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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愈押沈黛到阴阳汤。
这是沈黛第一次靠近汤泉附近。
平日里,苏大掌柜并不让下人靠近。
它是座奇怪的院子。院墙分左右两个半圆。左边用铜丝箍削尖的翠竹插入泥土,像是乐人手中的巨大排箫。右边是用一种介于玉与石之间半透明的石料砌成的青墙。竹墙与石墙在一扇铜制对开大门两侧相接,两种风格的墙向后分别延伸,围成一个方圆半里的圈。
一见眼前之景,沈黛就觉得这里实在是苏府里最气派的地方。苏大掌柜这么好面子喜摆谱的人,怎么不带那些客卿来这个地方参观,非要去看那座小家子气的寿山石群。这实在讲不通啊。
沈黛抬头,试图窥看院墙之后的情形。
竹墙之后的那部分,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直冲天际,雾气沾在竹墙上,挂下一道道清澈的水痕。竹墙后面似乎水深火热。蒸汽被偶尔袭来的清风吹到石墙后,石墙之后是山峦一样的冰山,白烟像是打湿的棉花被盖上冰山,“嗞”一声,冰火交融,水汽化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真是好奇特的地貌。
沈黛想,蜀中明山秀水不计其数,水泽再多,也未必能够找出第二个像阴阳汤这样的地方。它是藏在穷乡僻壤无人知晓的宝贝。见了这间院子,沈黛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温朔话中所指是个什么情形,才知道什么叫灵力充沛。
苏愈用手指在沈黛肩膀上弹了弹,提醒他:“父亲在里边。我就送你到这里。后面会发生什么,你只能求神灵保佑。或者,单凭自己的力量,拼出一条生路。”
沈黛跨出一步。他感觉到苏愈的手指插、进他后背腰带的缝隙,勾起腰带将他往后拉了那么一下。苏愈的手指就戳在沈黛腰部脊骨凹陷处,摩挲,勾连,不让他往前走。
苏愈说:“这里有个规矩,入汤,除尽衣物。”
什么古怪规矩?
无非是胆小如鼠,怕人衣袍下藏着什么利器。
沈黛没有做任何反抗,手指绕上阿娘给他系成漂亮蝴蝶结的彩绦,轻轻一抽结头,彩绦落地,腰后苏愈手指的力量也随之消失。沈黛把衣服脱好,跪在地上,耐心折成端端正正的方块,将“雷、水、火”三枚符纸小心铺开来,放在叠好的衣袍上,用最后一件衣服盖住。
苏愈目光扫到三张烫金的黄符纸,自顾自言:“震、坎、离三卦?你在偷听先生讲的《易经》?”
什么震、坎、离三卦?
什么《易经》?
是说这符咒上的图案吗?
怎么和温朔教他的不一样?
算了,不是很要紧的事,反正苏愈没起疑。
土包子,没见过厉害的东西。
沈黛只可惜不能把保命的三枚符咒带进去,也很庆幸刚才用了“风”咒。事实证明,人心难测,谨慎小心总是没错。虽然不知道巫山的风够不够狂野,真能把话带去?真能把人带来?
沈黛挺直腰背,无视巫山间初秋微凉的风,无视背后苏愈的注视,往紧闭的对门铜门脚步很稳健地走。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右边的门推开一条缝,“嘎吱嘎吱”铜门发出像是要粉身碎骨的声音,分明是极少被人开启。
沈黛只开了堪堪一肩而过的缝隙,人就钻进去,滚烫潮湿的风直扑脑门,让他一瞬间失去眼前所有的人和景。全是水汽,什么也看不见。沈黛回身,缓缓关上门,但又没有全关上。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多留一条生路总是好的。
在苏愈的脸随着掩上的铜门逐渐合成一线的时候,沈黛看到苏愈仍是挂着比天上乌云还沉的笑,睁着比天上星星还亮的眼睛,对他说:“沈黛,我会照顾好小舟的。真的——多谢你。”
沈黛毫无表情地让那副讨厌嘴脸消失在合起的门缝间。
沈黛一头扎入蒸腾的雾气中。
叮铃叮铃——
他每走一步,脚上的银铃铛就响一次。
哗啦哗啦——
水泼洒的声音从泉水深处传来,似有人拨动由水脉构成的琴弦,又像是在附和银铃铛的悦动。恍然间,山泽似乎有了生命,它自己在呼吸,蒸腾的水汽是它的气息,长着青苔的地表是它的皮肤,它正因为被人打扰了沉睡而不悦,身躯在微微震颤。
沈黛在白雾间由一步转为半步,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谨慎。
