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无餍鬼餐箱庭
    这样反反复复、似无尽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季。

    九月、红叶飘落之时,一位年轻医师拜访了鬼舞辻家。

    “打扰了。”

    眉目温善、面庞清秀的医师微微低下头,向梦子行礼:“在下曾受到梦姬大人的恩情……愿竭尽所能,延长无惨公子的性命。”

    他衣着十分朴素、谈吐文雅,面孔很是陌生,想来并不常在平安京。

    但见到这个医师的第一眼,无惨发现——梦子罕见地愣了愣。

    ……为什么?

    他冷觑着那个不起眼的医师。

    从头到尾,无不平庸,只有长相堪称清俊……这个人和其他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会关注他?

    ……无惨当然不会知道。

    出现在梦子眼前的,是一行再显眼不过的文字——

    [【特殊】你看到了【神医】。]

    黑色的,毫无特别的字体,就是最独特的地方。

    神医……!

    这是神医和她的医术技能啊!

    梦子的眼神认真起来:

    “是。那么,一切就拜托您了。”

    *

    自从医师到来之后,院落渐渐多了几分生气。

    梦子对医师十分尊敬。

    她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又像最初时那样,每日都来这里。

    ……但那是不一样的。

    梦子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不一样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即使只是了解更多也好……能请您教我医术么?”

    坚决的态度,真挚的眼神,用这样诚恳的姿态道出请求,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对方接受了。

    应该感动吗?

    鬼舞辻无惨盯着静静坐在帘外研习药方的未婚妻,眼中没有波澜。

    阳光透过枯枝的间隙,洒落在她的衣摆,纸人做的式神为她翻过一页书。

    “交给下人就可以了”“不需要碰那种东西”……

    这种话想说多少都可以,但是只要说出口的话——

    “无惨,”

    梦子回应时声音温柔,又隐隐有一层晨雾一般、似有似无的寒意:

    “不要妨碍我啊。”

    红梅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过来,可是梦子却不在乎他可怕的脸色,转过身,又去做想做的事了。

    ……可恨。

    她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谁,只是因为想做而已。

    纸式神环绕在她身边,为她取来需要的东西;繁花在冬日异常地盛开;就连动物也会被言灵驱使……

    简直像是故事里的人,显得如此神秘而遥远。

    贵族们日日吟诗抚琴、咏歌对弈,或是蹴鞠射箭;

    梦子却总是注视着诅咒、疾病和死亡。

    “无惨公子。”

    医师来到他身后,温和地开口:“药已经准备好了。”

    无惨仍静静盯着前方的身影,没有回头。

    庸医。

    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个人才看过来,洁白的面孔被阳光照得像在发光。

    “已经准备好了吗?”

    她连忙放下医书,掀开布帘走进屋内,身影一同融入这阴影中。

    无惨的视线随着梦子移动。

    梦子走近,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又迈出几步,接过医师手中的药碗,用小勺浅浅尝了一点药汤。

    每次用药,梦子都会自己先尝一点。

    也许是遇到了不太明白的地方,她的眉宇微微颦起,眉心多了一点轻微的皱痕。

    和他人说话时,嘴唇微微张合。

    ……梦子。

    回过神来时,药已经递到了手中。

    鬼舞辻无惨垂下头,冷眼看着碗中深色的药汤。

    反正肯定没有效。

    即使问那个庸医喝了药会怎么样,也只会得到“您的性命可能不到二十岁”“让您尽可能活久一点*”之类含糊其辞的话。

    然而离开这样的庸医,也没有其他医生可以依靠了。

    他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

    游戏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暴雪就将京都淹没了。

    “梦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在雪地里看见瘦削的少年。

    “雪鵺?”

    天气这么冷,藤原雪鵺却好像没有感觉到温度似的,穿着不太厚重的狩衣,戴着乌帽。

    他站在白雪中,温暖地笑了一下,好像一只清隽澹然的白鹭,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的眼圈,似乎没有休息好。

    梦子向他走近:“雪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段时间,不止五条老师——藤原雪鵺也很忙,似乎是得到了藤原北家嫡流的重视……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

    雪鵺对出人头地之类的想法毫无兴趣,相反的,他是那种为他人而活的、善良的人。

    已经长高的少年低下头看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来一枝红色的梅花。

    “我只是来交付任务,马上要回播磨……这个,送给梦子。”

    此时很早,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影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梦子和藤原雪鵺并肩而行,把梅花轻轻接到手中。

    “好漂亮……”

    红色的梅花,映着冬日的白雪和近似黑色的枝干,有种难掩的鲜艳感。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赞美,藤原雪鵺的脸却微微烫了起来。

    干净的梅花,和梦子很像。

    “嗯。”

    他的从容也在梦子的目光里融化了。

    “……那就太好了。”

    克制的话语,压抑着无法言明的思绪。

    “最近、我听说梦子很少出门了呢。”

