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潮接着一潮的波涛冲击着沈黛的身和心。诸多怨念一起,如明月盘般圆的铜镜突然爆裂,长出像是树干一样的纹路。沈黛盯着镜中的自己。镜面已经将陌生的脸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无论怎么看,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沈黛。
铜镜的爆裂之声惊动了屋内的其他仆妇,杂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一些人明显朝着沈黛方向而来。沈黛左右打量能藏身的地方。他的余光扫到垂下帐子的床榻中间伸出一双赤足,双腿中间又探出一只撩帐子的胖手。刘斗明显要从床上下来,他嘴里还不忘一声高过一声唤着“沈黛”这个名字。
以沈黛现在的样子,绝不能被那些仆妇见到。主子是傻子,不代表服侍的人也是傻子。不能因为人家地位卑微,做着简单而一成不变的杂事,就默认他人没有常识,不认得鬼。他沈黛稍不留意,就可能被人当成恶鬼当场伏诛。
按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沈黛应该无声给刘斗塞个小纸条,上面写“别喊了,要被你害死了”。可惜他还没能学会写字。这个塞纸团的法子不成,沈黛转而化作一道阴风,掠在正赤、身、裸、体下床的刘斗耳边,用只有刘斗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再叫我就走了。想办法让他们都走。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话。”
刘斗很听话地用手心压住嘴,左右挪动脑袋,对着空气茫然地眨眼睛,那样子仿佛正遵循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游戏规则,要靠自己把调皮捣蛋的沈黛给揪出来。
沈黛钻进床榻边一盏亮着的灯的灯罩里,魂光与珠光捻成一条明亮的细线。沈黛融入烛火。“嗞”一声蜡油滴落,染上异色的烛火跳动着,将周遭几尺范围内物什全都染上妖异的跃动的青灰色。
沈黛立刻感受到烈火灼,但这种疼还是比抽魂好受许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现在的状态,不需要幻化,魂魄就不受控制地碎成一片片,想从身体里钻出去。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让自己保持成一个整体,不让那些魂像是雨丝倒流一般流走。
几乎在沈黛钻入灯罩的同一时间,门被人从外面推进来,传来稳健而沉着的脚步声。一柄阔刀斜着挑开隔断前后两间的帘子。山羊胡老者单手抓住刀柄,刀背靠在另一条臂膀上,像是年画里魁梧的门神一样耀武扬威闯了进来。
沈黛惊异于山羊胡老者这有别于常人的警觉和匪夷所思的大胆。环顾四周,刘斗这群人默许了这样不等通传的闯入,仿佛早已习惯了一样。
沈黛觉得,刘斗这个白帝城少主多少有些有名无实。因为连苏大掌柜这样的乡下豪绅,手底下训练出来的仆人也不敢这么直接闯主人的卧房,显得这般不合时宜甚至是无礼。
山羊胡老者一现身,所有人包括刘斗噤若寒蝉。老者第一眼看的就是床榻边的灯。他是如此霸道威严,目光一接上灯烛,连火苗都矮下去半寸。沈黛的魂光和烛光完美地融在一起,成功迷惑了老者。老者很快把目光移开,稍微在破碎的铜镜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最后移向□□的刘斗。
与此同时,灯罩里的火苗立刻蹿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长高了长胖了。沈黛已经摸清了老头子的实力,不过是个有武艺防身的普通老头,下次老头再看他,他就有底气在心里怼他:“看什么看,我现在只是根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蜡烛!”
屋子里越来越亮,不止有奇异光泽的烛火在照亮屋子,朝阳已从天边升起,微光直直刺进屋子,留下疏影的光轨,让周遭的一切染上些许清晨的宁静。
沈黛那种碎成一片片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像是被撒了点香油在火上煎。他想到一个说法,鬼都怕阳气,幽暗之鬼不配在烈阳下行走。所以,如果他一直维持着魂魄的形态,一到白天,他就会碎成一片片?
山羊胡老者抱刀单膝跪地:“少主,可是有人惊扰?”
刘斗没回答,抬脚踹飞床榻边的灯。
沈黛当下想骂爹。
“哐当哐当”一阵乱响,灯罩和下方的三脚木支架歪歪扭扭,最终支撑不住全都摔落在地上。沈黛和蜡烛勾搭着从灯罩里滚出来,天旋地转之后,蜡烛滚到山羊胡老者脚边——和沈黛一起。
老者垂眸。
沈黛抬眸。
人和物的目光没有落在一处。
老者惊异于一支普普通通的蜡烛翻滚了那么多次竟然还亮着光。沈黛则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凡老者留意一下自己磨得锃亮的刀面,就会发现一张人的脸正惊恐地盯着他。
刘斗踢翻灯后只说了一个字:“滚!”
山羊胡老者和仆妇们你看我看你,默默退出屋子。
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假的!
沈黛以为刘斗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并且费上好一番口舌才能支开这些人。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滚”字,就让他们真的全都滚了!
