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故国风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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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作是没有家的,两头不讨好。燕国那边,已知他们是晋国细作;晋国这边,知道内情且有权辩白者也仅沈愿一人,但他不会这么做。裕兴帝知道派去北燕那边的眼线都是沈愿管着,却不知这底下都具体有些什么人,也并未详细过问。明昭、时倾还有嵇由山他们也在其列,这说出来,都叫人很难相信。

    “时倾,我大晋栋梁之材,却去北燕做了高官,放着七旬老母不管,可谓不忠不孝,现在竟还有脸回来。”牢狱内,冷光照亮了来人的下半张脸。芷柔半晕着,似乎看清了些,那人问她——“对此,你有何看法?”

    “这与我无关,我也不可能知道。大人问错人了。”

    “那嵇夫子呢?他那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为什么也叛国?”

    “……大人对道听途说之事深以为然,还来问小女子做什么。”

    “好!”对方等的就是这句,抓住了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他没有叛国的呢?”

    “……嵇夫子人品贵重无人不知,若说他叛国,非但我不信,怕是换了谁都不信。想来其中是另有隐情,还待有司查证。”

    对方听了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进诏狱吗?”

    “因为外头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芷柔靠着墙壁说:“那些话,已经有人来告诉过我了。小女子虽自视甚高,也不敢说自己是当朝公主这种大话,却不知是在哪里结了仇,有人要传出这种疯话来置我于死地。朝廷若不能明断,小女子也只好屈死九泉之下了。”

    “是吗?你都有些什么仇家?就算要编出胡言来害你,也想不出这么离谱的吧。”

    “小女子也不知道。”

    “你抬起头来,”对方蹲了下来,冷光中终于能看清他整张脸,“看着我。”

    一瞬的凝望间,她眼珠微动了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可也没有更改说辞,“大人,小女子确实不知。”

    四年,四年多了。

    上一次见到三皇兄,还是在出嫁前。

    他送的那支东珠发钗,她至今还收着。

    她乔装改扮了一番,可那眉宇间的神色、侧颜的骨相和弧度,仍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一瞬,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明昭。一手握住了牢房的铁柱,尽力压着情绪,沉声道:“你可认得我?”

    “回大人,小女子怎么可能认得大人?”

    ……从前明昭皇妹可是最缠着他的。

    一别四年,连他也不认了么?

    玉延缓了缓神,再度开口道:“我若按你刚才的说辞去回圣上,你可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回大人,这外界传言虽然不实,但也是因我而起。事涉公主,无论有什么下场,都是小女子咎由自取,重要的是不能欺君。因此,还请大人如实回禀陛下,小女姓顾,和明昭公主没有任何干系。”

    “……你执意如此吗?”

    “小女子听不懂大人的话。”

    芷柔不会认,也不想认。

    当年,告诉朝廷明昭已死还做了假尸上报的,是沈师叔,从旁协助的是师父,还有整个不周山的同门。她不会为了自己活命,置他们于死地。只要她一口咬死自己不是明昭公主,那么师叔、师父他们就也没有欺君之罪。既然左相抢先得知内情下手了,这一回,她怕是难走出去了。也罢,这条命,四年前本就该交代在林平关。

    她知道三皇兄的意思,也知道皇上派他来的用意——他们还是希望自己承认。毕竟她是明昭,他们唯一的胞妹。若她执意不认,那就只有一死了。

    空气里沉凝如水,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坚定。

    玉延压低了声音道——“就算你不认,沈愿他们也是个死。

    假死欺君,你已是死罪,他们同样。你不承认,等过几天易容退了,朝廷里认识你的人都能作证,到时候由不得你不认。我现在来见你,只是皇上要给你一个机会,你承认你是皇室血脉、主动陈情,他便有了理由对你网开一面,明白吗?”

    芷柔瞳仁一亮,抿着唇,许久没有出声。

    “我走了,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见你了。是死一个沈愿来顶罪,还是死你们所有人,你选!”

    “听大人话里话外,都已经认定那传言是真了。”她一手轻搭在牢房铁柱上,抬眸温和地看向他,“那皇上是什么意思?要我承认了,就能放过除沈愿之外的所有人?

    只怕他做不到吧!这个传言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左相为什么能绕过皇上,直接把沈愿、嵇由山、时倾都下狱?”

    玉延摇了摇头,把牢门打开了,走进去,在她面前坐下——

    搁了一方包裹在地上。

    “这浑水,你淌得还不够深吗?”他把包裹打开,里边是她做公主时用的凤冠。

    “军国大事不需你来操心,对于左相陛下也自有打算,我作为你的皇兄,只希望你平安活着。至于其他人,不干我的事。这就是我的立场——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好一个军国大事不需我来操心。”她嘲讽一笑,终于也懒得再伪装了,“既不需我操心,当年做什么要我北上和亲?”

