老虎的模样,只是比起那只巨虎,新长出的影子要小许多。
只是那些影子,就算小许多也足够应对岛上的这些人了。
顾也站在原地,他手脚发僵,像是被血液中刻下的恐惧控制在地上。
手臂上,忽地一暖,偏头去看,是岑姣。
岑姣握住了顾也的手臂,她抬头看向有些呆愣的人,咬牙道,“走!”
顾也脑子一片混乱,跟着岑姣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过去。
走出去一截,顾也的脑子才清明了些,“我母亲还在箱子里,我刚刚才避开人,将她在箱子里装好,我得回去……”
岑姣步子一顿,她偏头看向顾也,却也知道,不带走顾宜白,顾也绝不会走。
她深吸一口气,“好,你回去接顾宜白,我去接另一个人——”岑姣声音顿了顿,“如果箱子碍事就不要用箱子了,我们离岛下海,在海水里,顾宜白不会出事。”
顾也看向岑姣,点了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消失在黑暗中。
岑如霜的突然出现,完全超出岑姣的预料。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的情况——自己那个便宜舅舅会怎么来这座小岛上拿走岑人的东西。
可唯独没有想过这种,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杀过来。
岑姣心口怦怦直跳,她决定带着邵芳菲一起走。
好在身上的避水符足够多,只是他们被逼着提前下海,或许等不到魏照的接应。
各种念头从岑姣脑子里闪过,她很快就到了顾国强的屋子。
顾国强的屋子比普通人的要大很多,院子里,种满了各色的花朵,现在夏季,一大半都开着,就算夜里,那些花朵半垂着头,也能闻到花香。
屋檐下,一双眼睛透着光,在夜色之中,盯着岑姣。
“岛上有些乱,我带你走。”岑姣看向邵芳菲,低声道。
邵芳菲眼睛瞪圆了些,她看着岑姣,“岛上怎么了?”
刚刚她在顾国强醒过来之前回来的,装作一直在屋子里睡觉的样子。
邵芳菲只听到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院子,一阵嘈杂声后,顾国强就跟着人离开了。
等顾国强走了,邵芳菲才爬了起来到了院子,她目光囧囧地看着岛上的灯光,没想到却等来了岑姣。
邵芳菲直勾勾地盯着岑姣,她对面前的人原本没什么期待。
准确地说,这么多年了,邵芳菲已经对谁都没有期待了,她听说岛上来了外人,还是和岛上的人,有仇怨的外人,她自然要去试一试。
可是见到岑姣的时候,她又有些失望。
来岛上的人,不过是个小姑娘,在她活着的那个时候,一个柔弱的女人,又能做什么呢?
岑姣看着邵芳菲,岛上发生了什么,一言两语间说不清楚,
可是邵芳菲的视线太热烈了,热烈到岑姣下意识将岛上发生的事情简明说了一遍。
邵芳菲看起来,很兴奋,她越来越兴奋了。
到最后,开口时,邵芳菲的嗓音都是沙哑的。“你说,有人来杀顾国强了?”
尾音上扬又扭曲。
邵芳菲伸出手,按在了岑姣的肩膀上, “他们在哪里?”
岑姣不明白邵芳菲想要做些什么,她没有回答邵芳菲的问题,而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些现在不重要了,我们现在入海,没有人能拦得住。”
邵芳菲却是笑了起来,笑声中气十足,丝毫不像先前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她缓缓推开了岑姣,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我不走了。”邵芳菲道,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天上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我不知道你来岛上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那些死在岛上人手中的同伴敛骨,他们的残骨,都在海里。”
岑姣并没有自己猜测被验证的喜悦,她看向邵芳菲,“你要干什么?”
“我要自己了结这件事。”邵芳菲抬手推开了岑姣。
她走到院子里,树下,是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邵芳菲握住了镰刀,她的步子变得轻快起来,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只无比轻盈的蝴蝶,她行走时,不再像之前那样步履维艰,这具身体,仿佛不再是之前的陶俑,难以控制。
邵芳菲完全控制住了这具身体,直到这时,她才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镰刀在她手中,仿佛是一段绸练,是舞者最好的工具。
而现在,邵芳菲就是那个舞者。
等邵芳菲走出去了很长一截,岑姣才反应了过来。
她追了出去,可是邵芳菲走得很快很快,快出了人类不该有的速度。
岑姣追至半截,遇上了抱着顾宜白的顾也。
顾也见岑姣往回走,有些惊讶,“岑姣,你要去哪儿?”
岑姣看了眼顾也怀里的人,她抿了抿唇,侧着身,“你先去岸边,我得回去看……”
岑姣的声音淹没在喉咙里,她看着前方,瞳孔颤动,面容微微有些僵硬。
顾也从岑姣的脸上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去看。
有人的地方,便有影子。
可现在,眼前的那块地方,影子却是人数量的很多很多倍。
惨叫声穿过那些影子传到了顾也和岑姣的耳朵里,被稀释过千万倍。
饶是如此,那惨叫声依旧令人心颤。
成团的影子从地里生长出来,是各种各样的动物,那些动物将岛上的人团团包裹。
惨叫声,正是岛上的人。
顾也的心颤了颤,虽说他与岛上人关系并不亲厚,可那里面的人,他到底还是认识。
认识的人正在惨死,顾也心里怎么有些颤动。
黑影之中,有人踏在那些影子上走了出来。
是岑如霜。
岑如霜身上别说是伤,就连血都没有。
岛上的人,甚至没能近她的身。
岑如霜朝着岑姣的方向走了过来。
顾也有些紧张,他护住了怀里的人。
岑姣往前走了两步,算是揽住了岑如霜。
岑如霜的视线从顾也身上移开,落回了岑姣身上,她声音淡淡的,“你可以走,他不行。”
岑姣心提了提,她看向岑如霜,“你想做什么?”
岑如霜沉默片刻,开口时,没有正面回答岑姣的问题,“这是以前的恩怨,死在他们手里的同伴,不比这岛上的数量少,一报还一报罢了。”
岑姣盯着岑如霜。
岑如霜面上表情认真,不似说笑。
“你不问我是谁?”岑姣忽然道。
岑如霜的视线在岑姣脸上转了一圈,她笑了笑,“你也没有问我是谁。”
岑姣的话被哽了回去,她盯着岑如霜,从始至终都没有从顾也身前走开。
岑如霜瞥了眼顾也,摇了摇头,“虽说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个叫魏照的不怎么样,可这次这个更不怎么样。”
“他有一半岑人的血。”岑姣看向岑如霜,她抿了抿唇,“你要杀岛上的其他人,我拦不住,但顾也是我的同伴,你对他动手,我一定会对你动手。”
岑如霜眸光颤了颤,她又一次将岑姣上下打量了一遍,过了许久,才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和你母亲很像,太善良了,不好。”
岑姣脸色一变,“你认识我的母亲?”
岑如霜闻言笑了笑,她眼眸闪亮若星子,“姣姣,我是你母亲带大的,我和你虽然不是亲姐妹,但论关系,你该喊我一声姐姐。”
岑姣瞳孔颤了颤,上次见到岑如霜,虽感觉到她是自己的同类,但因为种种顾虑,岑姣没有同岑如霜表明自己的身份。
她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上一回岑如霜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这一回,却又不假装了,毫不遮掩自己和她是有关系的。
只是现在,岑姣根本不在乎那些疑问了,她只想从岑如霜的口中,问到与自己的母亲有关的事,问出当年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被赵侍熊带走。
可是,岑如霜却是没有给岑姣再开口的机会,“你们走吧,我当没有见过他。”
岑姣闻言下意识看向顾也。
顾也与岑姣对视一眼,抱着顾宜白转身朝着海岸跑了过去。
岑如霜没有去追,她的视线落在岑姣身上,“你也走吧,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这岛上,现在都该离开了。”
岑姣咬了咬牙,她看着岑如霜,心绪有些复杂。
她能够感受到,面前的人对自己没有敌对的意思,非但没有,甚至看向岑姣时,还带有两分长辈才会有的慈祥,可是刚刚,也是她,也是现在这个和颜悦色,轻声细语的岑如霜,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地杀了那样多的人。
“有人说是我的舅舅,会来岛上。”岑姣语速很快,“他没来,你却来了,你是我舅舅的手下吗?”
“不是。”岑如霜回答得很快,她微微皱眉,“我来岛上是他的意思,但我不是他的手下。”
“姣姣,岑砀不是好人,你不要和他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岑如霜回头看了眼后方的影子,“你母亲当年将你送走,就是不想你参与进这些事情里来。”
岑姣心里咚一声。
她看着面前的人,张了张唇,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自己是被送走的,根本不是什么自己的母亲死了,赵侍熊才代为照顾自己。
各种各样的情绪涌上了岑姣的脑子,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她知道,带我走的人,是为了用我入药吗?”
“入药?怎么可能?!”岑如霜的反应有些激烈,她瞪圆眼睛看向了岑姣,“当年是你父亲带走了你,他在山上立下过誓言,绝对会保护好你,神明肯定了他的诚心,才放他和你下山的,怎么会要用你入药呢?”
一声剧烈的惨叫,打断了岑如霜和岑姣的对话。
两人同时看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顾国强竟然穿过了那些影子的围剿。
只是,他仰面摔倒在地上,在他身上,一个瘦弱的女人扑坐在他的腰间。
岑姣眸光闪了闪,明白了邵芳菲所说的,她要自己了断自己和这座岛的一切。
高高举起的镰刀,折射出寒光。
顾国强看着面前的人,他瞪大了眼睛,“小菲,你要做什么?!”
