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的公式其实没有想象中的丰富。
比如发球,哪怕是职业选手站在场上,也只有内角、外角和追身球三种形式。发出强力外角球的本质是为了将对手逼到场地的角落,留给自己更多的时间进行回击球和上网截击得分;而发出内角球的目的是为了限制对手的回击球角度,将回球击向直线或者较弱的一侧;而追身球属于突击战术,能够让对手陷入仓促,只能回出很浅的球。
可不二周助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总能打破这种限制,用随性而自由的打法创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青学的天才,想把脚下这块无机的硬地变成丰富而闪耀的童话绘本。
幸村仿佛看到行球的轨迹把空气拍碎成一块块教堂里的彩窗玻璃碎片,让它们五彩缤纷、噼噼啪啪地洒落一地。空中布满了孔雀蓝、鹦鹉绿和铅灰色的光芒,它们用闪烁不定的直线和曲线描出鸟儿们的盘旋和飞行,慢慢汇聚成一把拍打不停的羽扇,最后以刁钻的角度落在他的脚边。
司线甚至用几秒钟来做出反应,是界内球,比分立刻变成了0:15。
“虽然我知道风一向偏爱你。”结果和幸村自己内心的判定如出一致,光靠动作、轨迹和经验是没有办法左右这场比赛的胜负的,“但是这个发球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谢谢,不过我不是为了获得你的称赞才来到这里的。”不二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闪动着反抗这位神之子的决心,将只要一闪就可以把眼前人的影象和摄入瞳仁中的八月的云彩和蓝天一起,藏在轻蔑的荫凉里,“幸村,我要赢。”
但是他同样对上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透着流光,此刻却没有温度。
幸村始终让自己沉浸在一种绝对安静的状态里,而他的下一个接发也安静得十分不寻常,那是所有侥幸的终结,像是神龛开启的时候,被封存起来的神道剑发出的明亮寒光。
寒光一闪,迅如闪电,势如破竹,果断坚决,带起的一阵剑风堪堪从不二的臂边擦过。
15:15,第二次的尝试就马上被破发了。
“可惜赢的人只能有一个。”幸村柔细漂亮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像像一块无杂质的水晶,和他的网球一样,已然看不见任何瑕疵和死角,“而那个人是我。”
不二沉默地低头理着球,就是要这样才对,如果只是一个带有变化的发球就能够扭转局势的话,这样就太没有意思了。他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兴奋,这种情绪带着一种脱轨的快感,是只有跟强者对决才能够带来的刺激体验。
“就这么甘愿当第二名吗?”在能够记起来的比赛片段里,对手总是喜欢抓住这点来挑衅他,但其实这并不是他的痛点所在,更何况如果说这句话的话如果还是手下败将的话,他就更不会在乎了。因为比起单纯的输赢,享受网球所带来的乐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天才”同样迎接了几次失败,白石藏之介,还有那位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手冢国光,他也是……很讨厌输的感觉的,比如失败以后带来的巨大的心理落差,还有那种感觉到自己并没有百分之百全心投入之后的,强烈的后悔。
15:30。
15:40。
0-1。
但是幸村精市你一定不会让我有机会后悔的,因为你是那种只要站在场上就能让对手感到绝望的类型,我必须竭尽全力咬住每一个机会。他想。
就像现在,无论我使用什么“绝招”,对你来说只是角度、旋转、速度和策略这些要素的任意叠加组合而已吧。最终我也会和曾经输给你的对手一样,可利用的工具越来越少,只能眼看着脚下的流冰不断融化,却连逃离也不知该往哪去。气候变暖,整片海域的足够生存的冰川都在消融,最终他们都陷入沉默,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嘴里吐出的热气会加速这场无法挽回的丧失。
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并不会坐以待毙。
“看来,现在的你如果无法领悟‘天衣无缝’的话甚至连跟我持平都做不到。”幸村把这个问题交给他,“怎么办?要舍弃身为天才的尊严使用它吗?”
“不需要,我更习惯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方法。”
“是你的风格。”幸村看起来很满意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话虽这么说,克服幸村的神之网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比赛进行到幸村的发球局时,不二周助感觉到自己的神志深陷在似梦非梦的中间地带,短时间都在化为流质的幻觉中上浮下潜;视线里只有搅动的、散满忧悒的花瓣色。液态的意识流为他的大脑深层带去了水波和关于过去的奇想,只是因为此两种意象独具的飘渺感和无定的流动性很契合。
他是什么呢?一只长着三对翅膀的橙斑蜻蜓,由水变化而来,低低地疾驰过感官池塘。点滴释放的记忆在此时表现得很像某幅印象派的画作:稍远些的水面吸纳着玫瑰色沁染的光线;一片多面的棱镜将本是白裳的睡莲反射得多色合一。最终,他到达了,他到达了那个风息物歇之刻、停驻在了真弓轻盈的指尖上,可是回忆里的她无暇顾及这些。
“别担心,”他听见她说,“我们一定能找到裕太的。”
“最经常去的地方也找过了,而且天色也越来越黑了——真弓,要不然你先回去吧,裕太他赌气离家出走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哪怕是通宵找一个晚上,我也一定要带他回家。”
“所以你现在很需要我,找人可是巫女的专长。”她一摆手,蜻蜓翩然飞走了,“接下来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周助君,你要帮助我。”
“帮助你?”不二看着自己右手的小拇指,那里被红绳牵引出了一个结,另一端在真弓手上的同一个位置,下意识告诉他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尝试,“这也是占卜的一种吗?”
