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通明,榻旁的一盏琉璃灯亮如白昼,此时已斜月入窗,台上新生的小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四月的天气既暖又凉。
林觅椒歪倒在榻上,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莲花台已经被合上,暂时不用面对血肉模糊的惨象。
可宋妩就倒霉了,她拿起那面台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现在不是脑袋蠢得离谱的都知道,那上面铺的一层竟是炼制好的尸油!
宋妩不断给自己两只手轮回使用天水诀,地上一滩稀稀拉拉的水渍,指根都被她搓得通红。
她在妖狱审讯多年,从未使过如此残忍的手段,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妖,也是天雷一劈就归于尘埃了。
可那莲花台里面的,都是火烧后又将其砍碎的尸块。
饶是她也一时间承受不了。
想到这儿她看了眼林觅椒。
椒椒自小就胆子小,虽然这几年有了点长进,但天蕖行化清之术,多不见杀生,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椒椒,你还好吧?”
少女一脸怔怔的神态,澄亮的月光照拂在她的脸颊,胸前投下一片阴影。
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
林觅椒眨眨眼,回过神勉强一笑:“没事。”
她只是在想南风倌的那些人制造尸油是为了什么。
如果她猜的没问题,那些尸体应该都是患了病的普通百姓。
但人命却如草芥。
显然宋妩也想到这一层。
“人族应该就是中了妖毒,所以才出现了妖化。”可南风倌为何要屠杀中了妖毒的百姓呢。
莲花台上还在滋滋冒着尸油,发出如同指甲摩擦的噪音。
宋妩紧盯了半晌,恍然想起曾经在问心渊听过的一则传闻,古有魔,名为魅,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喜闻尸油,生人心魔。
而味道最香的尸油便是不人不妖的同类。
只是魅早在万年前就已消失,如今这相似之处倒像是百年前的弑神大祭阵。
“弑神大祭阵?”
林觅椒满眼懵状,原主学艺不精,自小就跟在伏入云身后,自然关于理论知识都半知不解的,譬如现在,宋妩说的这个阵法她压根儿没印象。
宋妩一脸了然,翻开玄天册点进了《三年学阵,五年学法》,那上面正有五个大字‘弑神大祭阵’,后面赘述了何为‘弑神大祭阵’,颇有点名词解释的味道。
怎么连志怪世界都不肯放过大学生!
“神,乃万物生。弑者,重铸其骨,祭为魔……”林觅椒一字一句读了出来,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心仿佛挨了一记重拳。
魔……
霎时间,面色惨白。
光照得晃眼,宋妩还未发现她的异常,自顾自说道:“是呀,魔无七情六欲,且生来恐怖,日日需嗜血吞肉,乃污秽之物,人人得而诛之。”
林觅椒眼眸一顿,划过一抹庆幸,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很明显,宿希和宋妩说得完全不同。
是她多想了。
“……所以,这个阵法需要祭祀生灵来诞生魔?”林觅椒犹疑道。
宋妩捏着下巴想了想:“对,也不对。魔毕竟灭绝了,诞生出的魔其实是人或者妖,这叫堕魔。
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当年灵机殿长老授课时曾经讲过,那时伏入云从问心渊受了点伤回来,你急得愣是逃课了。”
宋妩说得一本正经,确有其事。
林觅椒抚了抚额,虽然是原主干的事,但羞耻的人却是她。
当年宋妩和伏入云一同入了问心渊,却是宋妩先出来了。
伏入云紧接着出来后,就伤到了心脉,虽然大难不死活了下来,但也因此错失了提前继位神君的资格。
见林觅椒尴尬不已,宋妩将话题扯回正题:“百年前扶桑之战你应该知晓吧,听说当时扶桑神君开启了这个阵,神子堕魔也被诛杀了。这还是我继位后听父君讲的。”
林觅椒点点头。
扶桑之战她还是了解的,原主的父君母君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是扶桑神君亲手杀害的。
扶桑原是大荒境掌管妖狱的灵地,同雷泽、章台一样,主杀伐,尤其扶桑有树名为果,一片叶、一根枝都可带来浩瀚灵力,因此不论是扶桑灵使,还是扶桑血脉,实力都十分出众。
当年为了诛杀扶桑,牺牲了无数人,不过幸好,结果是好的,扶桑彻底断了血脉,那片灵地也陷入了大荒海。
可也正因为这样,一直为三大境之首的大荒境从此日渐式微,而中天境却炙手可热。
只是她却不知,扶桑之战的起因竟是因为弑神大祭阵。
“堕魔……会是什么样?”
