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过糟糕的训练时期,幸村精市比起别人多出的是一段完全不能上场的日子。在恢复期还不能长时间打球的时候,他就坐在板凳上看着大家,在脑海里进行想象练习。因为他不想坐在没有球场的医院里或者是家里,哪怕是早一秒,都渴望尽快解决一切问题,用最佳的状态重返赛场。
从年幼时期拿起网球拍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像没有放下过,多年来,网球几乎占据着他的所有,这种占据不仅是体现在漫长的时间上,还体现在对思想的影响上:比如他的内心始终住着那个渴望成功的幸村选手,他总会认真思考事情的合理性,一旦确定是可以去做的,就会付出全部的努力去做,提高效率并尽可能减少内耗。
就像远赴澳大利亚参加U-17的那段时间,回想起来他仍旧觉得,最艰难的不是正式上场的时候,而是等待比赛的那段时间——和不同风格的队友组成双打,和超出想象的对手进行对决,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夺有限的训练资源和出场机会,大概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双重逼近极限的感觉。
但是这让他获得了更多思考的机会:如何在比赛的时候不被天衣无缝的光芒所影响?如何减少击球回击的偏差,让自己真的做到毫无破绽?如何进一步完成对对手的封杀,甚至连对方获得胜利的未来都要夺取?
可是在那段时间里,哪怕这些思考最后都实现了,它也没有指向成功,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比赛结束后的几天幸村的内心里面是完全的空虚,没有想法,没有情绪,没有试图去修复它,甚至没有试图说服自己应该感觉到什么。在那几天只是沉默地在画画,横着、竖着、斜着,彩色铅笔在草稿纸上惊险地左弯右拐,迅速交织为幻觉的回文,空洞的闪电,启示的前奏曲。
最后他还是拿起了网球拍,来到了离家最近的网球场,见到了在那里练习已久的真田,终于说了一句“久等了”。
没办法放弃网球,就算那么狼狈,那么难堪。我又有多少选择?我又该到底如何选择?是否有过后悔?我像个正横穿沙暴的苦行者,砂砾之风将剐去我仅剩的血肉,接着把我的喜怒哀乐一并抹除——我,网球,我和网球。思想在这仅有三个词组上滚动播放上亿万次。
除了网球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网球就是我的自己。
对岸来风,但是幸村此刻无法感受。他消除了自己的五感,只为将球感提升到极致。
眼前依然是黑暗,但不再是那种死的、盲的黑,而是纯净透彻的、深邃如墨的黑。黑暗的底色里,无数白色的光点飘散在空中,闪烁着皎洁而柔和的微茫。在这样美丽的光景面前,所有的星星一边死去一边重生。就像人体内所有的细胞,就像构成所有物质的所有的粒子,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过去打的每一个球都化成水,顺着皮肤上每一个毛孔流进他的身体,流经他的手臂与小腿、肾脏与腹腔、心脏与脊髓、眼球与脑岛,又从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再度凝结成他自己,那个在网球世界里重生的、与自己有着相同面孔相同姓名的孩子,大家把他看做弥赛亚,把所有期望的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此刻除了赢,他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的可能性。
不二周助,现在轮到你,来体会一下这份成果了。
两人之间的拉锯战就此展开,球在场地之间不断穿梭。每一次挥拍都伴随着力量与技巧的碰撞,发出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血液在分秒间不断更新。挥动着球拍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仿佛两方力量在无形中共同撑起一片即将倾塌的天空。加速的呼吸、流淌着的汗水、紧绷着的肌肉、被对峙着的力量熬干了水分的急于取胜的焦躁情绪,这些都充溢在两个人所构成的这个强光流泻的空间之中。而每当有一方夺下一球的时候,那一方就会发出畅快的嘶喊声,那是细小的裂缝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是对当下心境最真实的抒发。
5-4,只要再拿下一局就是最终的胜利了。
幸村充分利用休息时间补充水分以及推理着不二接下来有可能采取的战略,接下来是他的发球局,如果在这里被追平的话,不仅气势上是对自己极大不利的,而且对整场比赛的走向也会产生影响。因为他身上最大的威胁就是那种未知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适应比赛并且创造性地发明从来没见过的打法,比赛时间越长越难缠,最好的选择就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手臂上有被轻轻束缚的感觉,原来是发圈。不得不承认这个发圈有种神奇的魔力,每次都是主人找不到,最后才发现一直被他带着身上,从交往前就是这种情况。
从哪一次开始的呢?对,是从自己表白被拒绝以后的第一次见面吧。
某个星期日,读书俱乐部活动室。
“苑子,久美前辈,请问你们谁看见我的发圈……”迟来的少女敲门而入,看到他的时候整个人愣在原地,大概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确认了一下门牌号,“幸、幸村同学?我没走错教室吧。”
告白的那一夜美得像一个开端,以至于后面的所有事物滚雪球一般坍毁的时候,幸村还没能反应过来。“我喜欢你”这句话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诅咒,说了以后关系就到了顶端,此后只有下落的变化。
“我想应该是没走错,我是被保坂前辈叫来帮忙的模特。”幸村告诉她,“你手里的,应该是要给我试穿的和服吧?”