邵芳菲没有回答他,也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因为她高高举起的手重重落了下去。
岑如霜眼瞧着顾国强断气,她啧了一声,而后转头看向岑姣,“你快走吧,岑砀应该很快就会上岛,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77章 -
岑姣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将邵芳菲一起带走。
岑如霜并没有拦岑姣,毕竟在岑如霜眼里,邵芳菲并非顾姓人,是死是活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当岑姣对着邵芳菲伸出手去时,邵芳菲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走吧。”她的声音也变得正常,不像是先前那样难以发声的沙哑。
脸上也是,那些破碎的皮肤,竟是缓缓变成了完好的样子。
岑姣视线缓缓向下,她这才发现,那把割开顾国强喉咙的镰刀,没入了邵芳菲的肚子。
透明而黏稠的血液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有着淡淡的咸腥味儿。
不正常的血液从邵芳菲的身体中一点点流了出来,她整个人却从破损的模样渐渐变回了原先正常的样子。
邵芳菲笑了起来,她的眉宇之间柔和下来,那笑明艳极了,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睛。
“谢谢。”岑姣听到面前的人对自己说,她没有能抓住邵芳菲的手。
坐在那儿的人,仰面向后摔了过去。
邵芳菲睁大了眼睛,看向夜空,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低沉,过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声,“星星和月亮,没有以前看得亮了。”
她自己拯救了自己,解放了自己。
从现在开始,她的躯体,她的灵魂都自由了,她不会再被困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空,困在这个方寸小岛上,她不需要日日夜夜受折磨,不需要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她厌恶的海水里,泡上很久很久,忍受锥心的痛苦。
她终于自由了。
岑姣看着邵芳菲在自己面前咽了气,她抬手,有些不太熟练地结起引魂的手印。
她很少做引魂渡魂的事儿,寥寥的几次,却都真心诚意。
她希望邵芳菲的魂魄,至少能够安息。
岑如霜没有阻拦或是催促岑姣,她只是站在一侧,定定地看着岑姣的动作。
岑姣背对着她,背影却有几分熟悉。
直到一抹流光没入黑夜,岑姣才站起身。
岑如霜开口道,“处理完了就快走吧。”
岑姣回头看了岑如霜一眼,没再说什么,她朝着海岸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而岑如霜直到岑姣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向那片黑暗。
黑暗之中,是地狱,即便是她,也想要在地狱外多待上一会儿。
顾也等在岸边,看到岑姣走了过来,他松了一口气。
岑姣停在了顾也身侧,她抬手指向幽深的海平面,“你能看到那条银色的线吗?”
顾也转头看向岑姣所指向的方向,摇了摇头。
岑姣闻言松了一口气,看来那条指引线,不是月光落在海面上形成的视觉差,那儿的的确确是有一条只有她,或是说只有岑人才能看到的指引线。
岑姣低头从怀里摸出避水符,在自己和顾也身上各贴了一张。
“走!”岑姣道。
出声的同时,岑姣抬手在顾也背上一推,两个人栽进了水里。
海水幽深冰凉,在入水的一瞬间朝着人包裹过来。
即便有避水符,岑姣仍旧是呛了一口水。
她皱着眉晃了晃脑袋,总算适应了在水中睁开眼。
跳进水里后,那道指引一样的银线,变得更分明了,那条银线在岑姣的视线里碎成了一条一条的光,那些光落在水里,似是游鱼,摆尾,游动。
引着岑姣往水深处去。
岑姣对着顾也比了个手势,便跟上了那些碎成片的光。
她很快适应了在水里游动,从一开始的略显笨拙,到现在显得游刃有余。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两人身边的小鱼消失不见了,在他们面前,是一处断层。
海里的断层十分危险,单凭肉眼,根本看不出那陡然下降的地方,水究竟有多深。
而那几条游鱼一样的光线,猛地窜进了骤然变黑的海水中。
岑姣停了下来,她定了定心神,而后回眸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顾也。
顾也对着岑姣点了点头,他抱稳了顾宜白,蹬动双腿,朝着前方断层游了过去。
只是刚刚游出浅水区,顾也便面色一变——
这儿的水流陡然变急了!
顾也想要转身提醒岑姣小心,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几乎是被那股水流带着往下快速落了过去!
在岑姣的视野里,顾也刚刚游到前面,便沉了下去。
所以,她游动时,多了些防备。
等急促的水流将岑姣包裹时,岑姣没有猛烈挣扎,反倒是顺着那水流的力道,快速向深海游了过去,而贴在她身上的避水符,发出莹莹光亮。
那水流很急促。
岑姣几次在水流中调整身形,才没有被巨大的水流冲得晕头转向。
好消息是那几条指引的光线一直在岑姣不远的方向,坏消息是岑姣没有找到顾也的身影。
她抬起头,想要看清楚。
可是刚刚抬头,岑姣便察觉到背后的水流力道极大,几乎能在一瞬间将人的脖子拧断。
好在岑姣反应迅速,她猛地低下头去,团成了一个圆形,水流拍打上来,岑姣觉得自己被推了出去,饶是已经做好了防护的姿态,依旧是被这水流冲刷得七荤八素。
只不过,岑姣感受到自己的右侧身体,接触到了实打实的地面。
等水流在身上的压迫感渐渐退去,岑姣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咳嗽两声,吐出了两口腥咸的口水。
环顾四周,岑姣发现刚刚的水流裹着她,撞开了一处空洞。
海水从空洞破口处灌了进来,积蓄到岑姣腰间后就停了下来,岑姣擦了擦脸上的污泥,看向四周。
这是个泥巴洞。
这很奇怪,岑姣伸手,在边上的山壁上抠了抠,是泥巴的触感。
可是在水底,泥土经过水流日日夜夜的冲刷,就算能够形成小土包,也不该形成这样空心的才对。
岑姣收回手,她的指腹轻轻搓了搓手上的泥沙。
微微有些沾,像是黏土一样。
这土包形成的空洞不宽,却很深,岑姣弯腰往里走。
里头,就没有水了,只有稀稀拉拉的水滴从上方渗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岑姣腿边。
“顾也!”岑姣步子一顿,而后朝着躺在地上的人跑了过去。
顾也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岑姣伸手摸了摸顾也的鼻息,好在人虽没有知觉,却还活着。
晃了晃顾也的肩膀,“醒醒——”岑姣皱眉,这人看着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力,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样子。
只是岑姣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等顾也醒过来了,因为顾宜白不见了。
没错,顾宜白不在顾也附近,而顾也的手,还呈死死抱着一个人的状态。
岑姣拔出簪子,在顾也手臂上狠狠扎了下去。
顾也吃痛,眼皮剧烈翻动着,岑姣见状抬手又是一巴掌。
躺在那儿的人脑袋被打得歪了过去。
岑姣的掌心也被震得发麻。
顾也终于睁开了眼,他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这是带了什么私人恩怨吗?”
“别贫了。”岑姣声音有些严肃,她站起身,“顾宜白不见了。”
顾也腾一下清醒了,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不可能,我记得我拉紧了她的——”
岑姣对着顾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抬手指了指前方,与泥洞相连的通道前,有一串不大明显的脚印。
那脚印是新的,还有水渍,显然是刚刚才留下的。
可顾也昏着刚醒,岑姣也没有往里走。
也没有其他人和他们一起下水,那么,只可能是顾宜白。
顾宜白一定是醒了过来,然后离开了。
顾也看了岑姣一眼,他脸色有些苍白,“我母亲醒了?”他低声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岑姣。
“她醒了,为什么没有喊醒我,而是自己离开了呢?”
可是这个问题,岑姣回答不了顾也。
她或许知道答案,但是岑姣也清楚,顾也同样知道答案,他仍旧要这样问出来,无非是不能接受心底的那个答案。
“跟上去看看。”岑姣道,她抬脚往通道走了过去,“见到顾宜白,就知道为什么了。”
通道不高,岑姣得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这通道也不长,两人大概走了十来分钟,耳边的水声渐渐变大了些。
脚底踩着的通道,也变得湿漉漉的,两侧的泥土都渗出水珠来。
岑姣看到了通道的出口,她加快了步伐,弯腰钻了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岑姣抬头看向前方,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艘很大的船,只是船只剩下前半截船头还在土沙子之外。
是艘沉船。
只是,比起这种地方会有这样一艘沉船更让岑姣感到惊讶的,是哪些沉船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
那些人,似乎被气泡包裹着,遍布了船上的每一寸地方。
这半截沉船,是那些人的“巢”。
顾也跟在岑姣身后,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岛上的人。”
岛上,三十多户人家。
一户三世同堂,岛上一户人家是十五个人,三十多户人家,也就是四百五十人还多。
岑姣眼眸微垂,她在岛上见到了很多人,那天晚上的宴席,桌子浩浩荡荡地排开,两整排,几百个人是有的。
而面前的船上吊着的人,乍数起来,也有几百个人。
“是另一批。”顾也低声道,他朝着面前的破船走了过去,很奇怪,破船周围的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并不向岑姣他们站着的通道处涌。“岛上的人,轮换着入水,轮换着上岛。”
岑姣跟在顾也身后,她朝着破船游了过去。
刚刚远看时,只觉得挂在船上的人,密密麻麻的,很多。
可是现在靠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是一排一排,十分有规律地挂着的。
他们身上包裹着一层东西,岑姣一排一排地看了过去,包裹着这些人的东西,在最外侧人的身上,是硬的。
可往里走,那些包裹在人身上的东西,渐渐变软,直到最里面的人,身上的那层包裹,几乎是黏液状,透明的黏液状,和之前顾宜白身上突然出现的一样。
岑姣停下了步子,她看向前方,之前消失的脚印又回来了。
只是这次留下的脚印上,已经没有多少泥了,而是半干的水痕。
这次的脚印,指向的是船舱。
岑姣没有冒进,一来,她不确定现在的顾宜白,是敌是友,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二来,那几条指引着她的光亮碎片,正在船舱外打转。
这意味着岑人丢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在出事前,顾国强是派了人来守着的。
可是顾也显然冷静不下来了,他也看到了脚印,见岑姣没动,他便自己抬脚往里走。
岑姣拉不住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船舱里,有股霉味儿。
“妈!”顾也的呼喊声惹得岑姣心里一惊,她抬手掩住口鼻看向顾也的方向。
在顾也前方,顾宜白直勾勾地站着,她看向顾也,下一刻,视线越过了顾也的肩膀,落在了岑姣身上。
顾也冲到了顾宜白面前,他伸手按在了顾宜白的肩膀上。
眼前这个顾宜白,和顾也的母亲长得完全不像,可是这些天,顾也每次看着这张脸,都在重复催眠自己,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所以,就算对着这张几乎和他一样年轻的脸,顾也毫不迟疑地喊出了母亲。
顾宜白缓缓看向顾也,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顾也,像是看陌生人一样。
顾也心头一滞,这种可能他想过很多次了。
醒过来的顾宜白,不再是原先的那个顾宜白,他的母亲,在那个雨声潺潺的夜晚死去了。
只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顾也便听到面前的人,以一种扭曲的音调在喊他。
“阿也——”是顾宜白在喊他。
顾也心中升腾起喜意,“妈,你还认得我?!”
