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发白发亮,又是个云淡风轻的秋日清晨。
窗外一棵银杏树上蹲了两只不知名的雀儿,叽叽喳喳叫的甚是好听。陶修在床边守了一夜,安静的屋里偶尔有轻微动静,每每惊的他急抬眸,但都不是床上的人发出的。
他紧紧盯着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脑中很空洞,什么都想不起来,也疲惫的不愿去想。
医工在他眼前揭开公仪林受伤的腹部时,鲜红的血把他激的半晌没有呼吸,比躺在床上的人还像死人。
医工一边治伤一边向陶修保证:“我伸手进去探了,肠子没断,连我毕生的绝学都没用上。三五日会醒的。”
“敢问先生的绝学是什么?”
“补肠缝肚。”在王府竟敢如此直白的说话,是为医者的底气,陶修放过了他。
“世子,你的伤也该治治。”
“不在你的绝学内,我的伤你补不好。”陶修心系一动不动的公仪林,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痛,也不知医工动用什么办法,不知不觉中居然把身上的伤给缝好了。
天光大亮,院中已有下人洒扫的声音。一夜平静,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陶修也没指望要个结果。他把公仪林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焐着,抵在额头上,闭上双目向佛祖祈愿。
很久后,他把他的手塞回被褥正要起身出去。王妃敲门走进来,亲手端着熬得滚烫喷香的肉粥。陶修接过粥放到几上,扶她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陈使还没醒过?”
她的关心令陶修感到意外,都是满身负伤,母亲她先心关心的竟是公仪林,“睡得很沉。”
“你坐下,给我看看你的伤。”
陶修单腿支地蹲在她腿边,撸起包扎严实的两只袖子。王妃抚过两臂,目露悲伤,轻声问:“你身上的伤都是这样来的吧?”
陶修抚过几处轻伤,温和一笑,熬了一宿声音有点沙哑,说:“这次最严重。”
“你父王和五叔已去现场查看,很快就会有结果。”她触摸他脸颊上的伤口问:“麟儿,你初回江陵,我猜不到谁会对你下手。”
“我不知道。”
王妃抓住他的右手若有所思,忽然惊醒似的,打个小小的寒颤。她转头把公仪林细细看了一遍,问陶修:“我听他说你们自小相似,他帮过你许多?”
“我曾对活着迷惘过,但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一位不嫌弃我出身的挚友偶尔会惦念我,多少会有安慰。”
“他有家室没有?今年多大了?”
陶修一时愕然,不知母亲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些,却也顺从的一一回答了。
“萧兕怎么样了?”
提到萧蕴,王妃心情悄然转好,露出宠爱的笑意,说:“你把饭吃掉,跟我再去看他。”
萧蕴伤的是右臂和左腿,正在小院里对下人颐指气使:“端茶来,喂我喝,没看见我伤了手?”“那盆花挪开,挡我视线了,我这腿要是能走绝不让你们搬,我还怕你们手笨给打碎了。”“医工说几天能出门?”
几处刀口还真把萧蕴愁的不得了,没愈合的伤不能见风,等愈合了又无法找人显威风去,拢共就王府这几个人知道他挨了刀。
陶修和王妃一进小院,就瞧见萧蕴躺在竹躺椅上晒着早晨最干净清新的阳光,翘起伤腿、抿着香茶,怡然自得,摇头晃脑,优哉游哉。
一见来的二人,萧蕴匆忙放心玉茶杯从躺椅上滚下来,笑着行礼:“母后,兄长!”
王妃对陶修说:“方才我来时他就这样得意忘形,不知高兴什么,问了也不说。”她温和地斥责二子说:“怎能顶着伤出来吹风,留下黑疤可别怨别人没提醒,你出来做什么?”
“我包严实了。”
三人都落座后,陶修发现母亲坐的离萧蕴很近,她的手能触碰到萧蕴周身每个位置,可拥、可搂、可关切,而萧蕴确实也随意将右臂放在母亲身上,极其自然的求她垂怜。母子之间那寸许的距离,陶修暗想:这寸许的距离和可亲动作,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不免对自己命运有几分同情。
“明明一身伤,你在开心什么?”陶修朗声问他。
“殊荣啊殊荣,等父亲查清贼人来历,若是周国动的手脚,我这身伤难到不是杀敌的证据?”
“你会让母亲担忧。”
“你的手臂缝的怎么样,医工说跟你聊了半宿才肯把伤露出来,没想到你不惧刀剑却怕小小的针,有意思!哥哥,昨日你杀敌时实在勇武,让人眼花缭乱,真昭明王再世,不起眼的剑在你手中也能拔地摇山,至今从未有人令我如此钦佩。”他说到激动处,忘记腿伤竟站了起来:“你带来的勇夫胡峤,整日不声不响,双刀使的好啊,我只恨自己……昨日杀得真痛快。”
“都是攸关性命的事,若不是阿八赶来的及时,我们未必能活下来,不要为这种事高兴。”
“陈使醒没醒?我没料到他那种骄横的人会拿命帮你挡箭,看错了,等他醒了我必须亲自谢他。”
王妃惊愕道:“原来陈使为你挡箭才……”
“他的致命伤不在箭上。”
三人在院子略坐,陶修就去了别院看胡峤。
胡峤因体力消耗的太过,本就不大的双目肿的几乎睁不开,努力几次才看清是陶修,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欲行礼。陶修按住他问了几句伤情,胡峤说:“就一个‘肿’字,我觉得全身都虚肿发胀,现在蚂蚁从身上爬过我都觉得压的疼。”
“昨晚是靠了你,我们才能活命。”
“属下的任务就是保护城主,最后却让城主和我搭档才拼出生机来,实在惭愧。”
“剩下的七人如何处置了?”
