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公仪林将那夜尸山血海的惨像从头至尾讲过一遍,又把辛南佐暴风雷霆的杀人手段渲染放大,几人无不在他恐怖、悲怆的讲述中瞪大双目。
来自世家的从未身临过真实战场的陆颢一脸震惊和慷慨,胸膛的心脏蓬勃跳动,他数次转头看向光荣负伤的陶修,目露真诚的敬佩,也数次摸向腰侧今日不便携带刀具的位置,沉声道:“大丈夫若能死在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公仪鸾对南门的战况更好奇:“据说南门只有一百六十三名勇士与伊娄振明的三千人马厮杀,场面更惨烈血腥,如此悬殊的力量一直从寅时坚持到卯初,那究竟是群什么样的猛士?”
四人目光都落在陶修身上。
陶修迎着他们的目光一一看过去,很平淡地回答:“他们只是一群想活下去、想改变贱命不怕死的普通人。”
公仪鸾:“他们刀枪不入。”
陶修:“没错,他们百炼成钢,九死不悔,所以在与三千刀刃的对峙厮杀中挺到西门的援兵到了才肯倒下。”他后来去看过武元义的尸体,身中九刀,肠子无法塞回僵硬的肚里,脖上最后一刀切断喉管和颈脉,使他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西门如此,南门的惨烈让陶修逃避似的不敢细想。
公仪鸾又道:“听说槐序派去的八百人还未赶到南门前,葛伏大军守在紧闭的城门外无计可施,是这一百六十人以身躯直抵周军长枪,一寸一寸向后推为葛伏军拉开城门。事后清理现场时,许多长枪甚至贯穿三人躯体。”
他的话像在求证自己的描述是否属实,需要经历过几次仗的陶修给个明确答案,否则他不信一个人光凭模糊不清的信念就甘愿像串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被兵器洞穿肉身。
陶修道:“这次夜袭漳南城的战场规模很小,但发生的每一幕惨烈场景都不意外,捍卫疆土城郭的每一场仗里都有无数视死如归的将士。也不必将每一个战死将士的功劳推至至伟处,他们当中有许多似我一样仅仅是为了活着、为了亲属活得更舒服一些,他们可能从未想过要成为碧血丹心的豪杰,死在沙场上的都是一个个平常的凡人。”
陶修显然将自己的军户身份放在与眼前几位大人对立的位置,这些话令在场几个高门阀出生的年轻人一阵沉默。
城楼上火把的光芒微弱颤抖,一百六十将士执剑迎光而上,剪影一样的身躯又在血雾中一具具倒下,陆颢沉浸在那夜的战斗中久久不发一言。后来他端起酒盏绕过李颂,站到陶修跟前,慨然说道:“陶兄弟这一身的伤令陆某敬佩,这一杯我敬你。”
“不敢,陶修位卑,怎敢接下陆大人这杯酒。”
公仪林轻轻压下陆颢手中的酒解释道:“他脖上的伤不能饮酒,我替他喝。”
“这是我敬陶兄弟的酒,和你没有相干,他喝了,我再敬你一杯,你当夜当机立断,力挽颓局,也是一功,我也敬你。”
“他的酒我就喝得。”公仪林夺下他手中的酒,笑着一饮而尽,说:“别为难一个伤者了。”
这时,坐在陶修右侧的李颂开口道:“他的伤确实不宜饮酒。我见陶修的脸色比方才入席时晦暗许多,是不是坐久了体力难支?”他自然地捏过陶修手腕放到左手,细嫩修长的手指搭上右腕的脉搏,俨然一个“略通医术”的医工:“我能诊脉,待我摸摸。”
那只手确实是在摸。
李颂保养有道,差两年就要三十的人,坐在几人当中却看不出最老道,他脸堂干净,举止落落大方,尤其一嘴的胡须修剪的疏密有度长短有序,一根翘起的杂毛都看不见。
搭在陶修腕上的两指起先还老老实实,随着腕上的温热慢慢从指肚传至心窝再到他那污秽不堪的脑壳,眼中尽是陶修垂眸顺从的模样,上次见此人时就是这种感觉,这少年身上有种卑微的野性,令他久久不忘。
滑蛇似的手终于掐上陶修的腕,匀称合适,圈在指中刚好能控的程度,“陶兄弟气血亏虚,身上还有低热症状,这次吃了大亏啊。”
陶修压着怒与耻,不动声色。
李颂又得寸进尺摸向他的左腕,一本正经、经验老到:“这条伤臂静脉受损,淤血堵塞血液不畅,所以五指终日冰凉发白,凭它自己愈合就是等着它废掉罢了。”
公仪林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体会到了何谓病急乱投医:“李太仆还有看病的本领?城东的张医工说这条手臂有残废的可能,我正为此事发愁,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可以试试针灸。我认识一位医术了得的老医工,在他针下,昏迷一年的人都能清醒过来,陶修的臂伤刚形成不久,若早些诊治难道不比那睡了几年的人容易。”
陶修用只有李颂明白的力道猛地抽出被抓的腕,拍打整理被他碰过的衣裳,挺直脊背使神情不似方才萎靡,冷声拒绝李颂的好意:“我没事,小伤而已,不敢劳烦李大人。”
公仪鸾笑道:“有什么劳烦他的,李太仆一向热情如火,以助人为乐。他说那医工本领不赖,就一定能把你手臂治好。”
陆颢也劝了一句:“你的手要拿兵器杀敌,岂能任它自愈而不治?”