然而下一刻,顾也肩上一痛,“趴下!”是岑姣的声音。
岑姣从他背后扑了过来,重重撞在他的肩头,将他撞翻在地。
顾也整个人紧绷着,他抬眸看向顾宜白的方向,眼睛几乎要瞪得炸开。
顾宜白站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身子趴伏着,瞳孔成了竖着的一条,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小兽。
她的状态和那天晚上一样。看起来,仿佛没有人的神智,力气却又极大,在她拳头抵着的船舱上,木头竟是出现了一道裂缝。
“岑姣,别伤害她!她刚刚认出了我!”岑姣的动作一顿,手中的簪子末端原先对着顾宜白的咽喉,听到顾也近乎哭泣的哀嚎后,手腕一转,右脚在顾宜白的肚子上猛地一踹,她闪身至顾宜白的身侧,想要控制住顾宜白的动作。
谁料顾宜白直挺挺地受了一脚,纹丝不动。
反倒是岑姣的脚踝因为反震而一阵阵地发麻。
只是,顾宜白的目标不是岑姣,而是顾也。
她并没有去管对她出手的岑姣,反倒是朝着顾也冲了过去。
顾也看向朝着自己冲过来的人,咬了咬牙,没有躲闪,反倒是伸手抱住了来人的腰,“妈!是我,小也阿!”
可顾宜白看起来,可不像是听懂了顾也话的样子。
她张嘴就是一口,重重咬在了顾也的肩膀上——原先,是冲着顾也的脖子去的,如果不是顾也偏头躲过,现在,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应该被咬开了。
顾宜白咬得极狠极深。
岑姣抬手劈在她的肩膀上,顾宜白也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她仿佛想要活生生地将顾也咬死。
只见顾宜白猛地一仰头,而后啐了一口,一块肉被她吐了出来。
只是,顾也在外面的时间太长,回来后,顾国强还没来得及给他恢复的药,所以他肩膀处的伤口,只有很少,很少的血溢了出来。
顾宜白的动作放缓,她歪了歪头,眼眸开始抽搐,眼球仿佛要彻底翻转一样,眼皮也在剧烈地颤动。
岑姣抬手箍着顾宜白的脖子,将人猛地后拽。
原先,那抵抗的力道很大,岑姣拼尽全力,仍旧无法撼动顾宜白的身形。
可是,抵抗的那股力却忽然消失了。
岑姣并顾宜白两个人,猛地后仰,摔在船舱上。
“阿也?”顾宜白的声音响起,只是这次变得正常,她的眼睛也变回了正常人的模样,“是你吗?”
顾也松了一口气,他手脚并用地朝着顾宜白的方向爬了过来,“是我,是我。”
顾宜白爬到了顾也身前,她伸手去摸顾也的脸,颤颤的,有些不敢置信的模样,“阿也,你怎么长得这样大了。”
见顾宜白变得正常,岑姣才爬了起来,她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出声。
这种时候,她倒是也识趣,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母子两个人。
左右她还要去找骨头,顾也和顾宜白,还有叙旧的时间。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小鱼。
那些小鱼只有指头大小,成群在一起,绕着岑姣打转。
岑姣伸手,在其中一条的脑袋上轻轻抹了抹,得把他们下到海里来的消息传出去,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种生活在这片海水中的鱼类,总能找到出去的路。
那条小鱼在岑姣的指尖顶了顶,而后蹭一下破开水流游了出去,至于鱼群,也跟上了它。
岑姣身边,只剩那几条伪装成鱼的光线。
银光线条落在船舱的缺口处,那儿泥沙堆积,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了。
岑姣蹲下身,开始挖土。
也不知挖了多久,身边忽然多了一双手,是顾也。
岑姣回头,看到了顾宜白,她手里提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桶,正在往外走。
“顾宜白——”岑姣出声,喊住了往外走的人。
女人听到声音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向了岑姣,那目光,让岑姣心中一颤。
这样的目光,她在不久前看到过,在邵芳菲的眼里。
邵芳菲握着镰刀出去时,也是这样决绝的眸光。
“你要做什么?”岑姣问。
顾宜白笑了笑,她抬手指了指外面,“外头的那些,早该死了千年万年了,我送他们一程。”
“他们……”岑姣盯着面前的人,低声道,“是你的同族。”
“同族……”顾宜白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听起来,满是嘲讽之意。
只见顾宜白缓缓摇了摇头,“我已经受够了每过一段时间,就去外面诓骗一个岑人回来。”
“他们次次都会抹去我的记忆,次次要我在和那个岑人情深蜜浓的时候,强行让我记起自己身为顾姓人的使命,他们要我吃掉我恋人的肉,喝掉他的血,一次又一次,这岛上的人,全都是恶魔!早就该死了!”
岑姣先前有过些猜测,可是现在,听顾宜白这样直白地讲出来,仍旧觉得心惊胆战。
只是顾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动,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岑姣的思绪,“挖到了。”
泥沙之下,森森白骨。
岛上的人阿,他们通过某种手段,将岑人骗上岛后,分食他的肉,用他的血液做成菜肴入肚。
就连坚硬的,吃不了的骨头,都要埋进他们的巢。
让这些骨头,滋养他们巢穴中的卵。
岑姣觉得眼眸有些刺痛。
她有些喘不上气,岛上的顾姓人也好,他们的手段残忍,丝毫不像正常人。
岑如霜也罢,她虐杀岛上的人,同样视人命为无物。
岑姣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
岑人也好,顾人也好,显然,他们不能被归为人类。
他们更像是另外的物种,只是与人类相近。
那么自己呢?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是人,抑或是像岑如霜那样的怪物。
“岑姣?”