“确实是的……但是我以为模特是柳生同学来着。”
“他今天家里突然有急事,所以我来替补。你比较想帮柳生的忙吗?”
“当然不是,无论是谁都一样的嘛。”她很快转换心情,露出了试图活跃气氛的笑容,对她而言,这时候没有比笑容更好的回答了,尽管她确实感到两分尴尬在环绕着两人间的空气中盘旋。
“你之前有穿过纹付羽织袴吗?”
这是一种偏向礼装的和服,只有在冠婚葬祭以及类似书道棋道这样的传统礼仪场合才会穿,保坂久美参加的比赛是为20岁成人礼的主题设计的,需要参赛者设计男女各一套。
“没有,一直以来好像穿西装的场合比较多,”幸村一直看着她把手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的身影,“真弓同学穿这类衣服的机会应该会很多吧?”
“对啊,所以我就向前辈自荐来帮忙了。”说是这么说,手却迟迟没有搭上来,好像他是个危险的易碎品,身上贴着“天地无用”之类的标语似的。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要怎么在不碰到我的情况下把和服穿好?”
“……问得好。”幸村看见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听我说,前辈的理想是成为和服设计师,之后升学也想进入相关的专业,所以这次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比赛,不可以在我们这一环出现闪失!我专业的技术和幸村同学完美的脸是不可或缺的。”
“好,加油。”他本来就打算认真帮忙,至于脸,幸村想可能也没有那么完美,因为前不久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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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这张脸说“我们就做好朋友”。
真弓轻轻将羽织披在他的肩上,对着镜子细心地调整着衣襟,确保每一处都完美齐整,接着将袴的腰带拿在手中,轻巧地围绕在他的腰间,手指灵巧地穿梭,拉紧了带子:“这样会勒吗?”
那是突然袭来的心悸,连同着一起到来的还有临时转变的心思。他与她越来越近,似乎能看清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缠绕着的金黄的直线和曲线。
幸村微微屏住呼吸:“不会。”
有一刻他们的目光才交汇,又迅速扯开来。真弓率先别开眼睛,她不敢再看。
白昼的景象已经记不清,色彩变得朦胧暗淡,少年的眼睛里写满了大海和夜晚。蓝色被搅和得粉碎又黏稠,像结块的颜料,又在流转的眼神里闪出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冰冷的熔化状态。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真弓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想要靠近一些又怕冒犯,退后却也不忍心。于是便干巴巴地僵持着。
“那就好。”她很快就做好了收尾工作,“你……快看镜子,真的很好看。”
镜子里,站立的两个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为方才的悸动留作呈堂证供的,只有双方胸膛里如同擂鼓的心跳。多吹吹风,或许能冷却那一刻剧烈跳动的心。
“我也觉得很好看。”他放轻了声音,这使她想到玻璃窗上的连线,阳光将它们烘干蒸发也会残留下灰白色的水渍,无论怎样都会在心里留下痕迹。
“对吧,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也会很适合你。”
“是吗?”少女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可能你是对的,但可惜我今天不是模特。”
“完全上当了,那如果下次前辈还找我帮忙,我就会提出要求:如果搭档是真弓同学我才会来,不是她,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她黑色的瞳仁中百花镜一般涌出了繁复层次的情绪,“我不理解。”
幸村当然知道她在不理解什么,所以他很率直地告诉她。
“因为那个人只能是你。”也不想再把珍重已久的爱情付诸他人,一川萤火只会照亮一夜星河。
幸村握起球拍,其实他也在赌。
赌她虽然处事利落但没办法把他完全推开,赌她对他人习惯性的心软,甚至她在无力防守时无可避免变得混沌的思维,也是他的筹码之一。
……也赌,在他说了这件事之后,她会在意他更多一点。
得不到期待的回应,当然会有心酸的时候,但是,再坚持久一点的话。
——再坚持久一点的话。
某一天,她没有假装无意地错开他拉她的手。某一天,她主动发来消息,说周末大清早选举宣传的车子开过,“咘咘”按着大喇叭,吵得她睡不着觉。某一天,她轻轻抱了一下他,嘱咐他回家注意安全。某一天,他训练太累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发现她留言说了晚安。
某一天,宇贺神真弓向他开口了。
青春期的少年心思就像是宝石匣,也许会拿出惊艳世人的宝石,也可能会掏出盘踞其上的毒蛇,谁从来都不确定会不会被咬一口。
可是她说:“我喜欢你。”
他终于听见这句话了。
有了这句话就等于有了无上的底气,不管是谁,只要踏进神之子的领域,都会体验到最彻底的败北。
离开她的身边,因为那是我一个人的真弓。
6-4。
“这场比赛,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