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秩序有所恢复,该死的都已赴了黄泉,该抢的也满载而归,公仪林顶着一身落魄回到绒华院,落入眼底是门上刺眼的封条。
他踢开大门,满院全是被抄被抢后的狼藉。
装过阿九的鸟笼踩碎在廊下,几只鸟不见了,一院子的花草踩乱拔尽,有焚烧过的痕迹。
他在凌乱的杂物里找到一尊木雕,是十一岁正式认识陶修时他雕的跳水少年,这些年一直放在书房的架子上不许人碰,他所珍重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精心呵护的院子再无往昔的热闹,一院子的回忆啊,全都毁于这场战火。
公仪林坐在绒花树下,拿着木雕静静地流泪。
有路过的周军朝院子探头,在这落魄人跟前肆无忌惮狂笑一阵离开。
公仪林盯着远去的周军突然陷入迷茫,元意给他一个月的思考时间,长期养尊处优的人从未如此刻骨的体会过落魄和悲惨,一个月,真能坚持一个月?
忠君的信念就此轰塌。
傍晚时司子出现在门前,得到特赦后他从公仪大府赶回来收拾一院子的狼藉,没想到能碰见公子。
司子是看着二公子长大的,不管在汝丘还是来到京城的公子从来都风度翩翩意气风发,一朝一夕竟被折磨的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司子眼角青了一大块,下巴也红肿的格外显眼。
“你被打了?”公仪林冷静地问。
司子抹去眼睛的泪笑着走过来说:“先别管我的事,小伤。昨日家君让人找了你整整一日,我以为,我以为你被人——呵不说了,我想着你回来时看见满院子邋遢样一定生气,就从公仪大府跑回来了。对了,大府那边现在好的很,除了乱一点都挺好,人人平安,除了……”
“公仪鸾的尸体找到没?”
“五公子没死,没死,被救回来了,医工说他未必还能站起来,比起没命不能走路又算得了什么。”
“还能不能记起是谁打的你?”
“都是一帮无赖,谁有心思记住他们。公子,我没能护住你珍爱的东西,陶公子的书信、书籍和赠你的东西都被他们搜刮走了,怪我,我扑上去阻止时他们越认为是值钱东西。刚才我在外面的竹林捡回几张信纸,这帮畜生知道都是些无用之物后就给毁了。”
司子把一张折叠几次的书信塞到一动不动的公子手里。
是一幅落雪图,几年前陶修刚出镇漳南城主时因自身不足而拼命读书写字,忙里偷闲画了幅赏雪的图,初拿到这幅画时公仪林觉得画中人很忧伤,正配他今日今时的悲痛。
司子见公子依在树上一句话都不说,不敢打扰,一个人默默地收拾院子。
“冰清玉润哪去了?”
司子转过身用扫帚撑着要颤起来的身子,沉默好一会才说:“被他们拖走了。”
公仪林抬起头,要他再说一遍。
“那群畜生见她们长得周正,把她们都拖走了,我护不住,绒冰和绒润跪下求我叫我保下她们,前日的状况我连自身都难保。”
“去烧水给我沐浴,如果可以,再替我找位医工,明日我进宫觐见太子。”
说完,公仪林起身推开陶修住过的房间,躺在凌乱的床上沉沉睡去。
没有人知道公仪林去皇宫觐见太子时遭遇了什么冷落,作为“心甘情愿”投降的降将,他没得到元意格外的恩典,还因射了周国二殿下一箭被罚跪在殿外整整两日,刻意让人冷落他羞辱他,一身的刀伤,跪到脸色发白昏倒在地。
陆颢在宫外听到消息时,几次暴涨的怒意都被他老父压了下去,他抽刀在坚硬的石墙上劈砍,火光四溅,真想豁出一切冲进去捅了那周狗。
公仪林被元意惩罚两日,又被小心翼翼送回绒华院养伤。
两日后贺功臣亲自把冰清玉润送回来,并当公仪林的面鞭笞一批在此间小院抢掠的士卒。
贺功臣坐的位置离公仪林很近,歉疚地施礼道:“实在不知几位姑娘是府上的人。贺某以项上人头保证,几位姑娘没有被……她们全都毫发无损。”
城破那日,冰清玉润被一群粗鲁的汉子掳走,正要对她们欲行龌龊之事,绒润指着他们厉声道:“我们是公仪右卫家的人,今日右卫因护天子惨败至此,明日岂无再加官封爵之时?”