察觉到岑姣许久没有动作,顾也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岑姣猛然回神,她看向那些白骨,忽然蹲下身,抬手将那些骨头捡进怀里。
“捡上一些,我们就回梅山去。”岑姣低声道,“这岛上的事儿,与我们再无关系。”
顾也应了一声好。
他回来,本就是想要母亲醒过来,现在顾宜白醒了过来,也记起了自己,那么最要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顾也自然巴不得离这岛越远越好。
至于血液渐渐干涸的事情,等回了梅山,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顾也蹲下身和岑姣一起捡骨。
只是,没捡起两块,便察觉脚下一阵天旋地转。
脚底在震动。
有什么,要出来了。
第78章 -
海边的小商店像往常一样,24小时营业。
其实像这样的小商店,没有什么营业的必要,可老板本身就住在商店里面,偶尔半夜也会有人想要来买上一包烟,所以这店就24小时开着了。
男人睡在小马扎上,用懒人神器固定着的手机正放着视频。
灯光突然照了过来,有些晃眼睛。
男人坐起了身。
还从没有过大半夜有人开车来买东西的情况。
车大灯的光有些晃眼,男人眯了眯眼,看向车灯的方向。
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走下了车,身形高大,面生,看着不像是本地人。
“你好,要瓶矿泉水。”
店老板揉了揉眼睛,他看向面前的人,弯腰去一旁的货架子上拿水,只是视线里还有些疑惑,“晚上可不能往海里去,看不清,危险。”
他以为这人是那些想要半夜来海边玩儿的人。
之前有段时间,很流行夜里赶海,来捡些被潮水冲上岸的鱼虾,后来出过一次事儿,夜里来海边的人就少了。
魏照接过矿泉水,听到店老板的话,他笑了笑,“没,我是来找人的。”
店老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魏照上下打量了一通,“找人?我就住在这儿,你是找谁啊?说不准我认识呢。”
魏照拧开了水瓶上方的红色盖子,“一个比我年纪小两岁的女孩,头发到这儿,个子大概到我下巴。”魏照比划了比划自己下巴的位置,“应该是上岛了。”
一说上岛了。
店老板眼睛都瞪圆了些,上岛了的小姑娘,他记得,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被岛上的人用船接走了。
“你是小姑娘的家里人吧?”店老板身子微微前倾,和魏照攀谈起来。“白天的时候,我儿子还劝了她的呢,让她别上岛。”
“小姑娘没听,我运货回来,他和我提了一嘴,我这心里还记挂着这件事儿呢。”
听小卖店老板的话头,他似乎知道岛上不大安全。
魏照喝了一口水,他看向面前的人,“岛上怎么了吗?听说是个村子。”
那老板摇了摇头,脸上神色讳莫如深,“不好说,总之有些邪乎。”
魏照摸了摸口袋,将烟递了过去,“大哥,你和我说说,小姑娘不听劝,我知道得多些,才好劝她。”
烟圈在灯光下升起,手上捏着烟的男人微微眯了眯眼,“听说,岛上周围的海水有断层,水很深,几乎难见底。”
“前两年,也是一群孩子,半夜来海边露营。”老板眯着眼,似是在回忆当时的事情,“那时候,海边游客多,不像现在,没什么人。”
“那群孩子里,有个小姑娘是省游泳队的,也不知怎么想的,那天夜里就下海游泳去了,其他小孩在岸上给她录视频,算时间。”
“海泳没什么的。那两年,下海游泳的人不在少数,也没有人出事,别说淹水了,就是被水母蜇,被海蛇咬的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可偏偏,那天那个小姑娘,游出去,就没能再回来。”老板没有再将烟放进嘴里,他只是捏着烟,火光闪烁,积蓄了一截烟灰,“她游出去太远了,一开始,大家只觉得她游得兴起,所以才往远处游了一截。可是看着她越游越远,岸上的人也有些怕,和她一起来的人开始喊她,想要将人喊回来。”
烟烫到了指头,烫得老板一个哆嗦。
他抬头看向魏照,笑了笑,只是那笑看起来有些疲惫。
“那群孩子动静很大,那天,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在露营——”
“——我也在,有人露营,我店里生意还算不错,那天一直在忙,吵闹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就过去看……”老板看起来有些心慌,他抬手直接掐灭了烟,烫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到那群小孩儿喊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他们冲她摆手,喊她别往前了,快往回游。”
“我手上拿着个望远镜,我从望远镜里看——那小姑娘已经游得很远了,站在岸上看,只能看到一个很小的影子,我想着别是腿抽筋,游不动了,用望远镜看,看得清楚些。”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小姑娘还转过头,对我笑了笑。”店老板看起来有些恐惧,他打了个寒战,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是个夏天,正如现在这般。
可是回忆起来,仍旧跟掉进了冰窖一样,让人通体生寒,止不住地发抖。
海水一层一层地砸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小卖店老板将那个场景,记得牢牢的,就算现在回忆起来,所有的细节,他都能一一复数。
譬如,一共有几道浪过了那个小姑娘的脑袋,又是在第几秒时,那个小姑娘转身看过来的。
“她看着我笑。”店老板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十分僵硬,他看向魏照,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看着我笑,然后猛地就被浪吞没了。”
“那天,岛上有船经过,他们看着那个小姑娘淹水的!”店老板有些激动,也有些气愤地手舞足蹈,“可他们偏偏不去救!甚至后来,一时没有船去捞那个小姑娘,他们也不愿意将船借给我们,去打捞小姑娘的……尸体。”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店老板缓缓吐出一口气,随着那口气,他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尽了,他靠着柜台,看着魏照,重申了一遍,“这岛上的人,平时不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就算了,那种时候,都不愿意救人!这种人,怎么能和他们打交道呢。”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和店老板又说了两句,便回到了车边。
站在车顶的蓝尾小鸟挺着胸脯,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见到魏照,小鸟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在魏照身边绕了两圈,被飞向了海边。
魏照靠着车门站着,他小口喝着手中的矿泉水。
岑姣他们白日里刚刚上岛,自己来得还算及时,没有耽误太久。
在这乡下,一时也找不到住的地方。
魏照将手里的水喝完,上了车,准备在车上囫囵睡上一觉,等明天白天看看能不能上岛。
只是刚刚拉开车门,魏照还没有坐上车,远处的灯光便晃上了他的眼睛。
是四五辆车的车队。
车子停在了稍远些的地方。
有人从车上走了下来,魏照抬眼去看,瞳孔微微放大,他见过人群中的那个男人。
在狗儿山,那个男人,是之前坐在岑如霜车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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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险些从岑姣手里落下去,她抓稳了翻出来的白骨,看向顾也,“这些够了,先上去。”
顾也点了点头。
岑姣已经踢动双腿,朝着破船上方的洞口游了过去。
顾也吐出一口气,面前成片的气泡上涌,他正要跟上,脚腕却是一紧。
刺痛感顺着脚踝,传遍了他的全身。
顾也低头去看,那是一双干瘪的,如同枯枝一样的手,那手呈青黑色,上面布满了怪异的鳞片。
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还长有鱼鳍一样的东西。
泛白,末端又尖又长。
顾也猛地蹬腿,他可是那双手,力道极大,埋住手臂的泥沙不知是在力道的作用下,还是因为那来源不明的震动,正在缓缓塌陷。
那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这个长有人手,上面却遍布鳞片鱼鳍的怪物,要从泥沙下方爬出来了。
顾也眼睛瞪圆了些,他抽出后腰别着的刀,想要去劈开那只手,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又一只干枯的手从泥沙下方伸了出来,死死钳住了顾也的胳膊。
“顾也,偏头!”岑姣的声音在顾也身后响起,那一刻,顾也来不及多想什么,照着岑姣所说的去做了。
一把匕首,贴着顾也的耳朵飞了过来。
匕首破开水流 ,扎进了那条青黑色的胳膊里。
那条胳膊晃动了两下,力道松了两分。
趁着钳制住他的力气小了些,顾也猛地挣扎,挣脱了那东西的束缚,他朝着岑姣的方向游了过去。
沉船上放,有个破口。
岑姣已经游出了口子,见顾也跟了上来,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不敢松懈。
刚刚被她击中的东西周围的泥沙,像是在被机器搅动,那些泥沙下沉得很快。
岑姣声音有些僵硬,她看向顾也,“走,带上顾宜白,快上岸!”
她直觉,泥沙下方的东西,绝不是什么轻易能够对付的东西,岛上的人,将巢穴安放在这儿,一定留有后手。
听了岑姣的话,顾也不再耽搁,他游出船舱,去找顾宜白。
岑姣殿后,她后退着往外侧游。
先前的震感已经消失了,下方的水一片浑浊。
被搅动的泥沙缓缓沉了下去。
岑姣终于看清了,刚刚抓住顾也的怪物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那是一个上半身为人形的怪物,一个浑身青黑色,身上布满了鳞片,长有鱼鳍的人形怪物。
那人的头很大。
准确地说,是脑门那一圈很大很大,像是被充了气一般,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怪异,怪异到,第一眼,让人认不出那是个人。
巨大的脑袋上方,顶有珊瑚。
暗红色的珊瑚间,有小鱼穿梭,那只怪物猛地仰起头,小鱼受惊,纷纷从珊瑚中游了出来。
岑姣看清了那个人形怪物的脸。
暗红色的眼睛,一半在大了几圈的上半张脸上,一半在普通大小的下半张脸上。
红色的瞳孔,有着复杂的花纹。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岑姣。
只见那怪物像是炮弹一样,朝着岑姣的方向冲了过来。
速度极快!快到人眼几乎看不清楚!