    “……那也是逼不得已。”

    “好一个逼不得已。你等若能内修国政、外御强敌,还需要我这个公主去和亲么?陛下若能富国强兵、打败北燕,还需要我去当什么细作呀?”

    玉延脸色一沉,“明昭。”

    “我不信他。他做的保证,兑现不了。我承认了我就是明昭,也只能保我一人性命而已。此事背后的布局之人是左相,他不会轻易放过沈愿、嵇由山,因为他们是陛下股肱之臣。只要把这些重要的人弄走了,这朝堂,这天下就都是他的了。”

    “……明昭!”他喝止了她,“这些话你不该说。”叹着气摇了摇头,命令道:“马上把凤冠戴上,换身衣裳,随我去见陛下,明天上朝他会带上你,当着群臣,你坦白自己的身份、当年侥幸逃生后为什么去了燕国,还有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其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知道这么做了,你的性命和名声,便都可以保全。”

    “我不会去。明昭若将自己的性命和名声看得如此重要,当年假死之后就不会选择去北燕。”她依旧坐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你们就算找了人来指认我,只要我不承认,此事就不能下了定论——哪有一个公主不承认自己身份的道理?传出去,也不能取信于人吧。”

    “你怎么如此执拗呢?!”玉延有些急了,苦口婆心道:“这些年我们都很想你。你既然还活着,那也是很好的。你当年的死讯,叫我们多伤心啊,现在,现在还要我们求你活!”

    玉芷柔:“皇兄,当年就是沈愿救的我,他做假尸欺瞒朝廷也是我的意思,现在我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让他去死。这条命就当是我还他的。能为国家多做了四年的事、帮助朝廷平定北方,我于愿已足。百姓们若骂我,就让他们骂,他们骂得越凶,就越证明我大晋民心可用,我不需要为自己正名,你们也不该与他们为难。皇兄若真舍不得明昭,往后清明节,给她烧柱香吧。”

    玉延:“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是我们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可是现在,你……我没想到,你是真的不愿意认我们!”

    玉芷柔:“我没什么可怨的。除了和亲是你们的安排,其他的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皇兄刚才问我的立场是什么。我的立场从来都没有变过,那就是晋国。父亲扫清寰宇,他开创的江山,不该在我们手里毁了。国家利益,当重于皇室骨肉亲情,舍不得,便不配为君。”

    她的话掷地有声,也颇为大胆——

    “是让我去死,还是让沈愿他们去死?站在你的立场上,你想让我活。但站在我的立场上,沈愿是陛下心腹重臣,他一死,马上就轮到下一个,受益的可只是左相一党,以后陛下想要收回权柄就更难,大晋的朝堂会被崔氏父子搅得更乱,民生更苦,这些皇兄有想过吗?”

    “我闲云野鹤惯了,想不来这些。”他如实道,“可,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玉芷柔:“那是因为他太善良了,舍不得亲手杀我。善良这个词放在普通人身上是个优点,可放在为君者身上,却是致命的弱点。明昭本就是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又要让一个死人复活?晋国的朝堂上,有没有明昭公主并不能起到实质上的影响,但是沈愿必须得有,他是唯一有资格和左相抗衡之人。你和二皇兄,本应劝谏皇上舍亲取义,可你们没有,反而来这里劝说我。三哥请回吧。别说是你,就算陛下亲自来,我依然是这句话——明昭已死。”

    玉延深吸一口气,实在是拿她没办法,转身只得先离开,身后又听她叫住:“等等。”

    他一喜,还以为是她回心转意了,却听她说:“如果可以,让我和时倾再见一面吧,我有些话想问他。”

    风声止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玄晶的味道她依然记得。

    他是认出来了……他早就认出来了是不是?

    为着不妨碍自己,眼睛恢复了还依然装瞎,回国后又把玄晶还了她,眼中光明得而复失。在北燕的那四年,她是为了晋国,而他,是为了她。

    晏慎离也何尝不是为了她?

