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四恶道:饿鬼(十三)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温朔轻叩二字:“降神?”

    这两个字对于沈黛来说,实在很难理解,它们是来自书本晦涩难懂的文字,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里的人创造出来的知识。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好的还是坏的。会给他带来什么。会不会让温朔突然对他起杀心。

    他都不知道。

    而与沈黛的无知截然相反的,是温朔的无所不知。温朔就那样站着,背脊挺得比竹贤乡的任何一支竹都挺拔,低着头,如神祇睥睨蝼蚁,如判官审判囚犯。

    在沈黛看来,温朔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那类人。他的剑会挑破水面,探入水下,对准自己心脏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还好吗?伤在哪里?”

    温朔收剑,反手抓握剑柄,将剑身与手臂合二为一。他垂下另一只手,手掌心翻开来,悬在沈黛眼前。

    沈黛迅速把身体沉下去,水面淹过他的鼻尖,他一边用嘴吐泡泡,一边观察温朔脸上的表情。

    温朔微微蜷起手指,柔声说:“上来。”

    沈黛试着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温朔的手指边缘。

    两人的指腹才相互擦了一下,沈黛感觉到戴银铃铛的脚腕被什么滑腻腻的东西缠上。

    咔嚓嚓——

    原本滚烫的泉水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正以沈黛为圆心,向外裂出闪电状的裂纹。沈黛被薄冰冻在泉水中央,脚上的东西缠了一圈又一圈,并迅速收紧。

    温朔又低吼一声:“沈远山!”

    温朔的一侧膝盖顺势跪倒,身子往下一压,垂下的手更低些,抓住了沈黛的手腕。沈黛被抓住的刹那,脚腕上的线状物迅速收缩,收紧,将沈黛猛地向下一拉。沈黛的手被血水所包裹,比涂了皂液还要滑腻,他的手从温朔顺着掌心滑出来,在四目交错间,身体被拉向漆黑的泉底。

    沈黛低头,看向深渊。

    浑浊的水中亮起一对灯笼般的眼睛,浑浊的水里偶尔闪现鱼鳞状的光斑。

    还有一只虺?

    不对?

    这只好像不太一样。

    被他吃掉的那一只更小些,也更像是没有肉身的精神体。

    这一只——

    是有骨有肉有血有黑色鳞片的真正的怪物!

    咔咔咔——

    沈黛的耳畔响起坚硬鳞片相互摩擦的声音,那两只巨大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向他掠来,像是夜里河畔孤舟上老渔翁手里提的用来引鱼的笼火照出来的光。

    沈黛突然想起来,温朔曾说过,虺妖目盲,它怎么就能冲着他来?

    铃铛!

    苏愈戴在他脚腕的铃铛就是吸引虺妖对他紧追不舍的秘密所在。

    沈黛像是虾子一样蜷起身子,手攀住脚腕,摸到黏糊糊的虺妖的尾巴,铃铛被尾巴卷最里边,根本摸不到。沈黛尝试用手指掰、用指甲抠长满一层层鳞片的尾巴,都没能成功。

    沈黛的手顺着尾巴往上攀,摸到连接尖尾的一块尾骨,虺妖的肉撑满他的手掌,他十指交错合十,把手心里的东西想象成多汁的柿子,死命地压、挤、搓。

    虺妖终于吃痛松开尾巴。

    沈黛的手指趁机把手指插进尾巴和脚踝的间隙,用力一扯,扯掉银铃铛,随手丢进水里。

    银铃铛“叮叮当当”响着,起先还能看到它,没一会儿,就被漆黑一片的水所吞没。

    虺妖循音而去,尾巴像是退去的潮水,彻底松开了沈黛。沈黛松了口气,身体才往上浮了一点,虺妖就已经一口吞下银铃铛,逝去的潮水去而复返,虺妖这次摸瞎缠上了沈黛的腰,猛地将他拖入水下。

    沈黛摇摇晃晃,像是随波漂流起伏的一条木枝,时而上浮,时而下沉,全凭虺妖的心情。

    虺妖如渔翁抛出鱼食般将沈黛往上一抛,巨大的蛇形脑袋往前一拱,像是世家子弟垂在腰间首尾相衔的玉龙般咬住自己的尾巴,一口将沈黛吞到肚子里。

    同样是被虺妖吞下去,两次的感觉很不一样。第一次被吞下去,像是通过宽阔的甬道,仅仅只是身体不断往下坠。第二次被吞下去,沈黛狼狈不堪,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断撞上虺妖的喉管、骨头、内脏和食物残渣……滚来滚去,天旋地转。

    “沈远山!”