沈黛转念一想。
也是,上位者的每个字都是金贵的、有效的,不需要做任何解释。说服他人做事,给予一件事这么做的理由都是卑微者的习惯。比如他,蛊惑他人做一件事前,得准备一肚子的谎话。
可老者的行为与刚才表现出来的大胆无礼不符。
沈黛转念再一想,这也说得通。刚才是情急之下不容迟疑的事,是老者本性驱使他那样闯入。一旦冷静下来,刘斗还是白帝城的少主人,面子上或者说在可控的局面下,一切还是要听少主人的。
沈黛对刘斗的第一感觉没错。这个傻乎乎的少主被身边人架起来的无形牢笼所关押。究竟是保护的铁盾,还是折磨的地狱,或许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能体会。想到这,沈黛竟然有一点点可怜他。身处牢笼的小鸟总是会被偶然发觉的、来之不易的新鲜东西所吸引。而他沈黛就是那股令他晕头转向的新鲜劲儿。
“沈黛——沈黛——他们都走了。你在哪?”阿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拉开柜子,撩起帷幔,扑向某个烛火照不亮的阴暗角落。他大概觉得那些都是沈黛可能躲藏的地方。
刘斗像是在做游戏。那个自娱自乐的样子,让沈黛觉得白帝城的少主人在自己宅邸里,肯定没少玩那种蒙眼扑人的游戏。
沈黛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刘斗返回床榻,从被子下抽出一件单薄的中衣随意披在身上,两襟对开,从头至脚该看的不该看的还是一览无余。
沈黛道:“系上腰带。”
刘斗的脑袋左右摆动,在极为潦草的找寻下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腰带在哪里,于是,直接捏起两片衣摆在肚子前方打了结,勉强算是遮住了关键部位。
沈黛从蜡烛里飘出来,浮在破碎的铜镜前,打量自己镜中的样子。
如此陌生,如此难看,这根本不是他!
沈黛发了会儿呆,突然看见橙黄碎裂的镜面里慢慢长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
刘斗已经能看到镜子前的那团光,并隐隐看到镜子里倒映一张隐在灰蒙蒙的雾气下的脸。他轻手轻脚来到那团光后面。
沈黛猛然回身,胡乱释出自己的力量,像箭一样射向刘斗。
他不想让人看到镜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
刘斗被力量冲翻在地,发出一声哀嚎。
“少主——”
屋外天色已亮了大半。几个人迅速聚拢,每个人的影子投于门格子上,由小变大,由稀变密,依稀能从起伏的五官上辨出山羊胡老者也在其中。
沈黛压低声音说:“让他们别进来。你不看镜子,我就不再那么做。”
刘斗坐在地上,双手反撑在背后,高声道:“我在睡觉,别烦我!”
聚拢在门格子上的人影又像是潮水般退去。
那些人退去后,沈黛却沉默着。
刘斗站起来,坐到床榻边沿,盯着那团光,“你是摇光星君带来的那个沈黛吧?”他没有给沈黛回答的机会,直接自问自答,“肯定没错。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你怎么这个样子来找我?”
沈黛在思考,关于这件事,到底要告诉刘斗到什么程度。他原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刘斗帮他引开曹云,让他有机会接近自己的肉躯,使用风咒唤来温朔。简单来说,就是让天降的道盟好心人善心人良心人出面调停一下他和曹云之间的“误会”。
可事情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前,他是信任温朔的。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后,他更加相信温朔,以及明白了他对他所谓的“善意”从何而来。他原本就觉得,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人好。温朔太好了,好到他痛苦煎熬,好到他差点迷途。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因为这个好是因为其他人。
信任是一回事,想不想见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还有找温朔的必要吗?
不——
沈黛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就算温朔不出现,曹云也不会伤害他。他们在通过某些仪式,捏碎他沈黛,唤醒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沈黛心旌摇曳,体内像是有无穷的力量爆裂。他从未感觉自己掌握那么多力量,也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利用那么多厉害的人。
更加从未——
感觉自己如此厌恶这个人世。
他们凭什么!
他们没资格!
他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
沈黛道:“我被人从身体里抽出魂魄。在这个书院,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你一个,说过话的也只有你一个,知道住处的更只有你一个。”
“动手打过的也只有我一个。”刘斗忿忿嘟囔,又极快地接上,“是你的仇家找上门吗?”
沈黛说:“是个女人。”
刘斗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欠下这种恨不得杀了你的风流债吗?”
沈黛道:“冤无头,债无主。他人欠债,我来还债。”
刘斗斯哈一声,“这么惨的吗?要不要我让焦二把那个人杀了?那个女人是谁?”
沈黛道:“不,一点都不惨。相反,比我原来设想得更容易些。像戏台上的戏子,台上发生的事都是假的,是他人和我自己编出来的。唱戏而已,很容易的。原本,是有些麻烦,我是有一点——”
“——动心的。”沈黛无声将后面的字咽下肚子。
刘斗道:“我看不透你。你的话表面听起来好像很决绝洒脱,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你好像——很不甘心、很疯怒愤怒。”
沈黛道:“因为我要走一条被自己都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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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道路。去假扮他人,去偷窃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我活到现在一贯如此。不被世人鄙夷,我怎么能苟延残喘至今?”
