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君心似水(三)
    戴府位于建康城中央,最显赫的位置。原本是李氏先祖在城中的行馆,后来辗转多人,前些年被戴家以黄金三万两买下。

    人一旦发了财,便会开始追求精神上的风雅,于是戴家在寸土寸金的建康城心,愣是复刻出了一副烟雨山居图。旁的宾客捡着好话夸,夸得戴老爷子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陆蔓恶心得嘴角直抽抽,心里狂骂暴发户!

    在知道了戴府开立钱庄敛财的行径之后,她对这家人实在谈不上尊敬。

    戴府家大业大,子嗣众多,叔伯子弟,皆都出门迎客;

    三五成群站在府门前,仆从前呼后拥,端着琳琅满目的赠礼。

    陆蔓只带了幼桃一个,赠礼也只有玉如意一件。她留心观察着,缓步穿过人群,被围观宾客小声讥讽了一番。

    但她不在乎。她今天来戴府的目的只有一个:查清楚陈生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钱庄到底是何人所有。

    走进厅堂,视线被金碧辉煌的陈设照亮。

    这戴府如纪子莹所说,确然就是个销金窟,四壁是整块无价白玉,摆饰都是见也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陆蔓从昭玄寺赶来,风尘仆仆的,身上还裹着灰尘。禅院没有制备华袍,她穿着寻常查案的罗裙便来赴宴,绛紫色的裙摆还留着褪色的血焐,被搓洗得发白。

    周围宾客的目光有些异样,陆蔓没有想那么多,径直落座。

    便听座下有贵女实在不忿,忍不住同身边姐妹嚼舌根,“要我说,做人不能没良心,瞧瞧他们那些手段?把人家纪家的一切都抢走了,那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外人可不管陆蔓对李挽的真实意图,只道两人蛇鼠一窝。李挽在建康的风评奇差无比,自然连累陆蔓受人指摘。

    加之眼下,李挽扳倒纪家,哪怕占理,但机关算尽、手段狠绝,也难免招人口舌。

    身边姐妹帮腔道,“一点余地都不留,还摄政呢,哪有大梁风骨!”

    “这两夫妻,蛇蝎心肠,真是坏到骨子里。”

    有人恨恨向陆蔓瞪来,一双圆溜溜的眼儿,挡在刘海后,看上去与豫章王府结过不小的梁子。

    周围雍容华贵,衣香鬓影,连讥笑声都是矜娇玉贵的。陆蔓穷酸落魄坐在其中,脑海里浮现出东市所见的疾苦,只觉得无比恶心,心里一阵一阵涌着酸水,没有丝毫力气去分辨谁比谁更清白。

    人心总是偏向弱者,对于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客,豫章王府不做是错,做了是错,不管做什么,都有人不满。

    她只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全部精力都用来观察周遭可疑之处;

    目光一位一位、仔细观察着戴家子弟,甚至连几位戴家女娘都没放过。

    但很可惜,单凭观察,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片刻后,进来一人,打断大家的窃窃私语,“家主敬仰豫章王夫妇,本已收拾妥当,听说王妃肯赏脸赴宴,又折返回去备礼。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饮茶歇息片刻。”

    这人该是在戴府能说上话,宾客见主家如此礼重豫章王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自觉的停下了抱怨。

    又听有人笑着寒暄,“有劳陈生了。”

    瞬间,陆蔓抬起头。

    陈生?

    难道这位就是陈生?

    她向不远处的郎君看去。却见其人身材匀称,并不如当日隔着屏风所见的那样形销骨立。声音也是寻常的,并不是当日的阴鸷音色。

    哪哪都不像,陆蔓越看越狐疑。

    陈生捕捉到她的注视,笑眯眯的向她走来,

    “王妃稍安。几位主子还在梳洗,未有远迎,还请见谅。”

    陆蔓心思恍惚,一边喝茶,一边与他客套着。

    陈生一直说着,“昭玄寺斋饭寡淡,今日好好享用”,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话,却一直没有提起钱庄的事。

    钱庄也明明白白写着“陈生”,他不可能不知道,明显是故意与她虚与委蛇,掩盖真相。

    可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又如何证明呢?