“阿八要替公仪公子报仇,欲带回来审问,他们都自杀了。”
“他们透露过什么话?”
胡峤一本正经回答:“最后死的那人很不甘,他说‘领命时根本不知你们这么能打’,我告诉他要想活命也可以说出幕后主使,最后还是死了。”
“你看他们像什么人?”
胡峤想了一下,说:“城主,以我游荡多年的经验推测,这帮人不像是人豢养的死士,死士从小就被收用和训练,生性冷酷,做事果决残忍,昨晚这些人我从他们眼中看不到冰凉和残暴,有几次我甚至不愿取之性命。”
陶修腹诽:你那还叫不忍?
“城主发现没,自始至终他们的目标只有你一人,从没想过要杀别人,直到天色暗下后他们才真正动手。这群人不是死士,像是——”
“像什么?”
“像公仪公子和阿八这等身份,他们绝对是朝廷的侍卫。”
陶修怔了一瞬,立即笑道:“你想多了,我刚到此地谁都不识,也没封官袭爵,我宁愿相信是过去的仇人,但绝不会是朝中人搞的暗杀。”他安慰自己,也不让胡峤的猜测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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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了自己的想法,眼下还是公仪林的性命最要紧。
从案发现场回来的萧宸和萧瑛都已在半亩林等着陶修。陶修到时,面色凝重的萧瑛立即换副平和的态度,起身走来查看他的伤势,说:“出城前我要去看你,见你伏在床边睡了就没有打搅,身子没事吧?”
“多谢五叔关心,都是小伤,一群人只有我现在能走能动。”
萧瑛捏捏他的肩欣慰道:“瞧这一身硬骨,看来麟儿没少吃苦啊。再过几日我就要返回基州,走时我想带你同去,还愿跟着五叔吗?”
除掉荆州的兵马,就建在周国边境的基州大概是梁国最后的壁垒,萧瑛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见陶修没有立即回答,萧瑛以为他更愿留在此处安享平静,玩笑着催促道:“你从前答应过的,可不许反悔。而且我听说你在战场上的本领不弱,我身边很缺能打仗的人,尤其你还年轻,五叔我现在就想看见似你和萧兕一样年富力强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陶修朝萧瑛躬身道:“五叔,多给我几日时间,容我考虑一下。”
萧瑛语气温和,凝视他的双眼,问:“你是不想跟我去基州?你去了,保不准萧兕也会跟你学,兄弟二人都在一处并不会寂寞。”
昨日的暗杀已提醒陶修留在此处的危险,他思考一番,伏身于地对父亲和萧瑛道:“父亲,五叔,萧琢不忠不孝,有个决定在心里早已定下却一直没等到时机开口。今日我就把话跟父亲、叔父言明,至于后果如何,我愿承担。”
萧瑛的脸色比方才更凝重,萧宸陡然收起方外人士才有的随性坐姿,正色问:“你要做什么?”
“我已决定回陈国。”
半亩林突然静下来,似是连只啼鸣的鸟儿都没有。
萧宸愠怒,斥问他:“一国世子,要去陈国为官,再视我们为敌,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父亲是怕我做了叛国之贼?”
“即便不是,你的决定与之何异?”
萧瑛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劝道:“三哥,先让他说下去。麟儿命运不顺在陈国十六年,三哥想想,这些年那边他就没有惦念的亲人?又有几个有情有义的人能做到斩断一切干净利落只身回来。你所说的背叛一事,不要轻易扣在孩子头上。”
萧宸缓和口气,“你在陈国并未成家,还回去做什么?”
陶修向萧瑛投去感激一眼,跪的老老实实,“父亲是忧惧我在陈国有官职在身,走之前我会在祖宗面前立誓,若我忘恩负义做出对梁不利之事,必受万箭穿心之罚。回去的决定我深思熟虑了很久,我本该悄悄看你和母亲一眼就离开,但实在不忍母亲陷在自责中痛苦。不知我命是不幸还是太幸,两处都有不能弃的亲人,无论怎么选择都无法做到两全,”他抬头望着岳阳王,艰难地说出决定:“我愿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到吴郡。”
“我们也念你十几年,你忍心离开?你母亲她——”
陶修脑中呈现母亲脆弱疲惫的脸,她可能是他离开此地的最大牵绊,黯然道:“母亲还有萧兕。”
突然一声沉闷响动自身后传来,只见萧蕴嚣张地踹倒花架急掠过来,不由分说,抓住陶修衣襟上去就是一拳。
陶修没躲,坦然受了他这拳,眉头都没皱一下。
萧蕴对打出去的这拳也愣了,盯着右手又愧又悔,但更恨此人刚才那些话,指着他怒道:“若要走,明日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