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程漾从医院出来,从台阶上慢慢走下去,到了最后一阶时,她抬头看了看远方。
夏夜的天是深蓝色的,尤其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后,不会让人感觉到暗,反而更有几分惬意舒适。
正是接近周末放假的时候,街道上也比她来时更热闹了些。
看到一位医生从门口打车回家,程漾耳边响起方才许归迟和她说的话。
“回去后你如果依旧感觉到不安或者恐惧,那可以去一些开阔点的地方,尝试着放下现在脑子里想的一切,只去回忆那些高兴的、让你感觉到愉悦的人和事。”
“比如经过了很久的努力后终于实现了目标、买到期待的东西、和亲人一起去聚餐,凡是让你觉得快乐的,都可以。”
程漾理解他的意思,但放在桌下的手依旧蜷缩着,她轻声问:“这算是逃避吗?”
她好像一直在躲。
许归迟笑了笑,道:“你对逃避的定义是什么?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她暂实没办法解决,但一直在努力地面对问题,你觉得这是逃避吗?”
程漾不知道,只隐约觉得不是。
许归迟又说:“你今天能把以前的事都说出来,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所以别着急,好吗?”
程漾听完,良久后点头说:“好。”
谈话进行了一小时,许归迟最后问她为什么现在愿意把事情说出来。
程漾想了想,和他说:“因为想到了很多人。”
“能问问有谁么?”
程漾记得自己当时回答说:“我的家人、朋友。”
她笑了起来:“还有,我喜欢的人。”
他们都在她的身后。
路灯闪了闪,程漾收起思绪,轻呼了口气,决定听从许归迟的建议,去附近空旷的草地走走。
没打车,她就这么散着步过去。
抵达时,边上的休息椅已经被坐满,草地里也隔不远的距离就有一群人聚集着,或是情侣,或是来这里聚会的朋友同学。
好像只有她是一个人。
程漾琢磨着找个干净的位置坐下,四处张望着,忽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诶,程漾。”
有点生硬的打招呼方式。
尽管语气已经尽量放柔和了些,但仍盖不住这人的清冷。
程漾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正好对上曲初微的视线,后者比她高一些,因此对视时略微低了低头。
两人都穿着白天工作时的着装,白衬衫和牛仔裤,远远看着像是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程漾反应过来后指了下周围,客气地问:“嗯?你也来这里散步么?”
曲初微向来没有给人面子的习惯:“不是,我回家。”
程漾:“……”
看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曲初微反思了一秒,又改了口:“也算是散步吧,这边比较安静。”
话落,一堆你追我赶的小孩从她们面前路过,有一两个还胆大地从她们中间的缝隙钻过去。
程漾:“……”真安静啊。
曲初微:“……”
曲初微掩饰着脸上的绯色,直接把手提了起来,晃了晃手上的奶茶,语气淡淡地问她:“买一送一的,喝不喝?”
奶茶是附近一家店的招牌,刚才路过时程漾也看了两眼,但没注意到有这样的活动。
“你本来是打算买给别人的吗?”
如果是本来是送给其他人的,她拿了也不太好。
曲初微很快地点头,不过还没点下去,又立即道:“不是。”
她停了下,不怎么熟练地说:“你上次送我去医院,就当请你了。”
知道她不喜欢欠人情,程漾没再推辞,点点头接了过来。
“那谢谢你啦,这个里面加麻薯超级好喝。”
听到她这么说,曲初微抬手指了指。
程漾:“什么?”
曲初微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杯奶茶的备注上,程漾低头一看,没想到居然还真的加了麻薯。
意外的惊喜总是会让情绪翻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插上吸管喝了口,甜度了是她喜欢的。
程漾问她:“所以你也喜欢这么喝?”