    陆蔓想得出神,没留意对方悄悄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王妃,我家主子到了。”

    陆蔓不妨,抬头看去。

    夺目金光下,一道轻薄如蝉翼的身影从陈生身后走来,似笑非笑的声音传进耳朵,

    “王妃,我们又见面。”

    心中一声惊雷。

    是这个声音!当日屏风背后,就是这个声音!

    钱庄真正的主人,就是他!

    陆蔓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向上看去,冷不丁的,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而此人她也认识,

    是戴家二郎,戴陶!

    三月三,上巳文会,在流觞曲水溪畔对她出言不逊之人。

    陆蔓被吓得一激灵,莽声问道,“又?我们何时还见过面!”

    戴陶如何不知她意图引导什么,冷眼向她俯身,却不接招,

    “看来王妃已经不记得戴某了。上次流觞曲水一别,王妃的风姿戴某可是至今难忘。看来以后戴某要与王妃常相聚才好。”

    哪里是要常相聚,这是要与她一直斗争下去呢。

    陆蔓又气又怕,戴陶赤裸裸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还没来得及与对方周旋,突然一道脚步声急匆匆走来。

    下一刻,视线被笔挺玄袍挡住,李挽轻哧的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戴督主好像很喜欢本王的王妃。”

    就好像一道水幕拦截了怒火,陆蔓哑了声音,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去。

    便见李挽严严实实遮住了戴陶那恼人的目光,回过头,对她僵硬的勾了勾嘴角。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挽回赴宴。

    戴陶愣了片刻,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王妃伶俐貌美,建康谁人不爱呢?王爷自己不也是爱不释手么?”

    李挽不置可否,寻了陆蔓的席位坐下,照例带来了王府的厨庖,正井然有序的帮他摆弄起餐具。而他坐在她旁边那个位子上,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和平日里与她在王府里共进午餐的没有分别。

    陆蔓懵懵的。但她晓得,李挽这个人,无利不起早,断没有为了她专门走一趟的道理。

    她落座李挽身侧,冷淡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李挽哼笑。为什么要来?大约真是在府里闲出屁了,在建康周旋了十余年,他居然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他想,或许真的是他错了,陆蔓的笨办法才是对的。那些暗藏在建康城下的勾当,或许早该痛痛快快的摆上台面来了。

    李挽长指杵着额角,漫不经心看她,“我不来,如何知道钱庄主人竟对你别有居心?”

    “放屁!”

    陆蔓忍住蠢蠢欲动想要吵架的心,这人恐怕那天听声音就认出戴陶了,专门就等着今日呢。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陆蔓气鼓鼓的猛戳筷子。

    李挽目光慵懒的注视着她,抿住笑意,声音低沉道,

    “有人一心想要问个明白,那不如由本王来挑明。”

    什么意思?

    陆蔓猛的回头,李挽已经轻扬下颌,向着戴陶挑声道,

    “戴督主这府邸倒是金碧辉煌,本王怎不记得戴家何时得了这些厚赏?”

    他长指轻点,目光所及处,是火珊瑚玉玛瑙,模样之精奇,令人叹为观止。

    戴陶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笑容丝毫不变,同李挽打起官腔,“王爷真是慧眼识珠,戴某不才,府上营生尚可,得利不薄,平日里也喜欢收些金贵玩意儿。”

    他皮笑肉不笑的指指陈生,

    “陈生,王爷也善经营,一会儿请王爷去书房看看账本,若有缺漏,你好好改正。”“督主有心了,”李挽漫不经心点头,“戴府的账簿,哪是本王能随意查的。”“有什么不行的?王爷这是关心戴某。”

    李挽目光发冷,“看来督主的软肋已经清理干净了。”

    这话直白,一语落下,堂内齐齐噤声。

    戴陶佯作不懂的眨眨眼,“王爷这是何意?”