沈黛面前是狭长形的一个池子。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形容池子,他的脑子里没有那样的词语。思来想去,他觉得泉池像是那夜在温朔窗外呆站,窗户忽然打开,纸随风吹出来,他瞥到纸上的字迹,那上面有一个向下撇的墨点。即使隔着天然的石屏,他也知道,屏障后有一池冰冷的水静静卧着,构成另一个向上勾的墨点。两个泉池有点像鱼,头和头相咬,尖尾巴在圆的两个极端紧贴身体。它们紧紧咬在一起,又完全互不相干。
沈黛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膝盖撞上一个硬物,又疼又麻。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尖已经对着热汤的边缘,他刚才撞上的是一尊光洁如玉的人像。
水汽被风吹散了些,四周那种隔纱窥物的感觉减淡不少。他数了数形色各异的石像。共有六座,间错开来围在热汤四周。这些人像都拿着乐器,有男有女,像是在奏乐。
泉水里影影绰绰有个人。
沈黛眨眨眼睛,让眼珠子没那么湿,能看清楚些。
热汤稍后的位置坐着一个赤、裸的人。那人的胸骨以上露出水面,双臂平举搭在池水边缘。他的眼眶里只有眼白,眼球似乎在飞速转,那怪异扭曲的样子让沈黛一时没认出来是谁。
那个男人的瞳孔从眼眶后边自上而下转回来,根本不像是活人。
是苏大掌柜!
苏大掌柜抬起右臂,划过水面,蛊惑般向沈黛说:“沈黛,过来。”
沈黛的脚跨进热烫,毫无波澜的水面一圈圈向外浮荡波纹。沈黛的脚触底。他发现脚下是个向下延伸的缓坡。他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没到水下,黑发像是蛛网一样铺开来浮在水面。银铃铛随着波浪在沈黛脚踝撞来撞去,发出比在池面之上更为闷的声音。
苏大掌柜的样子实在太过诡异。
沈黛的尖牙刺破舌头,挤出点血,他想万一温朔赶不到,他要找机会喂苏大掌柜点血。他担心一个牙印的血太少。沈黛咬断一颗牙齿,血涌出来,从嘴角淌下来,像是墨在浮白的水面丝丝缕缕散去。
越靠近苏大掌柜,沈黛越觉得怪异。
寻常的人真能把眼珠子那样转过去吗?
不行——
命是自己的,谁都靠不住!
沈黛的身体接近苏大掌柜的一刻,像是破水而出的飞鱼,黑鸦羽般的发绺从蛛网变成向下收缩的蜘蛛腿,“啪啪啪”贴在纤细的脖子上,他极快地掠过去,去咬苏大掌柜的嘴。
沈黛根本没能触到苏大掌柜!
几乎在一瞬间,苏大掌柜埋在浑浊水下的手掌伸出来,宽大的手掌抓着沈黛的下巴,将他捞出水面一段距离。苏大掌柜的手臂化为锋利的鱼叉,将“鱼”挑起来。皮包骨头的手掌向内收紧,罩住沈黛下半张脸,仿佛要把骨头捏碎。
苏大掌柜青白的眼闪着残忍的光芒,“早听愈儿说你的血古怪。有心防着你。”
沈黛被提在半空,双手抓着硬拱得起虬结肌肉团的手臂,尝试挣扎,但苏大掌柜却展现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量。苏大掌柜像捏只雀儿一样捏着沈黛。沈黛被捂着嘴,甚至很难说话。
苏大掌柜看出了沈黛目光中的倔强和不服气,挂起一个与苏愈有几分相像的笑容,“你知不知道你输在哪里?你输在不懂人心贪婪多变。输在太过急躁。输在不自量力。”
“你一直是个很有悟性的小孩。我已经教了你很多东西。再教你一次。”苏大掌柜分开的虎口被沈黛死死咬住,他不知道疼,“你能给别人的东西,不要一次给尽,要慢慢给,吊着他的胃口,那人才听话。你能给愈儿的,已经给完了。可我能给他的,还有许多许多。”
沈黛的预感是对的。
苏愈背叛了饮血之盟。
但对于这件事,沈黛却不是不能想明白。
苏愈的确能给崔小舟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但是以另一种方式,这段人生中没有沈黛的位置。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不会让唯一知晓肮脏秘密的人活着。杀了,或者献祭给他人表忠心,才是一干二净的选择。沈黛送苏愈进世俗,也料到苏愈会用最世俗的方式对待所有人——包括他。
沈黛突然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