岑姣只能感受到水纹的波动,她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猛地一闪身,怪物撞了个空。
岑姣快速地想要拉开自己和怪物之间的距离。
可是不知为何,从那怪物出现时起,水中开始出现漩涡,岑姣四周都有力出现,那些力扯着她的四肢,让岑姣有些难以控制方向。
水流搅动,仿佛要将岑姣的手臂搅碎一般。
那只怪物没能撞到岑姣,很快又调转身形,看向了岑姣。
在它身前,水泡缓缓向上升起。
这只怪物,可以在水中呼吸。
岑姣忍痛挣脱水流,她往上方游,水里阻力太大了,她没有十足地把握去对付那只怪物,最好能到水面上去。
这只怪物在水里呼吸,或许去到水面上,浓度骤然变高的氧气会让它不适应,岑姣的胜率会高些。
只是,那只怪物仿佛察觉到了岑姣的意图,鱼尾猛地一拍水,整个身子十分灵活地调转了方向,朝着岑姣撞了过去。
它下半身,是一截矫健有力的鱼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埋在地里太久,鱼尾上,鳞片灰暗,上面长有青苔,并不似正常小鱼的鱼尾,有粼粼的光。
岑姣的呼吸更慢了些。
她躲不开——这是岑姣电光石火间做出的判断。
在水里,她绝不可能躲开这只怪物的冲撞袭击。
就算能躲过一次两次,反覆下去,力气耗尽,自己只会是这只怪物口中的食物。
不知是情绪的紧绷还是怎么的,岑姣感受到胸口的玉鱼挂坠一阵阵地发烫。
这微微的烫,让她越发冷静。
原先在水中泡得有些僵硬的身子,竟变得更加灵活了一些。
只可惜,饶是灵活了一些,岑姣仍旧躲不开那只怪物的冲撞袭击——许是刚刚岑姣的那一躲,提醒了这只怪物,现在,它那双怪异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岑姣,尾巴尖随之准备着摆动转向。
怪物手臂上,悲伤的鱼鳍全部张开了,白色的骨刺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膜,那膜挡住了水流,让怪物水中的动作丝毫不受水流搅动的影响。
岑姣深吸一口气。
她见过人杀鱼——用刀背在鱼脑袋上拍上两下,趁着鱼发蒙的时候,一刀斩断鱼尾,血就会从鱼尾处流净。
她手中,没有适合用来将面前这个怪物拍晕的东西,可是斩断它的尾巴——
水流从岑姣脸颊流过,带动她散落的头发轻轻扫过上唇。
簪子锋利,如果可以扎进鱼尾里,岑姣有把握将那条鱼尾撕扯开来。
转瞬的工夫,那只怪物已经到了岑姣眼前。
岑姣抬起左手挡了一下那怪物一头撞过来的力,卡嗒一声,岑姣脸色几乎变得扭曲,手臂不断也骨折了。
胸肺之间,疼痛弥漫开来。
岑姣嘴角有血溢了出来,那怪物闻到了血腥味儿,眼底的猩红色更加分明了。
它死死盯着岑姣,抬手朝着岑姣的方向挥了过去。
骨刺末端坚硬无比。
如果扎进要紧处,岑姣毫不怀疑自己会当场毙命。
只是,她并没有躲闪,左右左手已经受了伤,让这伤再重一些,也没有什么——
岑姣猛地伸手,她的手掌穿过怪物手臂上的骨刺,死死握住了怪物的手腕。
掌心,也不知是血液还是怪物身上的黏液,那触感让岑姣的指头轻轻颤抖着,但她仍旧没有松手,只是死死抓住了怪物的手臂。
怪物抬手,想要甩开岑姣。
可是第一下抬手,它没能将岑姣甩开。
这让怪物隐约有些失控发狂。
自己的猎物,竟是有些超脱了自己的控制,这个认知,让怪物的眼睛愈发猩红,仿佛下一刻要滴下血来。
它奋力挣扎着,想要将死死贴在自己身上的人甩下去。
可是尝试了好几次,岑姣仍旧牢牢拉住了它的手臂——这得感激它手臂上的骨刺,那些骨刺扎穿了岑姣的手掌,牢牢地将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骨刺上方的细小倒刺扎进了岑姣的肉里,这让怪物难以甩脱岑姣,即便岑姣要承受数倍的痛苦。
剧烈疼痛的刺激下,岑姣眼眸也微微发红,她死死盯着面前的怪物,一寸一寸,离那怪物越来越近。
因为靠得太近,那怪物巨大健硕的鱼尾拍不到岑姣,不能将她掀翻。
可是这个距离,对于岑姣而言,却是正好的。
轮到她了——
没有受伤的右手攀上了怪物的后腰,滑腻的液体让手掌向下的动作变得更为顺畅。
怪物吃痛,整个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它竟生生地将骨刺从岑姣的手掌中拔了出来,同时带出来了岑姣的一小块肉。
岑姣痛的几乎稳不住她的身子,或许是清楚的知道,如果此时退缩,她就不能活着离开这片海了。
那钻心的痛没能让岑姣松开握住簪子的手。
簪子被岑姣狠狠扎进了鱼尾后三分之一处的肉了。
岑姣低吼了一声,手臂猛地向下一拽——
她能感受到簪子末端顺着鱼尾向下,割破鱼肉。起初有些阻力,可是越靠末端,便越顺畅。
那怪物痛击了,它在水中翻滚起来。
浅绿色的液体,从它鱼尾的伤口处弥漫过来,刚刚那些被惊动游走的小鱼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游了回来,它们围着那一片浅绿色的液体,似是怪物的血液是它们最美味的粮食一般。
岑姣整个人在颤抖。
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兴奋的。
她的右手被怪物的血液染成了深绿色,尤其是和鱼尾相贴的手掌内侧。
就算在水里,那深绿色的血液仍旧死死贴着岑姣的手臂,丝毫没有会被水流带走的意思。
也有一两尾小鱼被血液的味道吸引,游到了岑姣的手边。
岑姣这才看清,那些生活在珊瑚里的小鱼是透明的,能够看到一根鱼骨贯穿了整条身子。
小鱼的嘴巴里,牙齿尖利,密密麻麻的,看不清到底有多少颗牙齿。
岑姣忍住痛,游开了些。
这些小鱼舔食血液的时候,尖利的牙齿也会刮下肉来,岑姣可不想让它们吃尽了兴,连自己也一块分食了。
原先凑在岑姣手边的几条小鱼原本还想跟上去,只是不知为何,刚游了两步路,便又猛地回头,窜回了那怪物身边,加入了同类。
它们顺着怪物破损的鱼尾,一点一点地将流出来的绿色血液都吞吃下肚,那些透明的小鱼,也被染成了深绿色,看着有些可怖。
不光如此,它们离那怪物的鱼尾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锋利的牙齿咬住了外翻的鱼肉。
岑姣没有停留,她转身往外游去。
刚刚那一遭,她耗费了太多的力气,不能再在这水里待下去了。
游出去很长一截。
岑姣才发现,顾也和顾宜白不见了,他们不再上方,显然是没有从水里游出去。
她回头看向被她甩在下方的沉船。
沉船上,那些吊着的人十分安静,好像刚刚的那些,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一样,而顾宜白站在那些人中央,直勾勾的,身边不见顾也的身影。
“顾也——”岑姣出声喊。
随着她开口,气泡从她面前缓缓升起,而后啵一声破开。
在水里,声音显得有些沉闷,远不像在空气中,可以传出很远去。
岑姣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
她咬着牙,心里咒骂了顾也两句,等从水里离开,她一定要给顾也两拳,这种时候,怎么能玩儿消失!
岑姣游向了破船。
原先背对着她站着的顾宜白忽然回过头来,岑姣的视线与她对上,动作停了一瞬。
顾宜白身上,开始长出奇怪的鳞片,就像刚刚那只从泥沙中出来的怪物一样。
那是什么?
难道,刚刚那只怪物,是顾家人变的吗?
可是顾宜白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怪物呢。
岑姣心中升起数道疑问,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在稍远些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在找顾也的身影。
可是,还不等她的视线扫过一圈,猛然发现,那些吊挂在船上的人,都开始出现顾宜白身上的那种异化。
包裹在他们身上的黏液开始一片一片地掉落。
岑姣的心怦怦直跳,她强迫自己忽视那些开始异变的人,而是转头去找顾也。
得在这些人醒过来之前找到顾也,如果找不到——
岑姣咬了咬牙,她做好了往上游的准备。
没有,没有,没有!
那些人中没有顾也,顾也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岑姣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他的影子。
来不及了,已经有人醒了过来。
岑姣动了动腿,在她转身往上游的瞬间,瞥见顾宜白愣愣看着船舱的方向。
岑姣心中一凛。
顾也会不会重新回到船舱里去了?
第79章 -
砰砰砰。
就在岑姣迟疑的那一瞬间,她身后传来三声巨响。
有人快速朝着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那些人穿着潜水服,动作极快,像是受过专业的训练。
不是岛上的人。
岑姣快速地做出了判断,岛上根本不会有这样先进的设备。
如果不是岛上的人,那会是自己那个“舅舅”的人吗?
岑姣心微微有些发凉。
岑如霜和她说过,她这个舅舅,着实算不上好人。
岑如霜虽对岛上的人下手狠辣,可她没有动岑姣,对岑姣,也称得上友善。
所以,她的话,岑姣还是相信的。
如果是她那个舅舅的人,岑姣的心缓缓下沉,她看着那三个快速朝着自己的方向游过来的人。
那三人看到了岑姣,他们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越过了岑姣,他们的目标是下方的破船。
岑姣眼眸微微瞪大,可是巢里的人已经活了过来,他们三个人当真能行吗?
很快,三个人干净利索的动作就打断了岑姣的思绪。
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一样的武器。
动作间,箭羽飞了出去。
那些箭,并没有击中船上渐渐醒过来的人,而是在半空中炸开,成了一个巨大的网。
岑姣心中一惊,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这三个人,要将沉船一整个捞起来。
岑姣下意识朝下方游了过去,手腕上却是一紧,回头去看,是个同样穿着潜水装备的人。
那双眼睛,岑姣却是熟悉,是魏照。
魏照伸手环住了岑姣,他的声音从潜水服背后传来,显得有几分空荡荡的,十分不真实。
但岑姣知道,那是魏照。
她松了一口气,原先被她强行忽视的疼痛裹挟而来,这让岑姣眼前有些恍惚,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好在魏照托住了她。
“顾也还在下面。”岑姣道。
魏照带着人往上游,听到岑姣的话,他动作停了一瞬,只是很快又继续向上,“所有的顾家人都会被带上去,别担心。”
魏照的别担心,仿佛让岑姣吃下了定心丸。
昏睡过去前,岑姣只剩一个念头——还是和魏照一起做事的时候轻松很多,和顾也一起,累极了,半点都没有放松的时候。
******
岑姣是惊醒的。
醒来时,她看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出了半天的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岑姣猛地坐起身,却扯到了手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姣姣?”屋外的人听到声音,敲了敲门。
听声音,是魏照。
岑姣应了一声,没被推开了,岑姣抬眼去看,是魏照。
岑姣看了一眼为找,又很快低下头去看吊着绷带的左手以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手掌。
刚刚,她就是扯到了左手手掌,几乎疼出了一身冷汗。
魏照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伸手过来,往岑姣嘴边塞了个东西。
岑姣猛地抬头,她下意识咬住了那东西,眼睛却是瞪圆了。
微微的苦意在口腔中弥漫开了,是块巧克力。
魏照看着岑姣,“别担心顾也,他在隔壁屋子。”
岑姣一时还没想起顾也,听魏照说起他,唔了一声,人还活着,那就没什么事儿。
“我们现在回岛上了。”魏照将床边的温水递给了岑姣,他低声将现在的情况告诉了岑姣。
那三个在水底下的人,的确是岑姣舅舅岑砀的人。
他们已经拿到了青雀神像。
“有顾家人和岑砀是一头的。”魏照道,他眸光闪了闪,悠悠叹了一口气,“村子里的人还剩下一半,由新的人坐镇,而新的坐镇人,就是那个和岑砀接头的顾家人。”
岑姣微微皱眉,岛上的人来去管得极严,怎么会有人能够避开顾国强与岑砀联系上呢?