她有些好奇,堕魔的神子到底是人,还是魔?
林觅椒的问题她从未想过,宋妩怔了怔,缓缓摇头:“灵机殿的长老没有说过,但是古书有写过魔为污秽,可怖至极,不然也不会遭到三大境联合诛杀。”
说罢,宋妩又开口:“不过这段历史是挺模糊的,可能也是为了维护一下扶桑。”
毕竟扶桑曾经也是十大灵地之首,不少灵使世家都是从扶桑出来的。
脸侧忽而贴上了一抹柔软,痒痒的。
林觅椒摸了摸,手上多了一瓣小白花,是窗台花盆上的,风吹得狠,茎干上才长出的小花瓣全散了干净。
只是这枝干,貌似也太粗了吧。
盆栽里的泥土看起来很潮湿,花瓣渗出了暗黄色的枯液,林觅椒凑上去嗅了嗅,那股甜到发腥的味道瞬间呛入喉。
“嗯……这味道。”和她刚刚在院子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宋妩好奇凑上前猛地一嗅,一时间直冲脑仁。
“唔,这好像梨香啊。”宋妩捂着口鼻闷闷道。
林觅椒沿着敞开的窗台扫了圈,疑惑道:“阿妩,你这盆栽是何时变得?”
“盆栽?”宋妩想了想,犹疑道,“不清楚。是有什么问题么?”
她看向还在沉思的少女,和她印象里的林觅椒一样又不太一样,以前的林觅椒仿佛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娃娃。
可现在的她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娃娃有了生气。
林觅椒摇摇头,她暂时想不明白这梨花枝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很显然,这梨花枝是被人故意放在这儿的。
“我们早上进的院子,当时每间屋子窗台上放的都是绿萝……”林觅椒捧起那盆花,水波纹样的气自她掌心溢出,片刻,花盆的表面便浮现出一枚极浅的手印。
“是被人换过了,特地选的你的屋子。”
宋妩惊呼一声,眉心的一笔红痕跳了跳:“冲着我来的?”
能在城主府随意进出的就只有城主本人。
“不一定。谢尔明显不想让我们插手柳州城的事。这么说来,这梨枝一定和柳州的事脱不开关系。”
湖中心的那棵枯败梨树果然有问题。
“汀翎什么时候能到?”林觅椒着急问道。
宋妩从玄天册拉出一根浅浅的灵息,正是汀翎的。
“哝,大荒境毕竟在东海以东,离柳州挺远的,汀翎应该过两日才能到。”宋妩顿了顿,瞬间明白了林觅椒的想法,“你是想让汀翎找到换花盆的人?”
“是,还有那个柒罗,她肯定还有秘密没说。”林觅椒斩钉截铁道。
她让柒罗留下来就是为了等汀翎。
汀翎比她年长好多,是众多灵使里最出色的,也是最特殊的,唯一被长老抨击的就是她的身世,她是扶桑最后一个天守灵使的后代,拥有扶桑一丝支脉的血脉。
当年扶桑全族施以天雷极刑,可汀翎还是孩子,多亏蓬莱和灵台神君极力保下了她,最终被带到了天蕖,在她诞生后,就是汀翎在照顾她。
在原主心里,汀翎的地位不可动摇,所以林觅椒也不能理解,为何步流光只用几句好听话便能让原主调离汀翎。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将这认为是女主光环罢了。
林觅椒将花盆放下,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果然,下一秒,门“砰砰”一阵敲击。
“宋妩,快出来。”
是翡樱。
听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城主将他们几人安排在了不同院子,翡樱此时跑来还有点气喘,好看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见屋中灯火明媚,门还关着,翡樱啧了声,准备暴力拆卸。
恰在此时,门突然往里打开。
“啊!”翡樱瞪大眼,她使足力气的脚还没收回去,猛地踩空,一个趔趄被门槛绊倒直接在地上劈了个叉。
“扑通”一声。
林觅椒和宋妩两人飞快让开位置,左右两边站着,一脸震惊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女子。
虽然灵境也有过年过节的传统,但平辈之间也不兴跪拜之礼啊。
林觅椒弯腰,头转了转,此时小狐狸样的女子呲牙咧嘴,不知道在嘟嚷着什么。
“你没事吧?”