    方才和三皇兄说的话,皆是她肺腑之言。可在此之外,遗憾她也是有的,且伤筋动骨。一去北燕四年有余,四年前她还以为在成事之日,自己会潇洒离去,却没想到这最后一抹尾声,是叫人伤情彻骨的寒。

    人生一世,总有矛盾和挣扎,只是各人之矛盾深浅不同。一个人心里若只有一种想法,做起决定来就会简单很多,哪怕行事困难,背后也有信念支撑,比如像三皇兄那样闲云野鹤、只顾一己私情的人。

    可一旦心里有了多重顾及,各方都想要平衡,有许多东西想要同时保全,便会处处受到掣肘,非更高的智慧不能驾驭。甚至,有时即便有了那样的智慧,也会陷于身不由己的绝境,因为这背后是江湖,是命运,是波诡云谲、能将人吞噬的漩涡。

    皇上需要在胞妹和重臣之间取舍,还要想着怎么能压一压左相,想着怎么不至于使自己、使皇家面子上太难看,他的难处她也懂。从小到大,三个皇兄待她都是极好的,视如掌珠,但作为上位者,他们是不称职的。

    金銮殿的重重帘幕,阻隔了皇宫与外界,也遮蔽了君父那双凝望民间的眼睛。权臣擅政,玉熙没有足够高明的手腕去应对,许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虽孤独不甘,却无能为力——生为嫡长,皇考皇妣,龙驭上宾,他在即位前的日子太平顺了。

    而她明昭公主呢?除了始终都坚持晋国利益为上、秉承要造福晋国子民之念,她的心里,竟也不知从何时起被悄然撕开了一个口子……

    在回国途中,在碧玉扳指的碎影里,她似乎又看见了他,想起自己手起刀落的一瞬,想起骤然绽放的红色烟花,想起自己时至今日的心痛。冬日的雪落满头、夏夜的流萤万点、沙场生死之交、命案连环中默契相惜,随着自己那一刀,随着和他的摊牌,全都结束了。

    明昭本人不认,这桩惊破天的“桃李案”,就也审不下去了——玉熙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她可是明昭,是他们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亲妹妹呀!

    如此,案子就顺势拖延了……

    左相倒是不慌。皇上再怎么拖,也早晚要做出决定。

    芷柔被单独关着,时倾和嵇由山却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里。皇上顾及嵇夫子的身份,还是给他安排了一间上好的牢房,一应生活用品俱全,也和狱卒打了招呼不得欺负人。时倾那边的布置倒也不错。

    夜晚,两人相对无言,时倾抬头看着牢中泻下的一角冷光,回忆着道:“那天我去那墓前祭奠亡灵,正好碰到她和夏宛言。我说要出家,她只问我,如果重来一次,是否后悔?”

    嵇由山抬起疲惫的眼睛,“那你怎么说的呢?”

    “后悔。但自那之后的每一件事,我再不悔。不悔去北燕帮她,不悔救下宛言,不悔瞎了,亦不悔此时。夫子,您是她的师父,当知她的脾性,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谁。”

    “不错。”嵇由山叹息道:“这一劫是真躲不过去了么?她太可惜了啊。”

    “她会代我们去死,可我们不能看着她死。时家在江湖上还有些人,只要夫子配合我,我有机会出去一趟,就能赶在秋分之前把她弄出去。”

    “你要劫狱?”嵇由山微怔了一下,即刻道:“不成。你当左相的人是吃素的?你能想到的办法他想不到?他做了这个局,就是要套住皇上。且看这牢狱里里外外都是些什么人!”

    “就算天网遍布,我也要为她一试。反正我是难逃一死了。”

    “你也别怪百姓们。”嵇由山听出他话音里遗憾的语气,劝慰道——“你在北燕做了高官,他们不知道你是暗中为国做事。如此痛恨于你,正说明我大晋民心可用。”

    “夫子说得是啊。”时倾笑了,“只要是为了大晋好,能够让她高兴,我便高兴,哪怕被人骂也高兴。”

    嵇由山忽然问:“如果没有她,你会怎么样?”

    时倾想了想,“大概就是寻常举子的一生吧,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功绩,死得轻如鸿毛。”

    嵇由山:“你很有才华,就是太拘泥情爱了,风云气短。不然,老夫好歹也得收你当个门生。”

    “夫子谬赞。得您此言,晚辈死而无憾。”时倾顿了顿,又说:“那夫子是怎么想的呢?不救她吗?”

    嵇由山:“这是个死局呀!左相得知情报,抢先下手了。不然,老夫怎么也得……”

    “夫子!夫子?!”

    却见嵇由山忽然头一歪,向一边晕过去了,时倾连忙大喊:“来人,来人啊!”

    嵇由山在狱中发病,皇上便暂将他接出去了,还是回府休养,只不过里里外外都有人看着,围得跟铁桶一般。

    晋宫里的这一团乱麻,并一桩惊天的“桃李案”,很快就传到了北燕——晏慎离的桌案上。

    “明昭公主与时倾是青梅竹马,当年公主和亲时两人便难断舍离,后来公主入燕为细作,时倾亦相随四载,还做了我朝三司长。时倾的那双眼睛,便是以为公主香消玉殒时,为她哭瞎的。后来,公主遍寻各地终于觅得玄晶,给他治好了眼睛。可是他们甫一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