曲初微转了下奶茶杯,没让她看到自己这杯上的什么都没加,只道:“还行吧。”
其实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她向来不怎么喜欢。
更何况喝了晚上还容易睡不着觉。
她只是正好看到程漾在这边,隐约觉得她好像不怎么高兴,想要上前安慰一番。
不过她从来还从来没和人主动打过招呼,于是犹豫了半天,心理路程从“要不要打招呼”转变成“怎么不尴尬地打招呼”,最后思来想去,跑回去弄了两杯奶茶过来当中介。
有了喝的,自然更加得找个地方坐下品尝,两人选了个稍微干净的地坐下。
吹着风,喝着奶茶,程漾瞥见曲初微小幅度舒展腿的动作,也没忘记问她的伤。
“你的脚踝好一点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被发现了,曲初微这才放松地转动了两下脚腕,说:“反正走路没什么问题。”
三言两语带过去,她们之间又安静了下来,和边上侃侃而谈的几堆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程漾能很清楚地感知到,她和曲初微在一起的时候,与和游佳在一起的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
她和游佳之间不会顾及太多,谈话聊天也没什么讲究,想到哪说哪。
不过对于曲初微,总会带着一两分的客气。
曲初微比她还要心细,自然也是察觉出来了。
按照往常的行事作风,她大概率会选择找个理由说要回家了,结束这么尴尬的场面,不过她也没想到,在安静了一会儿后,自己会突然问:
“你怎么一个人来这?没和游佳,也没和你男朋友一起。”
说出口了,曲初微觉得有点不符合自己的性子,加了句:“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程漾搅动着杯里的麻薯,动作慢了些,闻言笑了起来,回应道:
“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和他们一起,有时候自己也会单独待一段时间。”
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不聪明的问题,曲初微又暗自补了句:“我是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有朋友陪着,所以才这么问。”
从认识程漾开始,她身边似乎就总有一群人围着,男的女的都有。曲初微起初也不理解,但现在却很清楚地知道缘由。
程漾身上仿佛天生带着吸引人去靠近的特质。
“嗯,我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手上这杯奶茶让她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程漾突然挺想找个人说说。
“不过其实也不是。”
捕捉到她话里微妙的情绪变化,曲初微侧脸看过去,瞧见程漾曲着腿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望着天。
她的鼻尖挺翘,脸上没多少肉,下巴微圆,风一吹,没了头发的遮挡,整张脸显露出来,看起来干净舒服。
程漾的长相让人光是看着就会觉得她很乐观,觉得她定是在家庭氛围很美好的环境下成长的小孩。
然而在这时,曲初微发现自己好像有一点误解。
她被吸引着往下问:“不是什么?”
片刻后,她听到程漾说:“我小时候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朋友。”
“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玩。”
程漾用两句话盖过了一小时前和许归迟讲述的经历,抹去了不止一倍的悲伤色彩。
何止是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刚到福利院时被人欺负只是九牛一毛,后来再长大点,噩梦才真的开始。
程漾笑了笑,扭头问她:“你相信吗?”
都是每天和语言打交道的人,曲初微哪能感觉不出来另外一层意思,她心里有了猜测,但第一次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曲初微没回答她的问题,用自己都没想到过的很轻的语气,反问道:“什么时候?”
甚至话里都带着颤音。
程漾想了想,说:“最开始是读小学的时候吧。”
她的小学是在当地普通学校上的,中午在校内食堂吃,早晚由福利院的专车接送。
因为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所以常常会引来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不过小程漾依旧不在乎,她只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认认真真上学,开开心心生活。
当时教他们的很多老师是从外地来的,课余时间喜欢聊外面世界的景色,以此来激励学生认真读书,考上大学以后就可以出去看看那些美丽的地方。
小程漾听进去了,她希望有天能去远方看看,所以每天都争取做第一个到教室学习的,每次考试都努力去考第一名。
这么过了一年多,小程漾在班上脱颖而出。
尽管条件不如班上的许多同学,但她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性格又开朗,上课回答问题也积极,因此除了院长,又多了几个喜欢她的老师。
她经常被大人拿来和其他那群被骂整天混日子过的小孩做榜样。
然而就像是泥潭里长出来的干净小白花,小程漾明媚显眼的同时也招人看不惯。
有次老师安排她在课后给成绩差的同学讲题目,作为学习委员,她很乐意,耐着性子给他们一遍遍讲解,为了让同学快点写完回家,她连值日也帮着人一起做了。
不过那些孩子向来是混惯了,老师有时都管不住,哪会安安静静听一个他们本来就看不起的孤儿的话。
于是没一会儿就想出了办法,他们让小程漾来替自己写。
小程漾不愿意,和他们讲道理说:“我可以帮你们扫地和擦黑板,但是作业应该自己完成,不然到时候考试不是就不会了吗?这样不好。”
她没想到这句话会直接惹怒那群同学。
有人把垃圾桶踢翻,把她刚做好的卫生弄得一塌糊涂。
小程漾把垃圾桶扶起来,紧接着桌椅又被弄倒。
他们是在有意针对她。
小程漾感觉到了恐惧,转身想跑,但别人比她更快,“咔哒”一下给教室的前后门都上了锁。
门里透进来的光瞬间消逝。
“你以为你成绩好点就了不起?老师把你当宝贝,老子可不怕你。”
七岁的小程漾只听清楚了这一句,因为接着一个常年留级的大孩子就在黑暗中给她踹了一脚。
那一脚直接揣在了她的腹部偏下的位置,刺痛的同时她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头猛烈地撞击到桌角,“砰”的一下,血流不止。
血液源源不断,沾到了睫毛上,很快模糊了视线,小程漾只觉得好疼,眼泪很快流了出来。
有些孩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尖叫地大喊流血了跑向了一边,但那个大孩子并没有放过她,找几个胆大的摁住了她,用刚才她讲的那本习题册在她脸上抽了十几个耳光。
“你不是很喜欢讲题吗?那就用这个打你好了。”
“是不是挺爽的?”
“不是要给我当老师吗?现在起来说话啊?”