    李挽瞥他一眼,漠然笑道,“也对,戴督主都已经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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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庄塞给了我夫人,恐怕是可以高枕无忧了。”气氛更加凝固。

    经营钱庄本没有错,只是李挽这话暗示的很明显,在场众人心里也都门清,戴府那钱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牟取暴利便不说了,恐怕还沾着不少人命。只是在场诸位要么有求于戴府、要么也想分一杯羹,看破不说破,

    没想到被李挽直接说了出来。

    陆蔓侧头看向李挽,不知道这个惜字如金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心中有些古怪。

    陈生作为明面上的主人,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戴陶的笑容也险些坚持不下去,目露凶光瞪着陈生,沉默许久,才又挑声道,“王爷真会说笑,什么钱庄,我怎么不知戴家还有这种营生。”李挽既已决定要帮陆蔓挑明,就不会再退让。

    “东市钱庄不是戴家的?那什么人家的钱庄能值万两黄金?”

    他扔出一块屏风碎片,似笑非笑的看向戴陶,

    “我记得,这种屏风,全大梁仅有一块,陛下当年赏给了戴家。若那钱庄不是戴家的,这屏风又怎会出现在钱庄里?”

    大梁都知道李挽不可一世,狂傲得无法无天。但他真正这样当众撕破脸,还是头一次。

    厅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就连李挽气闷的呼吸起伏,似乎都挺得一清二楚。他仍然云淡风轻的在席案上端坐着,只是步步紧逼的模样,比往常都要可怕。

    唯一不怕的,可能只有陆蔓了。她不怵李挽,她只是想不明白李挽到底要做什么,心里狐疑又愤恨。戴陶瞧见陆蔓气定神闲的模样,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不再回应李挽,反倒颇为感慨的评论了一句,“王妃该是个人才。”不提陆蔓还好,一提陆蔓,李挽顿生一股无名怒火,更加炸毛,

    “督主有功夫关心本王的夫人,倒不如关心关心戴家!城南渔市,城西米市,本王瞧着,也是许久没人过问了!”这话戴陶真不敢接了。全大梁心照不宣,这两处就是戴家敛财的地方,李挽要动这两处,相当于断了戴府最大的摇钱树。

    戴陶的脸色当即难看,一脚踹在陈生背上。

    陈生自然明白主子的授意,自觉扑倒李挽跟前,涕泗横流的揽下罪责,

    “哎呀,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王爷真是冤枉我家主子了,钱庄一事,家主确认不知情,都是我一人所为。”

    替罪羊心甘情愿领罚,就算知道背后另有其人,也难问罪。戴家这事与当初纪家起义类似,想动世家大族,最难的症结便在于此。

    陆蔓悄悄去看李挽的意思,见对方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正思索着如何继续发难。

    却见堂外仆从恭恭敬敬迎进戴陵和陆芷。

    戴公年岁大,近几年已经退居二线,一干府务皆不参与,像端午宴会一类的,都由戴陵夫妇操持。

    夫妻二人落座之后,环顾宾客,便宣开宴。

    戴陵将跪在地上的陈生请起,“经营钱庄又没触犯大梁律法,都是正经营生。王爷若是好心询问,我们自当知无不言,若是有意盘查,那也不是王爷一人说了算的?”

    戴陵一直活在象牙塔里,做他的清官,对戴陶和陈生做的好事一概不知。

    陈生和戴陶对视一眼,趁着戴陵还不明不白,赶紧招呼着开宴,将此事翻篇。

    “诸位久等。府里备了歌舞,稍后呈上。诸位不如吃些糕点,这是番邦进贡的葡萄酒,只此两盅,诸位尝个鲜。”

    陈生招呼身边的婢子,

    “快去给王爷上酒。”

    陆蔓随意看了一眼。见那婢子垂着头,一袭浅碧色束腰长裙,乌发斜挽成髻,簪了支碧玉簪子。晃眼看去,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不禁留了个心眼,注视着小女娘一步一步走进,直到秀容近在眼前。

    桃腮葡萄眼,居然是叶蕊!

    陆蔓难以置信的看看她,又看看陈生。

    所以,叶蕊的恩客,真的是陈生?

    悬在心中的剑终于还是落下。那天同叶蕊说起东市钱庄,陆蔓便隐约觉得叶蕊反应古怪。只是没想到,世界竟会如此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