    温朔已经跳下阴阳汤,浮冰之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他一手平举剑尊,一手捏剑诀,口中念了一段咒文,刹那间,泉水一分为二,向两边掀起两道巨浪,让底下的怪物无所遁形。

    巨兽的嘶吼声响彻天地。

    一条包裹黑色鳞片的巨蛇从水中跃了出来,飞腾向天空。它在空中盘曲了一会儿。三角状的头颅向下一扎,蛇身层层缠绕,像龙盘柱一样盘上站在水中央低头垂剑黑袍如魅的温朔身体。

    温朔是天地间一柄最利的剑,这柄剑上盘踞着一条黑色巨蛇。巨蛇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朝着温朔嘶吼。

    “一雄一雌,是母子吗?”温朔的额发垂下来,遮住极黑的瞳仁,他的声音里突然多出了一份轻松,“终于找到你们了。”

    雌虺妖一离开泉水,泉水立刻化冰成水,白色的雾气再次腾起,瞬间模糊了一人一妖。烟雾缭绕间,虺妖黑色的鳞片随着身体蠕动而闪烁,山岚间的微风轻轻吹,撩动少年翩飞的玄色衣袂。

    恍然间,天地迎来最凌厉的最快一道剑光。

    一团气在温朔周身爆开,剑气夹乱流往外冲,吹起束起的黑发,破开如同黑夜的眼眸。他轻盈跃起,竖剑,如朔风般向前掠去,身形闪烁间,已经以手中君子之器从头至尾剖开虺妖的身体。

    最有经验的屠夫宰羊大概也不过如此。

    虺妖一分为二,血淋淋的骨肉向两边滑落,尸块“咕咚咕咚”一块块掉进已经平静下来的泉水中,黄澄澄的渣子浮起来,在水面结成一层黄色的薄膜——那是虺妖肚子里的排泄物。

    虺妖的肚子里滚出一个又白又红的小东西,状如静卧母亲子宫的婴孩,又像是一捧白雪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珠子。

    温朔抬起手,缓缓走向那“雪里红”。

    沈黛从虺妖肚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乎失去知觉,他蜷缩在地上,连完全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在那极微茫的视线里,他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向他走来。

    “沈远山——”

    “你没事吧?”

    好像——

    他强调了那么多次,只有这个人记住了他不喜欢被人叫成沈黛。

    也是这个人,真的被他一句话带回来,救了他。

    沈黛又把眼睛睁开一些,想看清楚温朔。可就在这个时候,温朔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定在那里,不再靠前。

    为什么啊!

    要停在那里?

    明明再跨前一步,他就能碰到他了。

    温朔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虽然看不见,但沈黛感觉有无形的暗色的光从温朔身体刺出来,就像是一双柔软的手捏着细针在温朔的皮肤上扎入、刺出、拉扯、打结。光想一想,在人的身体上刺绣,肯定是一件很疼的事情。

    沈黛的心脏怦怦跳,心底的情绪一旦燎原,他眼中的世界渐渐有了色彩。他终于发现,温朔身体里正射出无数道金光,好像有金色的蚂蚁——不,金色的字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撕咬在蠕动,形成枷锁,困住了温朔。

    沈黛的虎口也烫起来,这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发作一下,像是有人用最小的烧红的烙铁烙。但这点疼和身上的伤比起来,立刻就被沈黛忽略了。

    温朔慢慢坐下,折起双腿,一手压着剑,一手搭在膝盖上,始终低着头,小心藏着他的情绪和感受,轻轻说:“别怕。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沈黛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有种感觉,温朔正在对抗这东西,他正在受这个东西的折磨。他看到温朔喉结在滚,他看到他渐渐握紧拳头,身体在微微颤抖,下巴的汗水一滴滴淌落,顺着脖子钻入衣襟。

    沈黛一直让自己维持在清醒的状态下。

    一来,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安全。

    二来——

    他想看清楚温朔,想弄明白温朔到底在经历什么。

    没过多久,沈黛就觉得肚子饿,一场恶战似乎让他消耗更大,而吞了第一只虺妖竟然一点都没有饱腹的感觉。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