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歇掉入了幻境。
幻境。
不然怎么解释,上一刻她明明身处电闪雷鸣包围之中,此时却坐在这里。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明光从门窗雕花照进,亮堂堂,暖洋洋。似乎是一间寝室,山水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格局竟和梧桐院里的东厢房很是相似,只是要再大上许多,奢华许多。同样,靠窗摆了一张长榻。
云歇此时,便是坐在长榻上。一睁眼,将所处地方瞬息扫过一遍,一垂目,看到面前的小碗。
碗里,盛着清澈的碧绿的汤水,满满当当,又呛又辣又辛。
“……”
哪里来的臭东西。
下一刻有人说出她心中所想:“看着就难喝。”
听见这一声,云歇一怔。
无它,盖因说话声音熟悉至极,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出自她的嘴巴。但她明明没想说话。似乎是不小心将脑袋里想到的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这么想了一想的功夫,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还没喝,怎么就知道难喝了。”
云歇抬头,看向对面。
对面隔架小几坐着一个人,并非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衣,身形修长,肩臂撑起的衣衫轮廓宽而薄,显出青涩。他大马金刀坐着,红色袖带紧紧箍住手腕,一手支腮,一手拿只喝空的小碗滚来滚去、颠来颠去地把玩着。
“你瞧,我都喝完一碗了,你的还满着。快喝啊。”他声音含笑,沙沙的,音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边说边将小碗倒给云歇看,似乎很是高兴的模样。
似乎。
云歇看不清他的脸。
少年面貌照在日光中,太过耀眼,模糊一片。只能看见一大把乌发在他脑后吊起一束高马尾,红绸带扎紧,少年意气极其昂扬爽利。切切与另一人大相径庭。
云歇挪开眼,不再看了。
这一错眼,余光瞥见旁侧的白墙。墙边立着兵器架,架上立着一杆红缨枪。枪刃银白锋利,黑杆磨得发亮,用了许多年的架势,同时精心护养。
屋里的山水屏风、长榻小几、陈设摆饰都透露着主人家的雅致文气,唯有这杆红缨枪破开几分杀意凛凛。格格不入,又本该如此。
幻境,多是大能历劫或遭受所不能承受之时,神志松懈生造出的假象。多少大能于幻境中一举斩灭心魔得道,更多的是被心魔反噬,自此与大道无缘。
然而幻境遇到的就一定是心魔吗?不一定。
但有一点确信,幻境里头什么都是假的。
云歇鲜少进入幻境,一来至今未有令她不可抵抗之劫数,二来她宁愿清醒着看自己或敌人崩塌。鲜有的一二回,是神思一闪,坐去环山崖或大瀑布下,长钟回声,天地皆空。也只是一刹那罢了。
经验太少,眼前景象让云歇有些回不过神。
难道,所有人见到的幻境都是如此的事无巨细、细致入微吗?
手指抚上小几边角,阳光温暖而真切地传达到指尖。这些人,来这里,看什么,问什么,求什么呢?
视线中,同样搁在小几上的另一人的手指敲了几下,跃跃欲试,又下定什么决心,一把握去茶壶把手。
少年倒一杯,壮士断腕的架势,仰头又灌了一杯,同时将云歇面前小碗推得更近,诱哄说:“真的真的,很好喝。快喝,试一下。”
想骗我喝,先管管你自己的表情。
念头刚浮起,紧接着,这句话再次被云歇说了出来。
少年拍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就依我一回又能怎样?”
“不怎样。”
“好啊好啊。满世间再找不到比你残忍无情的、的的——”的半天,他的不出下文。
一来二去,云歇终于觉察到某种奇异的违和感。
想法是自己的想法,嘴是自己的嘴,声音也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开口说话的动作却不是自己所控制的。
就像是,她的魂魄困住另一个躯壳里,形同傀儡,身后扯着她的几根线,决定着她的一切行为动作。
云歇试图掌控这具躯壳。
失败了。
她可以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有极澎湃的灵力流转,虽不及她,却也是极充沛了。然而,连开口说话闭嘴沉默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又怎么能指望这些灵力能为她所用呢?眼下,只有思想是属于她的。
少年百般花招出尽,不仅没得逞,反而自己喝空大半壶茶,捧肚子无奈摇头:“你可真难骗啊。得,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骗?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想骗她。
空空的小碗又在那只薄长手掌中盘玩着滚来滚去了,装着对坐人一肚子倒不出的坏水。
果然,静不下一会儿,他又说话了:“你好冷淡,等我一个不小心死了,怕是看不到你为我掉一两滴眼泪。难为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好可怜。”
少年人语声哀叹,唱戏一样,双手往胸前作势捧破碎的心。虽然云歇看不到,但他的表情定是做作又狡黠,斜着双眼睛偷瞧她反应,半点称不上可怜的。
“胡说八道。”
这一句轻斥并非云歇所想,而是这具躯壳自己说出。话一出,不知这边又摆出了什么表情,少年做作情态当即收敛。
他得逞似的,不自觉夹带求饶,倾身靠过来,软着语调说话:“好啦好啦,骗你的。祸害遗千年嘛,像我这样的,不说千年,遗个七八百年的一点问题没有。”
凑得这样近,鼻息可闻,却是更看不清了。
窗边摆的不知名花枝斜下影子横过少年眉眼,鼻骨高窄,底下一点殷红唇色,天生多情地往上挑:“奇了怪了,虽然你不常笑,冷不丁摆这个表情给我看,还挺唬人。不过,我很高兴。”
高马尾与少年咬在舌尖的尾音柔软地拂过耳边,云歇闻到他襟口一点香味,清得如高山风,混进晒久的阳光,陌生而熟悉。
熟悉?