绒润的狐假虎威果然唬住那群会杀人也怕被人杀的汉子。后来这群人见她们姿色上乘,又想着将她们献给上面的人,一拖几天,冰清玉润才侥幸虎口脱险。
她们被抓算是公仪林重新审视自己该如何选择走接下来路程的一个转机。
贺功臣道:“往后你我皆是殿下的人,再不用刀剑相向,过往的事一笔勾销。”
公仪林苦笑一声,幽幽叹道:“忙忙碌碌一场,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拉开一扇门,把贺功臣请了出去。
建康不再是京师,城中逐渐宁靖,家家户户收起挂在外面的白绫仅用了短短二十天时间。
这二十天,公仪林听闻很多事情。
被俘的鲁云渊知道陈主投降后,向南大哭,拒绝周国的封赏,回归祖地养老,从此不再问朝堂之事。
有几处不肯降的小县,一直到天子投降的第八日才缓缓开启大门,被迫向周人俯首。
卢思苌死后,五天无人收尸,元意念其忠勇,令人厚葬了他,就葬在他戍守三十多年的江边,早晚都能看见大江上来回穿梭的船只。
吴郡无事,没有遭遇周兵的侵扰,公仪林不懂陶修用了什么办法,把手里的一万五千人一分为二,去吴郡救援的人很快就击退从后方袭击的周军,才保吴郡安然无恙,而他留在京口那部分则随卢思苌全部战死。
公仪林又去三位师父的坟前祭奠,他们死在一起,尸体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给师父们准备了许多他们生前喜欢的东西。
他去了趟京口,从当地人口中听了许多有关十月十六那场尸横大江的战事。亲眼目睹那场血腥的百姓忍不住流泪,说五六万人对抗二十万敌军,没有一个逃兵,都做了大陈的好男儿。
场面太残酷,他们不记得腰系红绸的将军,那日人人身上都是红色。
从此,公仪林有整整八年时间失去了陶修的一切消息。
后来他把绒华院的门匾摘下并断为三截收藏,推倒院中绒花树,亲手给门贴上封条,发生在院子里的所有喜怒哀乐皆在一纸封条之下彻底掩埋,再无开启之日。
元意和元墨仅在江南待了二十一天,兄弟二人大刀阔斧把江南的士族和官僚整顿一遍后留下少量驻军,又把江南粗略走过一遍,正值初冬,江南似乎没有画卷诗赋中描述的瑰丽多姿,他们下令推毁宫城,烧掉城里所有华丽的房舍。
城墙倒塌,大火冲天,公仪林在漫天的尘土和熊熊烈焰下,脸色苍白,形销骨立,注视着炽热的红色大火,除了微颤的唇,谁也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大火烧了两天才熄灭,过往的繁华付之一炬,望着眼前漆黑的废墟,曾矗立在此的宫殿被清澈的天空衬得棱角分明,檐角则一方一方地切割着江南秀丽的天,连里面有过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都鲜活了,朝夕之间,京城六年的记忆皆随大火消融。
公仪林随元意回大兴城,元意同意他再护陈明俨最后一程。
亡国之后,公仪林第二次见到陈明俨。城中的废墟,连做臣子的都这么痛,何况喜欢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陈明俨。他瘦了很多,但脸上多了许多笑容,笑着跟元意稽首说话,笑着抚摸小儿子的头,笑着跟过去的旧臣告别,还说关在江南久了想去北方看看,他挥霍谈笑,洒脱快乐,甚至有种明月入怀的豁达和释然,唯独对上公仪林的双目时,两人都挪开眼睛,不愿深究对方为难的处境。
回大兴城的兵马车队要启动时,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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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俨再次回首化为灰烬的宫城,大笑一声上了马车,在车里搂紧了儿子。