“听说,是之前离开村子的人。”魏照道,“这么多年,还是有人和村子闹翻离开的,不知那人是怎么与岑砀联系上的,总之现在,这个村子,或许要改姓岑了。”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她对村子的事情,倒没有那么在意,“骨头……”
“收好了。”魏照知道岑姣想问什么,“在床尾的包里,别担心。”
岑姣的肩膀微微有些塌,她又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魏照时,眸光也轻轻闪烁着,“那你呢,顺利吗?”
魏照看着岑姣,心几乎软成了棉花。
小姑娘受了这样惨烈的伤,刚刚经历了那样混乱的事情,却还记得问自己一句顺不顺利。
魏照抬手,替岑姣理了理头发,“没出什么岔子。”
谈不上顺利,毕竟司兴文虽说不是之前痴痴傻傻的模样了,可现在那样子,却也着实说不上正常,至少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但好在没有出什么乱子,他顺利地从川都离开,顺利地回到了岑姣身边。
这就足够了。
岑姣眨了眨眼,“你怎么会和他们一起出现?”
这件事,魏照也觉得奇怪,他微微皱眉,“因为岑砀他说,他认得我。”
“他知道,我们是……”魏照顿了顿,“是朋友。”
“也知道,你在海里,所以让我下去接你。”
听魏照这样说,岑姣也觉得奇怪。
岑砀为什么会认出魏照,要说他们在狗儿山上的一面之缘,可那时候,岑姣和魏照并没有在一起,岑砀没有同时见到岑姣和魏照,为什么会认为魏照和自己是认识的呢?
如果岑砀是直接认出了自己,岑姣还能解释成岑人之间的感应。
可是显然,魏照只是一个普通人,岑砀仍旧能够一眼认出他……岑姣抿了抿唇,她心中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门在这时又被敲响了。
“是谁?”岑姣开口问。
“姣姣,我是你舅舅。”外面的男人声音中,似乎带有笑意。
那笑意很浅很浅,不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岑姣抿了抿唇,她看向魏照,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魏照抬脚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岑砀站在门边,正是闷热的初夏,他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斗篷,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见是魏照开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了魏照一眼,便抬脚往里走。
走了两步,他才开口道,“你们那个顾姓人朋友,也醒了。”
岑砀说的是顾也。
岑姣思索片刻,看向魏照,“你去看看顾也,问问他先前在沉船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魏照点了点头,“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喊我就行。”
魏照出门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岑姣和岑砀两个人。
岑姣看着面前瘦削阴柔的男人,心底并没有生出什么亲近之感,她静静看着岑砀,没有说话。
是岑砀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看着岑姣的那张脸,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在感慨,“你和姐姐长得很像,和小时候……”岑砀眸光微凝,仿佛是在回忆,“和小时候倒是不大像了。”
“你小时候,圆滚滚的一张脸,现在瘦了许多。”
岑姣没有去接岑砀这十分温情的话,她盯着面前的男人,十分警惕,“你想做什么?”
岑砀闻言笑了起来,他眉眼弯起,声音中的笑意也变得浓厚,“姣姣,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是你舅舅,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过得好不好。”
岑姣仍旧是盯着岑砀,她才不信面前人的鬼话。“你一直知道我?一直知道我在哪里?”
岑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你被姐姐送走了,直到最近这段时间,才找到你的下落。”
岑姣敏锐地抓住了岑砀所说的那个找字。“你找我?你为什么要找我?”
岑砀笑了笑,“姣姣,我们缺人御蛟。”
御蛟?
什么蛟,蛟龙吗?
岑姣想到了那条暂居在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坠里的小蛟龙,也想到了梅山下的那条蛟龙。
只是她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盯着岑砀,“那为什么当年……她要将我送走?既然要找我,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
岑姣没有明说。
可她和岑砀都知道,这个她是指岑姣的母亲,岑砀的姐姐。
“因为她不想你回去。”岑砀看着岑姣,笑了起来。“姣姣,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注定会取代自己的人。”
“就算这个人,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岑姣看着面前的人,没说话。
即便她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确实咯登一下飞速地下坠。
所以,那个女人送走自己,是因为害怕有一天自己和她争权吗?
岑砀似笑非笑地看着岑姣, “姣姣,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纷争,尤其是我们生活的那个地方。”
岑姣抬了抬眼,她长睫轻颤,眸光落在岑砀身上的时候,多了一分怯意。
倘若魏照在这儿,心里肯定要叹一声的——又演起来了。
“舅舅。”岑姣开口,她咬了咬唇,仰头看向岑砀,看起来无辜又可怜,“我不想参与那些斗争,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过自己的生活。”
“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不明来历的人打扰我的生活,我被迫走到今天这一步。”岑姣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上已经挂上了泪珠,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我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可是赵侍熊不放过我,顾家的人也不放过我,还有……还有不知道什么人,派人打伤了我店里的店员。”岑姣垂着头,她小声啜泣着,声音几乎化成了一摊水,“我知道,我的店员受到的是无妄之灾,躺在医院里的人,应该是我。”
岑砀眸光闪了闪,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放在了岑姣的头顶。
岑姣强压下心里的厌恶,没有转过头去。
她重新仰起头,眼尾染上了淡淡的粉色,“舅舅,你帮帮我吧,我害怕。”
“姣姣,我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会遇到现在的这一切。”岑砀的视线缓缓向下,他的指尖顺着岑姣的脸颊,最后落在了岑姣的下巴上,“你从小跟外人一起生活,自然不知道,岑人,是怎样的宝藏。”
岑姣从岑砀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
******
在很久很久以前,周朝往前很多很多年。
这片土地上,讲究人祭。
有人祭文化的文明不少,譬如阿兹特克,譬如玛雅。
只是阿兹特克人祭以及玛雅的人祭文明同这片土地上的人祭文明相当不同。
玛雅文明中,有人祭的景观建筑。阿兹特克人祭的仪式感和表演性也很强。
这些地方的人祭,都有景观,壁画作为佐证。
可查了这么久,岑姣并没有找到什么有关人祭的雕像,铸造或是绘画。
岑姣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岑砀看着她,嗤笑一声,“那些外族人,不过学了些皮毛,他们有祭无神,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神。”
“神?”岑姣眼眸闪了闪,她盯着岑砀,想要从岑砀脸上看出些什么。
只见岑砀缓缓点了点头,他声音悠悠,并没有回答岑姣的疑问,而是话音一转,“姣姣,你读过山海经吗?山海经里,记载了各种各样长相各异的人,你不会觉得疑惑吗?为什么这片土地上,没有那样的人存在?”
岑姣并没有读过山海经。
但她见过岑砀口中,那些长相怪异的人,在梅山山中,见到蛟龙时,她眼前闪过的场景里,就有许许多多那样的人。
“外族的人祭就是从他们那儿,学到了一点皮毛。”岑砀叹道,“他们永远都学不到最关键的部分,因为……”
岑砀垂眼看向岑姣,一字一顿,“这世上,只有一个岑人部落。姣姣,我们生来就与旁人不同,我们的血脉高贵,能通世间万物,该算成……神脉。”
岑姣脸上的表情险些有些绷不住。
她仰头直勾勾地看着岑砀,眨了两下眼睛,才将眼底流露出来的表情压了回去。
在岑砀口中。
最初的那位岑人,也就是岑祖,是山生山养的神人。
他行走于世间,善行布施,仿佛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各个部落割据,他们长相不同,利益不同,自然每日里冲突不断。
岑祖的出现,结束了这样的纷争冲突。
因为他选择了其中一群人,而另一群人,自然敌不过有岑祖相助的对手,成了阶下囚,成了祭品。
久旱未雨,那便杀一批祭品,自然上苍垂怜,落下雨来。
瘟疫横行,再杀一批祭品,那要命的病症竟是无端消失了。
岑祖三年产一女,短短几十年间,岑人便成群结队了。
她们与外人通婚,只要是从岑女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有岑祖的血脉,也都继承了岑祖的能力,只是这些孩子里,女人的血脉为优,男人的为劣等。
在岑人的帮助下,原先那些人数稀少的部落,成了统治者。
而数量最多的普通人,成了奴隶,成了待宰的祭品,和猪牛羊一类牲畜,没有任何的区别。
只是压迫久了,终究会有反抗。
有人逃走了,他们建立了新的城邦,开始尝试与原先的统治者对抗。
起初,那些普通人根本不是原先统治者的对手。
可是渐渐地,两方竟也能打得有来有回,直到爆发了一场生死之战——
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当年的生死之战,应该是普通人占了上风。
只是……岑姣有些不解,按照岑砀的说法,岑人的部落在扩大,那么拥有岑祖力量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怎么会败给普通人呢。
“因为那时的族长,受那些普通人的欺骗,调转了立场,在生死之战上,帮了那些普通人。”岑砀低声道,他看起来有些严肃。
“只是那些低劣的奴隶,转头就驱赶了我们。”岑砀道,他抬眉看向岑姣,“我们一族,被赶到天梯上方,千年之久。”
“直到现在……”岑砀看着岑姣,“他们仍旧在追杀我们,姣姣,你如今的这些麻烦,都是因为那些祭品。”
“他们想要你身上的,属于岑人的东西,也想要将你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养料,自己的补药。”岑砀的目光越发灼热,他盯着岑姣,多了几分语重心长,“这些低劣的血脉,就该被吊在云间山头,成为祭品。”
岑姣眸光闪了闪。
她想起了肖舒城,肖舒城就是成了祭品。
岑姣缓缓垂下眼去,她声音里,依旧满是难过,可是被垂下的睫毛挡住的那双眼睛,确实没什么表情,冰冷一片,“可是舅舅,我的父亲是个普通人。”
岑砀看着岑姣的视线多了一些惊讶。
“那又如何,你是岑人生下的女儿,在那之前,也不是没有人与祭品产生感情生下孩子。”岑砀眸光微暗,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岑姣的肩膀,“姣姣,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回去,也随时可以取代你的母亲,成为岑人新的首领。”
岑姣抬起头,她看起来有些害怕,“舅舅,我不想掺和这些事情。”
岑砀拍了拍岑姣的肩膀,他抬头看向一旁的窗户,视线里,有些嘲讽,“当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你的亲舅舅,当然会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岑砀没有再和岑姣说什么。
他只是叮嘱岑姣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屋子,处理别的事情去了。
在岑砀离开后,岑姣眸光变得冷了下来。
她对于千万年前的争斗,没什么感觉,对于岑人内部的争斗,也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她要给肖舒城一个交代。
还有陈玉生。岑姣的视线越发凝重,现在,她已经确定了,那日在山中,见到陈玉生跟着一群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沿着云梯向上,不是错觉。
陈玉生,就是被赶走的岑人当作祭品抓走了!