正这时,一阵铿锵有力的擂鼓声自窗外传来,少年听闻,一下敛笑,翻身下榻,一把抓起红缨枪。
一连串动作,带起一阵清脆的叮铃叮铃。云歇追着望过去,原是他腰间挂的一串铃铛。黄豆粒大小,五六粒串根红线,正随着少年动作蹦跳不停,清脆作响。
三两步健步如飞,那道挺拔身影踏出门口,忽然,他回头。
大片阳光泼洒襟袖,勾勒出侧颜起伏的眉眼鼻唇一线,转到正脸,又是模糊一片了。
少年边跑边蹦着倒退,满身泼出的朝气灿烂,不住招手喊道:“云歇,等我下晌带你去隔壁偷鸡,咱们烤了吃。可别跟之前一样跑远了,听着点儿声。等我回来!”
云歇。
他竟然叫出她的名。
当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一场幻境。
叮铃声随那一抹艳艳发带转去拐角,听不见了。
一阵风过,又是当啷几声,云歇抬头,看见窗檐挂了几只铁马。一垂眸,小几上一盏满,一盏空。
再抬眼,狰狞雷电当头劈来。
*
数不清是第几道天雷。
痛不痛,也分不清了。云歇感觉不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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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手,感觉不到自己的脚,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剩一线意识,细若游丝,险之又险,飘摇在天翻地覆之中。
这滋味,她经历过数回,每过一劫,就意味着向叩问天门又近一步。
天道岂能容忍任何凡尘之物脱离它的控制,甚至妄图与它比肩。所以,只有置之死地。
方圆数十里的戈壁尽被夷平,地面陷进一个大坑,云歇席地坐在坑底中心处。
一道白衣掠近。
“我当是谁。”白无常站在坑沿,扶着“一见生财”的高帽,伸长脖子使劲凑近瞧,“昨夜观天象便知有大能历劫,可巧,生死簿上有个名字闪了好几回,我正好路过来看看是谁生了天大的胆子,敢跟阴曹抢人。原来是你。”
黑无常道:“竟然又是你。”
云歇置若罔闻,趁此时雷劫蓄势不再降下,闭目调息。
白无常围着转了小半圈,啧啧出声:“有道是,没有霹雳手段,莫行菩萨心肠。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可即便你丹洗妖王有何等通天修为,一而再,图什么呢?”
云歇瞥他手上一眼:“你终日为十殿阎罗卖命,连根勾魂索也没能换新的,又是图什么?”
这一眼。白无常下意识手往背后藏,牵起地底一阵隆隆声。
正是被云歇一剑斩断的那根勾魂索,此时用片黑布勉强绑在一起,随白无常来勾魂。
“你——”白无常一噎,好没面子,“我好心劝解你,你这样说话,真真是狗咬吕洞宾。”
少顷,白无常笑出声:“也难怪,你总妄想为凡人改命,失败一次,仍不悔改。业债加身,这回雷劫的滋味可不一般。如何?我瞧你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等不到应答,白无常捡了颗小石头朝坑底丢过去,被云歇周遭盘旋的罡风搅成飞沫。无动于衷,好没意思。然而丹洗妖王的笑话百年难得一见,白无常看得够痛快。黑无常催道:“崔氏女时辰已到,别浪费时间。”
世间苦难皆在天地股掌之间。
黑白无常身影一消失,穹顶爆裂又起,比前头任何一次都震响,摧枯拉朽降临。
雷劫万顷之力的威压之下,云歇手掌发颤,再无法撑起任何一丝一毫的法盾以做抵挡。正如白无常所说,此次劫数非同一般,而她已到强弩之末。
那又如何?
肉身抵挡,也是她胜。
雷光劈到眼前,数丈高的狂风沙墙席卷而来,云歇咽下一声叹息,闭上眼。
预料中的撞击剧痛没有到来。
只有轻又暖的风,撞了上来。
响天彻地的轰鸣之后,世界归于平静,耳中长久嘶鸣。
不知多久的空茫之后,云歇听到另一种声音。由无到有,由小渐大,终于使她听见。
咚,咚,咚。
像鼓声,像雷声,但轻得多,近得多。太近了,近到敲着她的心脏开始同频鼓动。即便是雷声,也是时序混乱、毫无杀伤力的春雷。
睁开眼,漫天的金色梵文正在破碎消散。
有人拼尽全力,用这样华丽脆弱的东西做成罩子,愚不可及,螳臂当车,替她挡下天劫最后一击。
竟然当真挡下。
对方喘息声急如骤雨,近在咫尺,满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狂喜,和痛楚。
太痛了,痛到没有知觉,神思仍游荡在一线钢丝上。
身体被密不透风地紧紧箍住。
也唯有这样的方式,呼吸、心跳、温度,全数不容分说地将她一同扯入漩涡。
云歇闻到他衣襟上似曾相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