陶修推卸不掉,点头笑道:“暂且先养着,若需要,一定登门求助于李大人。”
上回就给这姓李的占了便宜,哪晓这次还没防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发作,只得任李颂在手腕上揉捏。那只稍有凉意的手指似夏日梧桐下除之不尽的毛虫,又像湿腻的长蛇,爬的人浑身又痒又恶,就是那一刻,陶修突然清醒,若旁人知道他与公仪林之间的关系,其本质和李颂玩弄男宠、侍从又有什么区别。
他如何嫌恶李颂,就是日后别人嫌弃他的样本。
一帮人直叙谈至深夜方才离去。
李颂上马车要走时,公仪林难得对他客气:“李太仆,把老医工的事放在心上,或者,你告诉我他住哪,我亲自登门去请。”
李颂忙客气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等他臂上血肉长齐,任意哪天来都行。”
“好,多谢多谢,李兄多费心。”
李颂放下车帘坐正身体,朝冰凉的十指哈出一口热气,自鸣得意暗暗发笑,心道:“到了我的地盘就不怕这只小狼跑掉。”
送走客人后,冰清玉润等人都在收拾狼藉的杯盘。陶修依靠在廊柱上仰望几颗明亮清冷的星辰,神色落寞。公仪林在院门外驻足看了他片刻,明白他心思深沉想的比别人多,今晚又多次提起那帮同袍的死,此刻他应该很难过。
他走进院中,伸手触上陶修的肩膀,“外面真冷啊,不进屋在这傻站做什么?”声音在空旷幽深的黑夜中尤其轻柔,像哄小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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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序,要十一月了。”
“是啊,还没到最冷时节。”
陶修不敢贸然提出离开这里回京口。他突然很想念冬日待在安桂药房里的感觉,闲暇时守在熬药的碳火炉子旁,抱着炉壁焐手,听器皿里草药沸腾的咕嘟声,安逸、暖和,身心更轻松。
自小起,陶修冬日御寒的衣物就很少,深冬雪寒时也是穿着单薄的棉衣,肩背没有一时因为寒冷而弯曲过,每到寒冬季节,挺拔的身姿和气质随天寒更显清寒气。
但那时的单薄衣衫,却好过此时满身厚重衣物的压身。
“我准备再待上十天就回京口去了,我在那里……”
公仪林不等他说完一口拒绝:“不准。”脸上笑意在冰冷的暗夜中凝结,漆黑的双目变得冷峻,像是换了个人,一字一句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走出这里一步,我不许。”
这还是陶修头一次从他这里感受到威严和怒火,下意识愣住,把准备跟他理论的借口都吓丢了,攒了把嘴劲,甩下一句话兀自走进屋去:“你又能拿我如何?”
公仪林立在厅堂的门外,也盯着冰冷清澈的夜空发愣,冰清玉润四人搬着碗盘从他身边一次又一次绕过,直到厅堂洒扫干净,他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润润是四人中最大胆的一个,怀里抱来了公仪林的披风,怯怯地仰问他:“公子,都深夜啦,你不冷吗?”
公仪林平时很少注意到几个姑娘,此刻听见清脆羞怯的声音,忽觉一阵别样的神清的感觉,转头对润润轻笑一下:“夜深你们也快些去睡吧。”
公仪林在进门前抹了一把脸,调整好脸上的笑意后推开门:“康乐,方才我的语气重了,你别恼。”
“我没那么小的胸怀。”陶修正要躺下,把被子往身上一盖,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回他:“我待在这里的时间没有你预想的多。”
“在伤养好之前说什么都不算数。”
“嗯,没错。我不会去李颂家中治伤,这一点,你别太好心,我不需要。”
“李颂这人除了放荡不羁外,一向言而有信,言出必行,又不是他给我们看病,人情算在我头上。”
陶修有苦难言,无法像个弱者把今日李颂的不轨行为告诉他,不但丢面,更显自己无用,只得默默忍耐闭口不言。下次再有今日的状况发生,也顾不得公仪林的脸面,能揍就揍他一顿。
* * *
来此将近一个月,陶修的身体日渐好转,脸色比初来时中看很多。正午暖和时,常和公仪林在廊下逗弄挂了一排的笼中鸟,尤其喜欢一只叫“阿九”的鹦鹉。
“阿九”这名字是几个姑娘取的,有一回她们亲眼看见鹦鹉打喷嚏发出“啊啾”的声音,本来是个稀松平常的名字,直到那天阿八从宫中来到绒华院替蒋授打听公仪林伤养的如何。阿八才发现自己还有个“兄弟”挂在别人家的廊下,整日被一群莺莺燕燕逗来逗去。
要不是公仪右卫热情好客,在他已跨出门时又喊他回来:“阿八,刚蒸出来的枣糕,拿一块再走。”也不至于让那四位姑娘知道他就是阿九的哥哥,姑娘们捂嘴大笑,笑的花枝招展。他捏着糕恨恨地跳上马,对公仪右卫家女子如此粗俗无礼的行为很不满,丫头们太不成体统,难道平日都无人给立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