******
魏照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岑砀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见魏照守在门口,岑砀微微挑眉,用略有些嫌弃的事前上上下下将魏照打量了一遍。
最后,岑砀的视线在魏照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最后缓缓上移,落在了魏照的脸上,他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听起来略有些嘲讽,“原来是你啊。”
魏照微微皱眉,他看着岑砀,“你认识我?”
岑砀摇了摇头,“一面……哦不,两面之缘。”他收回了落在魏照身上的视线,抬脚往外走,“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和姣姣一起回去。”
魏照的哞色浓厚得如同一块化不开的墨。
他盯着岑砀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岑砀走起路来,有些吊儿郎当的,他的肩轻轻晃动着,脚尖微微踮起,脚跟仿佛永远落不到实处一样。
那走路的姿势,在魏照视线里渐渐模糊。
魏照有些恍惚,他在小时候,似乎见到过这样走路的人……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
魏照有些想不起来那时的事情,他只知道,似乎在那之后,他父母便分开了。
“魏照?”岑姣的声音打断了魏照的思绪,他回头看过去,岑姣靠着门边站着,正有些疑惑地朝着他看过来。
魏照的视线渐渐落在了实处,他看向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和你聊了很久,我有些担心,就在外面等着。”
岑姣对着魏照招了招手,“进来说吧。”
魏照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好在他反应极快,稳住了身子,身子只是微微有些前倾。
岑姣更奇怪了,她看向魏照,“魏照,你怎么了?”
魏照眨了眨眼,他看向岑姣,却又像是透过岑姣看见了一个圆脸的小姑娘。
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熊玩偶。
那个小姑娘,就像岑姣一样,朝着自己跑过来,她们问——
她问,“你没事吧?”
“魏照?!”岑姣抬手按在了魏照的手臂上,魏照身上很烫,烫得她几乎一个哆嗦,“你在发烧?”
魏照摇了摇头,他缓缓站直了身子。
只是不知为何,脑子里似乎变得很不清醒,他时而看到现在的岑姣,时而看到那个圆脸的小姑娘,时而看到长头发的,初见时的岑姣。
周围的景色也在不停地变化。
魏照觉得自己在几个空间不停地穿梭。
岛上,山里,和一望无际的平原。
第80章 -
“他怎么了?”顾也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伸手,帮着岑姣托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魏照。
感受到魏照身上的温度,顾也便也没有再问下去,他转头看向难得有些慌乱的岑姣,“应该是发烧了,我那儿有退烧药,先给他吃上再说吧。”
给魏照吃了药,人很快就睡着了。
岑姣垂眸坐在床边,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没有动作。
顾也在岑姣对面坐了下来,他瞥了眼床上的人,“魏照是个普通人,这段时间跟着你,经历了很多,能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硬朗了。”
岑姣没说话,只是抬眼看向顾也。
顾也叫岑姣盯得心里有些发慌,他摸了摸鼻子,“现在病一回也好,免得之后挤压得更多,病得更重。”
“在水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岑姣开口道,声音微微发冷。
顾也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岑姣开口,说的不是魏照而是自己。
只是听岑姣问起在海里发生的事情,顾也仍旧微微有些失神。
“她想和所有的顾姓人一起死在巢里。”顾也低声道,他略有些出神。
从船舱离开后,岑姣断后,他游到另一侧去找自己的母亲,却发现顾宜白正在将那些沉睡中的人身上的黏液剥除。
顾宜白的眼里,是几乎要翻天的恨意。
“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动手,岑家的人就出现了。”顾也看向岑姣,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有些许祈求,“我想带她离开这儿,去梅山住着,岑姣,你帮一帮我。”
岑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
顾也看向岑姣,竟是显得有几分局促,岑姣往外走,只给顾也抛下一句话,“你看好魏照。”
顾也准备追上去,可是岑姣已经走远了。
岛上很安静,过分的安静。
那天夜里,修罗场一样的地方,血液已经干涸,变成了深黑色。
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捏着水管,似乎正准备清理那块被血浸泡的地。
看到岑姣走了过来,两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岑姣微微低头,仿佛是在打招呼,又更像是在行礼。
“岑如霜呢。”岑姣停在了其中一个男人面前。
那男人显然叫岑姣问得一愣,他猛地抬头看向岑姣,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在海边。”
岑姣点了点头。
在去找岑如霜的路上,岑姣的思绪有些混乱。
她并不信任岑砀,岑砀说的那些话,她并没有全信。
可是,岑砀没有必要在岑人的来历上同岑姣撒谎,可同样意味着,岑姣想要给肖舒城讨个公道,想要找回陈玉生,必然要和所有的岑人——包括自己的母亲为敌。
岑姣并不知道岑砀口中的,有关自己母亲的事情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她才会想要去找岑如霜。
在少有的几次交道里,岑姣能够感受到,岑如霜似乎更紧张自己的母亲,她虽然在替岑砀做事,却更在乎自己的母亲。
岑姣很快就到了海边。
岑如霜背对着她站在海岸线上,海水拍打上崖壁,落在岑如霜的身上。
岑姣停在了几步外,她看着岑如霜的背影,许久没有开口说话。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吗?”岑如霜没有回头,但听她的话音,似乎知道来人是岑姣。
“我想知道有关我母亲的事。”岑姣道,她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问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岑如霜回过头来,她看向岑姣,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姣姣,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她希望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开心富足的一生。”岑如霜看着岑姣,眸光深邃。
岑姣读不懂岑如霜的视线,却因为岑如霜的话嗤了一声,“开心富足?”岑姣晃了晃打着绷带的手掌,“这也是开心富足的一部分吗?”
岑如霜神色微变,她看着岑姣,眸光有些复杂,“她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岑如霜似乎是想要替岑姣的母亲解释什么,可是岑姣却不太想听。
她开口,打断了岑如霜的话,“我想知道,肖舒城,陈玉生,是被她抓走当作祭品杀死的吗?”
岑如霜看起来,对肖舒城和陈玉生这两个名字有些陌生,她缓慢地眨了眨眼,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姣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岑如霜转过头去,她看向面前的大海,视线落在尽头的潮水上,看起来,有些惆怅。“岑人的东西,当年多数都流落在外,玥姐……”岑如霜声音顿了顿,“你母亲,并不想要将那些东西收回去,只是在找到那些东西后,派人看着。”
“我在陈郡待了很多年,久到以为我会变成一个普通人,在陈郡老死。”岑如霜回头看向岑姣,她笑了笑,“只是很可惜,还是没有办法,那些东西,还是得全部收回去。”
“为什么?”岑姣问。
她盯着岑如霜,不愿错过岑如霜一丝一毫的表情。
只是,岑如霜的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怅然。
“为什么?”岑如霜重复了一遍岑姣的问题,她眯了眯眼,似是在思考岑姣的问题,“是岑祖的指示。”
“岑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有什么指示?”岑姣刨根究底,她甚至不等岑如霜的话音落下,就又问出了新的问题。
岑如霜看向岑姣,她缓缓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对,是不解。
“岑祖早就死了。”岑姣认真道,岑人并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无论他们多么厉害,拥有多少宝物,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重来的可能,包括最初那位岑祖。“她死了,在你们岑人被赶出这片土地前。”
“我不是被岑祖选中的人,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岑如霜道,“你如果想要知道答案,只有去找你的母亲,我们的族长,你们是岑祖一脉下来的人。只有你们,每一代都生出了女儿。也只有你们,才是拥有最纯正血脉的人。”
岑如霜的话让岑姣无端觉得不舒服。
有什么念头从岑姣心中一闪而过,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又听到岑如霜继续道,“你见到岑砀了?你舅舅。”
“见到了。”岑姣眼眸闪了闪,“他说你们一直在找我,直到现在才找到我,他还说母亲送走我,是怕我长大后会取代自己。”
“胡言乱语!”岑如霜冷哼了一声,提起岑砀时,她眼中并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反倒是厌恶,看不上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姣姣,你要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的母亲更爱你了。”
“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岑如霜道。
岑姣摇了摇头,“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她看着岑如霜,“只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回去的路。”
“回去的路?”岑如霜缓声道,她看着岑姣,笑了笑,“于别人而言,那是很难找到的通道,可是岑姣,对于你来说,那是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地方。”
“你是族长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当你的血落入山里,天梯自现。”
岑姣觉得岑如霜说的话熟悉。
她看着岑如霜的嘴唇上下动着,词句落入她的耳中。
“山人落血,日暮生烟,星移斗转,云梯自现。”
岑姣盯着岑如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如果是别的人想要找到什么天梯呢?”