其他的几个看着来了兴趣,觉得好玩,也上前踢了几脚。
她从跪着变成躺着,趴在地上,肿胀的脸贴着地板。
眼泪混着血液挡住了视线,小程漾看不清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地想
——原来在冬天,被湿拖把拖过的地板这么凉啊。
以后应该及时弄干才是。
半小时后,这群人离开了。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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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漾在地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费力地爬了起来,等着清醒了些,才擦了擦眼泪,才去跌跌撞撞地跑去洗手间处理了伤口。
只是血怎么都止不住,反而越流越多。
她害怕了。
小程漾跑去了医务室。
医生阿姨很温柔地问她怎么弄的。
被人一关心,程漾看着被血染红的袖口,眼泪也止不住了,啪嗒啪嗒掉,磕磕绊绊地说:“我、我扫地的时候不小心磕到桌角了。”
她当时真的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她不应该那么自以为是地去说同学。
只是伤口真的很疼。
小程漾怕疼,她忍不住了,但也不敢说疼,只颤抖着说:“阿姨你能帮我止住血吗?我……我有点害怕。”
她怕自己会死掉。
她还有好多地方没去。
她还没见到自己的家人呢。
如果他们有一天来找自己了怎么办?
她的爸爸妈妈会不会心疼她?
那天回去之后,小程漾在院长妈妈的房间门口徘徊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看到院长妈妈在不停地处理各种琐碎的事,不停地接待人、打电话。
她这么点小伤,应该没多久就好了,不应该让院长妈妈担心的。
也如她所愿,小程漾敷了药休息了没多久,伤口成了疤,后来也慢慢淡化了。
自此之后老师再给她派类似的任务,小程漾接受地小心翼翼。
那些人偶尔打她也没再下手那么重,至多是踢两脚,让腿上有点淤青而已。
小程漾晚上回了宿舍,躲在被子里自己偷偷抹点药膏,几天就会好。
不算严重。
她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过了一个月,不知道谁把事情的经过又全部说了出去,知道来龙去脉后的老师和院长,把那群孩子领到办公室教导了一顿,罚他们做一学期的卫生。
那个留级的大孩子也被要求和小程漾道歉。
当着几十个人的面,他道歉了,小程漾很快原谅了他。
不过从那天起,从小程漾走出办公室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接近她了。
她成了向老师打报告的刺头,成了众矢之的。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意外地经历各种事情,或是体育课有人不小心球踢到了她肚子上,或是她吃饭时被人撞翻了餐盘,或是集体活动时,她总被同学忘记通知……
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小程漾没法再次忍受住这种孤单,她鼓起勇气去问同学,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玩。
对方回答她说:“因为你很讨厌啊。”
她想解释说那件事不是她说出去的,但没人愿意听。
小程漾记得自己以前都不曾和这位同学说上过话。
所以讨厌她什么?
她是不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也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就把她生下来了呀。
感觉到眼眶湿润,程漾及时止住了回忆,低头喝了一口奶茶。
她闭着眼,假装吹风,手臂倏地被戳了下。
程漾侧过脸,和曲初微对视。
曲初微和她说:“我以前也没有朋友。”
和父母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小时候她一个人待在空荡的别墅里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一个人。后来上了学,她才知道原来朋友是会三三两两作伴的,连去洗手间也会牵着手一起。
她有时也挺羡慕的,只是从来没人主动和她交朋友,只觉得她性格很奇怪。
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
“不过那也不重要。”曲初微看着她,道:“现在不是有了吗?”
天空中的月亮好像又明亮了几分。
-
如天气预报所说,八点钟准时下起了暴雨。
程漾和曲初微还在回家的路上。
为了不被淋成落汤鸡,两人停了下来,临时从边上的超市里买了把雨伞。
付钱时程漾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我一起付吧。”
程漾说好,曲初微扫了微信,转头准备走了,又看见她在超市里找什么。
“怎么了?”
程漾几步路走到她面前,脸上神色慌张,快速说:“这儿好像没充电宝,你手机借我一下?”
曲初微给她递过去,看她很快打开电话输了个号码。
拨过去,等了半分钟,那边却没有接通。
程漾把手机还给她,拿起伞往外走,急切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往另外一边走了。”
她出了超市,赶紧找个了有租充电宝的地方充上电,又很快地往裴亦舟家的方向赶去,裤脚沾了泥水也浑然不觉。
直到有人喊了她一声。
程漾停住脚步。
转身。
她看着裴亦舟从车上下来,淋着雨快步走到她面前,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但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仿佛暴雨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的眼里只有她。
程漾立即跑过去给他撑伞,比刚才还要慌乱地和他解释说:“对不起,我手机忘记充电,关机了。”
因为说好了回来就给他发消息,是她失约了。
她知道裴亦舟会担心,所以才急着给他打电话。
“我下次一定检查好再出门。”
她用手背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心疼又急躁。
裴亦舟没回答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她好好的,紧绷着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伸手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脸侧,眼眶微红,语气疲倦又嘶哑。
“还好。”
还好你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