刘斗露出迷茫之色,抓耳挠腮,试图理解沈黛的未竟之言,失败,不再纠结地转而道:“你的意思,是不用杀那个女人咯?那你要我做什么?”
沈黛转头看向亮堂堂的屋外,“借我一把伞。背着我,去找那个女人,完成她没能做完的事。”
刘斗道:“这个好说。只是——”
沈黛戒备地盯着刘斗,“作为交换,你要我做什么?”
刘斗像是被戳破心思一样用手揉没有束起来的乱糟糟的后脑勺,低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是低贱的商贾,不是在和你谈条件。”
沈黛清淡道:“没关系。这个世间哪里来这么多不需偿还的善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所企图。没有,反倒让人觉得那个人是不是要一件他无法兑现的东西。说吧,一把伞、背我一次,要换什么?”
刘斗低头,拨弄粗粗短短的手指,“一把伞,是你欠下的债。背你一次,算是还伞的债。两件事一起做,一笔勾销。”
沈黛轻笑出声。
这个白帝城的呆子少主将那种觊觎他人又卑微到尘埃的丑态毫不遮掩地展现在沈黛面前。如果沈黛眯着眼睛,将刘斗的胖身子模糊看,竟然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沈黛钻入垂下帷幔的床榻等着。
刘斗唤来仆妇为他净身穿衣。贵公子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在他人服侍下变得人模狗样。刘斗唤来那个叫焦二的山羊胡老者,说他要出去一趟。八月底还是暑热,人身上的气味冲得他难受,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自己打伞,让焦二的人前后空出几丈跟着就可以了。
沈黛躲过焦二的目光,飘到刘斗背后。一个仆妇要上来给刘斗打伞。刘斗呵退了那个仆妇,自己打开乌布油伞,把伞柄靠在肩头。
刘斗一行前往沈黛下榻的院子。
其间,刘斗小声说:“你真轻,像是一团没什么分量的白烟。我都感觉不到你在我背上。”
“噤声!小心被人听到!”沈黛不想和刘斗多啰唆。
才过了一会儿,刘斗又忍不住开口:“你会在了了书院待多久?你和那个道盟的怪物是什么关系?你都念了什么书?”
沈黛咬牙切齿地用魂火烧了刘斗一小块后脖子根,“你话太多了!”
刘斗一边吸冷气,一边不知死活地继续道:“马上就到了。你还在吗?我真的感觉不到你了。你骂骂我也好的。”
沈黛被烈阳晒着,浑身软绵绵,懒得再对刘斗吐上一脏话——哪怕是一个字。
“你离开躯体那么久,身体臭了怎么办!”
沈黛实在忍不住,又烧了刘斗脖子一下。刘斗疼得直哼哼。
越靠近自己的屋子,沈黛觉得自己越难以维持现在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朝阳带来的阳气,还因为那紧闭的屋门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他的魂魄。那未知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躯体,像母亲召唤孩子,魂魄不受控地想要往那里扑去。
那个女人到底又做了什么?
想到曹云那些诡异和疯狂的手段,想到她加注在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沈黛立刻又犯怂。
沈黛道:“你让焦二把那个女人引开。然后,劳少主去看看我肉身的情况,没什么问题,打开窗户向我招手。我就躲在树荫地下底下。”
刘斗很听话地吩咐了几声。
焦二走到屋门前。
沈黛趁机飞到院中的树荫底下。
焦二敲了敲门,没人来开门。他还是那样火爆脾气一脚踢开房门,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回到刘斗身前,“少主,里边没有你说的女人。只有那个沈小公子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熟,唤不醒。”
刘斗道,“所有人,等在院门外。”刘斗感受到焦二的目光,略显虚心地补了一句,“你已经检查过了屋子,没什么危险。我又没有长翅膀,飞不出去的。反正你肯定会留一条缝偷看。去外面等着!”
刘斗走进屋子,过了近一刻都没有按约定在窗下给沈黛招手。
难道真的有问题?
“哐”一声——
院门被粗暴地踢开,焦二大刀阔斧且真就带着一把阔刀朝紧闭的房门走。
糟了!
要是出一点纰漏,这个焦二把自己的身体当瓜菜坎烂了怎么办?
沈黛先于焦二一步,化为一道绚烂刺目的光团飞入屋内。
屋内,“沈黛”坐在床边,衣襟松散,正抬起双手,茫然盯着自己裸露的手臂。地上,刘斗圆滚滚的身体仰面躺着。
沓沓沓——
焦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黛突然想起那些“鬼能附身”的故事。他化为一团光,飞入地上的刘斗身体。
“刘斗”坐了起来。
“刘斗”和“沈黛”相互望了一眼,全都一愣。
焦二走了进来,“少主,出了什么事?”
“沈黛”先嗷一声:“没事!”
“刘斗”瞪了“沈黛”一眼。这个“沈黛”才想起自己不是沈黛。
“刘斗”对焦二说:“没什么事。我们在玩戏台上唱大戏的游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