岑如霜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岑姣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盯着岑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也有法子,只是这法子,我只听说过,日暮生烟,山人开路,以人为祭,血骨生菌,血菌入药,云梯自现。”
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岑姣心中裂开了。
不,说裂开也不准确,分明是有什么,正中岑姣的心口。
那天,陈玉生带着一张照片来找她。
照片上,照出的纸张因为上了年头,只能认出两句话来。
那两句,是山人开路,血骨生菌。
岑姣的眼睛突突地疼。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要去回忆那天在山上,她流血了吗?
血落入山中,岚烟升起。
岑姣那天找到了血菌,可她明明没有用谁当作祭品,那天在山里的人……
那天在山里的人是魏照,可是魏照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显然没有成为祭品。
所以,从一开始,赵侍熊寻找血菌,就不是用来治病,而是为了找上去的云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哪一步出错了,岑姣带回去的血菌不管用!
“姣姣?”岑如霜有些疑惑地看向身边的人。
岑姣缓缓动了动眼珠子,等到看向岑如霜时,面上的情绪已经如常。
“这法子,知道的人多吗?”
岑如霜摇了摇头,“当然很少,可以说寥寥无几,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从小跟着你母亲。”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难怪。
难怪赵侍熊想找云梯,却舍近求远,放着自己这么个十分容易找到云梯的岑人不用,反倒舍近求远,用什么血菌。
岑姣看向岑如霜,“你们准备拿岛上的人怎么办?”
“岛上的人已经死了一大半。”岑如霜道,她声音平淡,仿佛杀死着一半人的,不是自己一样,“剩下的人,如果不想变回最初的样子,只能听岑砀的,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岑姣微微皱眉,“最初的样子?”
岑如霜点了点头,她看向岑姣,“走吧,我带你过去看。”
岑如霜抬脚,沿着海岸线走着,岑姣迟疑片刻后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大概走了十来分钟,岑姣看到了被打捞上来的沉船残骸。
三两间屋子被推平了,原先是屋子地基的地方,放着那半截沉船残骸。
残骸前方,远些吊着的那些人已经被搬了下来,躺着放了几排。
那些人身上,都长满了鳞片,只是那些鳞片外翻着,露出了发粉泛白的皮肉,他们的皮肤略有些泛青,像那只怪物的皮肤。
岑姣沉默地站在那些人前方,她移开视线,看向岑如霜,“我在海底的时候,遇到了一只人身鱼尾的怪物,它的皮肤是青色的,长有鳞片。”岑姣顿了顿,她蹲下身去,指了指面前那人的手臂,“就像这样。”
岑如霜的视线看向岑姣指着的那个人,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他们受到青雀神像的影响太久,但凡离开得太远,太久,都会失去神智,失去身为人拥有的一切,变成那样的怪物。”
岑姣缓缓站起了神,她看向岑如霜,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中相接。
“姣姣,岑祖留下的宝物,很强大,但同样,也需要使用者付出代价。”
“可你们要将青雀神像带走。”岑姣微微皱眉,“剩下的人,不是一定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吗?”
岑如霜摇了摇头,“青雀神像需要用水养着,岑砀会将那些废水送来给岛上的人,有那些水在,他们不会变成那样的怪物。”
岑姣眸光闪了闪,“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或许有,但是姣姣,我不知道。”岑如霜叹了一口气,“你在担心你那个朋友?”
岑如霜对顾也有印象。
先前岑砀还没有到时,岑姣拦在了那个人面前,不让自己杀死他。
“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岑姣道,她看向岑如霜。
岑如霜看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叹了一口气,“姣姣,岑人本身就是药。”
她没有明说什么。
岑姣确实什么都明白了,她看向岑如霜,真心实意道了一声谢谢。
岑如霜摇了摇头,“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岑姣有一瞬恍惚,她看着岑如霜,许久都没有说话。
******
也不知岑砀是怎么做到的,晚上的时候,那些躺在地上的人醒了过来。
新的,与岑砀有关的那个男人,召集了所有人。
那是顾姓人自己的会议,岑姣没有去。
她在房间里,盯着魏照出神。
认识魏照后,似乎一直都在奔走,难以应付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所以,岑姣似乎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时刻。
安静地坐在魏照身边,仔仔细细看他的长相。
在这之前,岑姣对魏照的长相,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长得不错。
只是现在这样看,岑姣才发现,魏照生得很白,却又不显得阴柔。
鼻子高挺,嘴巴的形状好看,睫毛也很长。
长得比自己认识的人都要好看些。
岑姣在心里更新了对于魏照长相的评价。
视线向下,是魏照修长的脖子。
喉结微微凸起,偶尔会动一动,岑姣的视线停在了魏照的脖子上。
在魏照喉结的边缘,有一颗红色的痣。
那颗痣不大,却又能看到边缘的红色微微淡些,中央的红色浓郁。
仿佛是被人点上去的一颗痣,墨水朝着边缘模糊。
岑姣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魏照醒过来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屋子里的灯光,而是细微的,洒在他脖子上的呼吸。
睁开眼,赫然发现岑姣凑得离自己极近,几乎是埋在自己的胸口。
魏照仿佛被轰一下点燃,他的脖子,耳朵,飞快地染成红色。
而岑姣的手,就放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地,微微有些凉。
像是一根羽毛,在魏照的喉结上,也在他的心上,轻轻扫动着。
“姣姣,你……”魏照出声,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岑姣猛地抬起头。
面前的人眼睛瞪圆了,看着颇有几分乖巧。
岑姣正研究着魏照脖子上的那颗痣,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她感觉脸上有些烧,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你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就发烧了,身体太差。”
岑姣哼了一声,伸手去拿床边的水杯,“还是温的,先喝点。”
等魏照抬手接过杯子,岑姣又道,“饿不饿?我去给你找些吃的过来。”
“我没事。”魏照抬手抓住了岑姣的手腕,他嗓子有些沙哑。
岑姣转头看向坐着的人,微微皱眉,“嗓子都这样了还没事?川都的事情很棘手吗?”
魏照指头颤了颤,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手,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棘手,只是没什么进展。”
“岛上的事情,怎么样了?”魏照又问。
“等顾也回来就知道了。”岑姣重新坐了下来,“岑砀——就是那个说是我舅舅的人。”
岑姣开口道,她习惯将事情一一告知魏照,“他似乎接管了这座小岛,他们杀死了一大半的人,留下了另一半的人,或许是不想引起岛外人的注意。”
“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岑姣眉心微蹙,她看向魏照,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将岑人遗落在各地的东西带回去。”
魏照看着岑姣,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岑姣又将什么岑祖,人祭的事情,告诉了魏照。
在听岑姣说到人祭时,魏照的瞳孔颤了颤,他握着水杯的手有些发颤,几乎要抓不住杯子。
“你是说……用人当作祭品?”魏照的声音沙哑,又有些颤抖。
岑姣止住了话匣,她看向魏照,有些疑惑,“怎么了?”
魏照看着岑姣,不知是不是仍旧有些发烧,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
“姣姣,清醒过来的那个同伴,他总是在说意义不明的话。”
“在我离开前,他问我,祭品,有没有送过去。”魏照深吸了一口气,他盯着岑姣,瞳孔轻颤,“姣姣,你说我的那些队友,会不会成了祭品,成了……”
魏照的声音沙哑极了,那些字,仿佛是在一个一个地往外蹦。“成了岑人的祭品。”
岑姣腾一下站起身。
她盯着魏照,呼吸变得急促,胸膛上下的起伏也变得明显。
魏照的视线落在岑姣脸上,他张了张唇,却又没有发出声音。
岑姣抿了抿唇,她盯着魏照,忽然有些急促地开口,“魏照,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敌人了。”
魏照一愣。
他停顿,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同岑姣说,他不想岑姣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去,可是想要找到真相,却又势必要将岑姣搅和进来。
可岑姣看起来,似乎有些气到了极点。
她盯着魏照,声音发硬,“我是姓岑,可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岑姣说得很快,根本不给魏照打断她话的机会,甚至也越来越生气,只是这份生气,也不知道是对着魏照,还是对着自己,又或是对着岑姣也不知道的什么人。
“你现在,是觉得我因为我的姓,因为我身体里流着的血,应该要对你队友遭遇的事情负责吗?”岑姣咬着牙,她有些想哭,所以咬住嘴唇的力道更大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咬破了唇,淡淡的血腥味在岑姣唇边弥漫开来,只是她恍若未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魏照,“也是,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和那些人是过命的兄弟,你因为他们迁怒我,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岑姣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
她手腕上一紧,整个人朝着魏照的方向,栽倒过去。
是魏照,他伸手拽住了岑姣。
他猛地将人拉至身前——那着实算不上是一个吻。
两个人的嘴唇撞在一起,牙齿磕在一起,尖锐的痛,仿佛磕掉了口腔中的一块肉。
岑姣仍旧睁着眼,她直勾勾地望着魏照,一时有些做不出反应。
刚刚,那如同烟火被点燃一般炸开的怒火,仿佛被人浇上了一盆水,猛地熄灭了。
她的心又开始跳动。
越跳越快,这很奇怪。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睛,这样的跳动与她的愤怒无关,反倒像是因为另外的情绪。
另外的……岑姣不曾体会过的情绪。
两人分开了些,魏照脸上有些无奈,他望着岑姣,“姣姣,他们的事情怪谁都不能怪到你头上,你是无辜的,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牵扯进来。”
魏照抬手,在岑姣染了血的嘴唇上轻轻按了按,“下次,记得闭眼。”
岑姣这时才反应过来。
他们刚刚在这个混乱的岛屿上接吻。
而魏照说,下次,记得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