队伍才走几步,当街突然发生一件血案。
元意闻声从车内探出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杨弘易和面无表情的持剑人公仪林,放下车帘,淡淡地说一声:“出发。”
公仪林虽杀了才敢露头的杨弘易,心里的伤痛没减去一点,如果杨弘易没有压下各州郡的加急文书,或许结局和现在会有所不同。
公仪林在大兴城一待就是四年。直到周国对陈明俨不再有所忌惮,江南那块百姓已熟悉没有姓陈的君王为止,他才被允许回乡。
这四年真的很漫长,北地朝堂的暗潮涌动尔虞我诈只比过去的大陈多,公仪林维护陈明俨时也卷入过几次朝堂纷争,好在有元意和贺功臣在后调停,平息种种争端。
从南方迁到北方做官的人很多,个个拖家带口,连祖宗牌位都带了,唯独公仪林孤身一人。元意见他独来独往,像只被困北方的孤雁,有意为他提了几桩亲事,为拉拢他为己所用,不惜把他和亲妹妹撮合了一次。
公仪林顶着无欲无求的脸数次拒绝,元意才将让他安家在大兴城的决定作罢。
四年间,公仪林派出去多少人寻找陶修的下落,皆无功而返。陶修不会死,见不到尸体他就绝不信陶修会死,四年是一千四百多天,他没办法一直坚信陶修还活着,察觉自己的坚持有所动摇、也开始怀疑陶修确实死了时,他大病一场,病了足足两个月,最严重时连床都起不来。
常来探望的贺功臣一度以为他要死在这异地。后来,司子来了,还带来了公仪佑,这俩人好歹给他解了思乡之苦。
那场病刚好,司子就斗胆劝慰他几句,说是劝,无异于剜心。
司子说:“公子,瞧,佑儿今年都十二了,正是你跟陶修认识时的年纪咧。”
公仪林抬头扫了眼侄儿,个头长得挺高,模样也比他爹俊,揉揉有点发闷的胸口,他不打算听司子说下去。
司子已经开了头,就没打算结束,“陶舒家的女儿都七八岁了,时间真快,我还记得你去玉河村时脱个精光跳水,是陶修救你上来。”
“别说了。”
“你藏着他给你的所有东西,天天看天天摸折磨自己做什么?他早就死了,把他放一放,该成家成家,该做官做官,有个像佑儿和锦意这样的孩子,以前的事就能慢慢忘了。”
“我让你别说了。”公仪林飘飘忽忽站起来要去揍他。
“没人敢说你,我还不敢吗?他就是死了,谁都知道他死了,如果没死,快五年了他都没回去看过陶舒,他不是说那是他世上最亲的人吗?他更没来看你,只有你心存侥幸,在此蹉跎光阴,连故土都不敢回去。”
公仪佑扶了把叔父,对司子摆手道:“饶他几句吧,这都不是活人的脸色了。”
再后来,到第五年时,陈明俨已在大兴城安居“立业”,和朝臣定时上朝,脸上不再有忧郁之色,公仪林向他提出回乡一事。
建康的名字五年前就被抹了,置了三个县,元意本意是将其中一处县尹之位留给公仪林,但他执意要去漳南。
离开大兴城那日,送他的人只有陈明俨,陈明俨对他说:“诸多王公大臣中,唯有你护我至最后一刻,为大陈而死的每一个将军和将士,过去住在宫城的那个帝王都有愧于他们。我想以一个常人的身份向你拜谢,这么多年我一直明白你对没能舍身为国、做了降将一事耿耿于怀,放过自己吧,我连祖宗江山都丢了不也活得好好的,人生还很长,依旧该奋进向前。槐序,多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回程很缓慢,公仪林带着侄儿踏遍大周的锦绣河山,巍峨通天的大山,烟波浩渺的大江,奔腾不息的黄河,这些瑰丽磅礴的景色再不受疆界线的限制,畅通无阻。
公仪林终于找到周国大一统之后的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