“嗯,我要用‘凭依’占卜一下裕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凭依’是指让神灵借用你的身体来传达信息那个仪式?”
“这你也了解?不愧是知名占卜师的弟弟,很有灵性嘛。”
“真弓,可是这样你会有危险。”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万一失去意识再也醒不过来的话……”
“不用担心,我可是有家学渊源的。”她突然陷入词穷,“这种东西比起解释,可能还是亲自演示更有说服力。”
真弓的眼神是那样亮,亮到几乎透明,像宇宙温热的内壁和旷远的边境。她的额发被仲夏夜带着紫罗兰香气的风吹到后面去,举起的小拇指象征着一个即将订立的来自巫女的契约。
“再说了,不会醒不过来的,因为被绑起来的人要负责叫醒我。”她略带期待地问道,“那个,你会保护我的?对吗?(就算不情愿也得这么做,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她小声嘀咕)”
星星点点的光浮漾在一起,似要闪进人的心里,烙一个模糊的印子,不二收起笑容,举起挂着红绳的小拇指,郑重地保证:“嗯,我会的。”
接着他就看到真弓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开始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风中传来自然的摇篮曲,令她的身体轻轻摇摆。在他们的头顶,天空在这个魔法之夜打开了它内部的结构,透过无穷无尽的变换,向他们展示着星体的轨道与齿轮,似是某种精妙的黄金运算法则。
不二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在心里感受到,这份纯粹的、不可名状的、心意相通到令人感到安宁的互相守护,比清风吹拂过的月亮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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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在那边!”最后真弓自信满满地伸手指出了一个方向,“周助君,那是裕太君的位置,也是你出去的方向。”
不二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象征出口的光源:“太好了!我们一起……”
再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人了,真弓不在,裕太不在,任何人都不在那里。
是了,因为我现在是在比赛中啊。
网球单打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件事情了。离我最近的队友们,只能在身后注视着我;家人们就在观众席上,可是在这种劣势的状态下,只能让他们看到我狼狈地独自爬行的样子了。
对手并不只是站在对面的那一位,更重要的是,连我自己都是自己的对手。向自己咒骂、对自己辩论、与自己无法和解,这些过程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因为隔着网线,甚至不能和对手有身体上的接触。这几条白线中的几个小格子、球拍,还有我烦躁的身影,此时此刻,它们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只是,我始终能感受到,寄托在某个心房上的情感,它绽放了,像是一条深河,可能走进了其他河流都不会选择的原始密林里、可能河道奇形怪状叫人捉摸不清,可能永远都是这样未完成的形态,可是谁能断言它最后到达不了大海呢?
不二周助睁开了眼睛,恍若从连续不断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意识被剩余的电波灼烧着,但是——能看见、能感知、他的五感已经恢复正常状态了!
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救那一球,感受到球落在自己拍子的甜区上,这是这场比赛目前为止最有把握的一球——没问题的,这一分是我的了!此后,他的身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15:40,青学方申请医疗暂停。”活下来了。
“不二,”队友菊丸英二赶紧递来毛巾,“鼻子、鼻子流血了啦!”
他有些愣神,抬手接过毛巾,礼貌地道了感谢,脸上的笑容却快速消失了,面部线条出现短暂专注的紧绷。他用毛巾撑着一边脸,心里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日光照在他略倾棕色的发顶,不二低垂着眼,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影子,偶尔扇掀一两下,瞳仁里闪烁的是近蓝的光泽。
暂停时间结束得比想象还要快。
“身体真的不要紧吗?我会担心你哎。”
“没关系的,英二,”准备就绪的不二周助握起球拍,脸上重新绽放笑容,“我现在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可以的。”
又到了自己的发球局,这一次不二没有选择出其不意的发球,而是在预判幸村的回击球路以后,主动争取进攻的机会。
微风进化成了烈风,那些冷酷的纹路看起来就像是凝固的锡和铅的脉络。天空被分割成好几个能量的磁场,因为压力而不住颤抖,充满神秘的电流。观众是看不见这种风暴的,只能透过它愤怒横扫过的土地和落点来辨识它的踪迹,对面防守的壁垒仿佛一个接一个地高高升起,可在暴风的力量进入它们的时候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爆炸。
此刻的不二周助,无法被阻挡。
以3-4的比分进入了场地交换。
“看起来没有受伤,太好了。”幸村来到这边场地的时候问候了一下他。
“话是这么说,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啊幸村君。”不二笑道,“但是怎么办呢?我的守护神是很强的,总会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我,现在是你应该想想办法了。”
“原来如此,不过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对手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煦柔的白昼,此刻此刻,他仍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和你不一样,那个人不是我的弱点,相反,我会因为她而更加坚强。”
“这一点,我马上就会证明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