此话一出,趴在地上的翡樱怔然顿住,她手肘撑着地,僵硬地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林觅椒!你怎么在这儿!”
说罢,翡樱也不等她回答,继续解释道:“我这是特殊的进场方式,你可别想多了!”
边说着,边展开在地上的宽大衣袍。
林觅椒“哦哦”两句,了然地点点头。
翡樱居然还换了一身衣服,恐怕真的被冻着了。
“那你这进场方式还挺有挑战性。”林觅椒眨着眼睛,十分认真,仿佛真的在思考劈叉入场的可行性。
宋妩晃着手中的荧惑灯,憋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翡樱每次对上林觅椒都是完败,但这么多年还是契而不舍,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恨比爱长久吧。
“笑什么……”
翡樱暗暗咬牙,迅速爬起来,等会儿她就把《风云录》里增添一个风云丑人榜,她要把林觅椒排首位,气死她!
嘶——真疼啊。
“什么事,这么着急?”宋妩扬了扬下巴,示意翡樱坐下。
见状,女子摆摆脑袋,又裹紧了些外袍,鬼知道,这柳州城四月了还这么冷。
“我没要紧事会来找你?”
先入为主,嘲讽一波,满分。
“呵……”
“你怎么还在抖?”
讥笑还没出声就被打断。
翡樱怒不可遏地瞪了眼一旁的少女,却见她指着下方。
低头看去,她的两条腿竟然不受控制地抽搐,袍子来回晃动,应该是刚刚强行劈叉伤到了经脉。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
“两股战战。”林觅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简直就是成语的具像化啊。
……
“哈哈哈哈哈哈哈……”宋妩开口大笑,靠在香炉边,身子都歪了一半,荧惑灯左右摇摆。
她的笑声实在毫不遮掩,像是火炉一般,蒸得翡樱的脸越来越红。
她既觉得羞耻又觉得确实很搞笑。
但她可是羲和神女!
终于,她大吼一声:“别笑了!”
见翡樱貌似真的有些生气了,宋妩捂嘴偷笑一声才堪堪止住。
而始作俑者林觅椒还装作‘一问三不知’的模样神游天外。
看见她就来气!
翡樱嗫嚅一句,忽而想起刚刚自己看见的事,不一会儿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姿态。
“伏入云在城主府外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歌女,那歌女好像和一只什么草堂的妖有关,他二话不说就去追了。”
“哦,对了,他身边竟然还有一只兔妖跟着,长得可娇俏了。”
翡樱还不知道她和伏入云的事,此刻一脸幸灾乐祸。
在她看来,林觅椒痴心伏入云已久,一定会因为那只兔妖伤心欲绝,到时她也不是不可以大发慈悲帮她教训一下伏入云。
反正她看伏入云不爽很久了。
翡樱高昂起头,装作不在意地瞄了眼林觅椒。
可话题中心人物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正捏着下巴垂眸沉思。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一息,两息,很好,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看了眼宋妩,宋妩亦是没有反应,跟林觅椒一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翡樱瘪瘪嘴,顿觉尴尬。
“诶!”林觅椒终于开口。
翡樱眸光一亮,立刻看了过去。
可林觅椒脸上一丝伤心难过的痕迹都没有,仿佛刚刚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眼睛依旧水亮亮的,和她在画本里看过的卖茶女因薄幸郎伤心断魂,哭红了双眼完全不同。
难道,林觅椒才是那个薄幸郎?!
“薄幸郎”道:“那个歌女在哪儿?”
“……啊?”
“你着急来找阿妩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林觅椒微微张嘴,讶异道。
翡樱怔了几秒,恍然回过神,这么一打岔她差点儿忘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