    “是啊……这次的医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我也想了解一些知识……”

    直到走进鬼舞辻家、接近无惨的院子,藤原雪鵺的心情也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愈发压抑。

    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身旁少女的命运。

    梦子,他的心友。

    ……性格残忍又注定早逝的未婚夫也好,家族对于金钱的渴望也好——都是捆绑梦子的枷锁。

    即使请求五条大人教导她咒术、又或者自己去学习咒术,却似乎也无法帮助梦子。

    藤原雪鵺因此而忧虑。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梦子她……

    “一定要去吗?”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

    梦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藤原的目光里是单纯的关心和担忧,或许还有掩藏的、真挚的感情。

    他直视着梦子,说:

    “你可以不去的,梦子。我可以——”

    “嚓”——

    一把刀猛地捅进少年的太阳穴,鲜血四溅,藤原雪鵺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鬼舞辻无惨握着刀,从他脑后用力拔了出来。

    脸上被溅满大片温热猩红的血。

    ……这样才对。

    然后,就这样擦干净脸上的血……

    “那么、我就告辞了。”

    令人厌恨的声音唤回思绪,无惨回过神,幻觉中被自己杀死的藤原雪鵺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前,正在和梦子道别。

    他盯着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有一种立刻用瓷片刺进去的冲动。

    “你在想什么?”

    耳边冷不丁响起少女的声音。

    无惨缓慢地侧头,发现梦子正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凝视着他。

    她不去看慢慢走远的少年,也不看不远处炮制药材的医师,黑色的眼睛只倒映着他的身影……好像世界上最令她关注的事,只有这个。

    无惨:“没什么好在意的。”

    想让那些虫子立刻消失。

    苍白昳丽的脸上,仍残留一丝危险的神色。

    梦子:“脸色很可怕哦。”

    “可怕吗。”

    胸腔中的躁动依然难以抚平。

    “哪里可怕?……你说说看。”

    青年眼神微微下瞥,红梅色的眼睛半垂,几乎窥视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梦子变得更加美丽了。

    艳丽的、黑色的长发,总是含着薄雾的双眼,细腻的皮肤和嘴唇。

    除了金钱和名誉,还有什么可以吸引梦子呢?

    突然冒出来的小鬼,对梦子说‘不用来’……别开玩笑了。

    屋外是寒冷的积雪,屋内又燃起许多火盆,将房间内熏得十分闷热。

    梦子温声细语道:“无惨刚才的眼神,很冰冷,很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

    黑发青年用微哑的声音问。

    无惨来到她身前,苍白修长的手像蛇一样贴过来,捧起她的脸,语调近乎轻柔:

    “其他人要更好吗?

    “五条,藤原,或者还有其他的男人,女人……要比我更吸引梦子吗?”

    他的手很冰。

    在昏暗的房间中,明亮的白色光线只能穿过布帘的缝隙钻进来,更多则靠火盆的光亮照明,未婚夫苍白的脸却依然看不出血色。

    因为久病,他的眼底还有着病色的青黑眼圈。

    蜷曲的黑发,红色的眼瞳,色彩对比极强,几乎比手中的梅花更加艷丽。

    “告诉我,梦子。”

    就像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形的、亲昵的诱惑。

    ……梦子喜欢这样。

    “无惨,”

    她轻轻把脸贴进他的掌心。

    “今天鬼舞辻大人对我说,婚约解除了哦。”

    无惨呼吸略停,俊美苍白的脸上,神情突然空白了。

    啊……

    这个样子,也非常喜欢哦。

    梦子微微笑了。

    外界的声音好像也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无惨什么都听不到,过了很久,才勉强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

    黑发的少女依然是那副如在梦中的状态。

    似乎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鬼舞辻大人说,我是个好人,希望我可以得到幸福。”

    幸福。

    父亲和那些人一样。

    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居然对梦子说出那样的话……

    明明知道,失去梦子的话,他就会死——

    全部——

    全部都——

    “……”

    咬紧牙,压抑地呼吸。

    梦子安静地仰头,湿润的黑瞳静静望着他,像是在观察什么、期待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看到我怎么做?

    ……很中意吗?现在的这个表情。

    安心,憎恨,绝望,痛苦,愤怒。

    全部扭曲在一起,变成胸腔中翻涌的、狂烈的火焰。

    他是什么时候抱住了梦子呢?

    不记得了。

    嘴唇是什么时候贴近了她呢?

    想不起来。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忍耐,急切地追寻着那甘美的吐息。

    闷热的房间中,温度骤然变得难耐起来。

    ……梦子。

    梦子。

    一遍一遍,重复着。

    焦渴到几近疼痛的呼唤,伴随着炽热的喘息、缱绻的吸吮。

    “你得和我一起。”

    “——【永远】。”

    被唾液打湿的双唇,在热烈的纠缠中,吐露了贪婪的、名为“爱憎”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