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林和公仪佑的足迹遍布天下,面对壮阔的锦绣河山,襟怀坦荡许多,过往的繁华也渐渐淡在记忆深处,似乎对陶修的印象也不那么清晰刻骨了。
有时听见公仪佑朗朗的读书声和坐在书案前认真握笔的模样,忽而发现认识陶修这件事有种似梦非梦、亦真亦幻的感觉。
真的认识这个人吗,这个人真的存在过?
那场战事结束很久之后,江岸的尸体逐一被亲属领回安葬,一具白骨都不剩,没人会领回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尸骨,公仪林的侥幸就源自于此,可后来有人告诉他,没人领的尸体都集中坑了,他又陷入下一轮的自责中。
二十七岁这一年,公仪林在侄儿的陪同下游历大江南北后,乏于路上的颠簸,终于缓缓到漳南上任,回到阔别五六年的地方。
白巳山矮小敦厚,黑巳山也敦厚矮小,两山相对蜿蜒,如长蛇围拢着漳南,山没变,可漳南变了,被战火洗练过的城经过五年时间开始新生。如今除了几个军事重镇有兵马驻扎,似漳南这样的小县只配了几百执行公务用的捕快、侍卫。
公仪林还能看见当年点将台的旧迹,陶修就站在上面调练虎兕军,只打过一次败仗的虎兕军名号至今还有人提及,只是提到那位将军时,小酒肆里这群人的嘴开始结巴,非常不确定地问:“那位将军叫什么来着?姓萧还是陶?”
看来遗忘是通病,当年那样英勇的人,世人说忘就忘了。
这时有人拍了下这个结巴的,斥责他:“当然姓陶,他可是漳南县有史以来最体恤民生的好县尹,文能治城,武能杀敌,当年近二十万人兵临城下啊,陶县尹带四千人就上阵了,那是他唯一的败仗。这些县志里可都清清楚楚记录着呢”
“嘘,说什么呢,他要杀的人你当是谁,是现在的圣上,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还有人记得就行,不枉他那些年的心血。公仪林啜着温酒,听这群汉子讲一件又一件几年前的大战,唯独没人唏嘘大陈的灭亡,皇帝是谁真的和百姓无关,天下太平就好。
浮云朝露,光阴如箭,公仪林到漳南上任已有两年。初夏的五月,他收到吴郡递来的家书,说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公仪佑的生辰,公仪佑指名要这个二叔替他束发,从此告别孩童并立誓一心读书科考。
五月也是公仪林的生辰,他决定回去一趟。
上次回吴郡是两年前,因公事在身只待了不足半月就匆匆回来,忙于公事是借口,主要是躲避年事已高的老父母的催促,张口就是亲事,“那年你不愿与她成亲的袁家小姐都做了三个孩子的娘,不过袁家很喜欢你,他家女孩儿多,最小的一个……”
“荒谬!!!”
收拾几样东西立即就启程走了。走之前本想去一趟玉河村,却又懒于应付沈家那边的各种应酬,索性拍拍屁股走得干干脆脆,谁也不见,因而错失一个巨大的消息。
那个消息,家里人也有意瞒着他。
路上颠簸几日按时回到吴郡汝丘,此地未曾沾过刀剑,大街小巷跟七八年前一样,不对,跟十六岁离开故土时一样,说它繁华又不及都城的富丽,说它外表古朴却又比都城更像江南。
这五月本就是万物茂盛时节,山水青翠,夏浅胜春,四处转悠下来,果然还是吴郡更清秀些。
刚束发的公仪佑已到变声期,像只羽翼刚丰还带着几根没彻底脱掉绒羽的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会强领着叔父出来逛集市,街上他日日都玩一遍,仍旧兴致高昂的跟公仪林介绍各种新奇。
公仪林望着他纤瘦细长的身影,突然发现光阴真狠,转眼已近而立之年,曾经称霸这条街的可是十五六岁的自己,“这条街上我什么没见过?用不着你给我介绍,你这叫‘反客为主’,这行为让我很生气。”
“谁叫主人在外多年不归,没有抓在手里的东西就勿要怪别人当宝贝。我带你去看一家卖字画的店,说来也奇怪,店面的画卷笔墨买的人少,各种形态的木雕倒成了抢手货,可惜数量极少,体积大的更是经不住人哄抬价格,每次新出的大件木雕我还没瞧上一眼就被人捷足先登,店里剩下的都是小玩意。不过可见一斑,你见过小的就知道大的为何抢手了。”
公仪林几乎是被他拽进店的,跨过门槛那一瞬,恰有人影掀帘进了后堂,他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店掌柜上来直接把二人带到摆放几排木雕的架子前,对身后满架子的字画一点都不上心,公仪林暗道:干脆改名叫木雕店得了,还卖什么字画。
一件件木雕都雕琢的惟妙惟肖,从老仙捧桃、九龙戏水的神话传说,再到极具生活气息的肥猪抢食、老农插秧、奶狗扑鸡,公仪林猜测弄这些物件的人更喜欢的还是平平淡淡的日常,是宁靖祥和的乡村,不知木雕后面那双手是什么模样。
他仅对雕刻的人生出一点点好奇,就把目光转移到被冷落一旁的字画上,心骤然一滞,抓起一幅画贴近了看,上面的字工整秀气,一笔一划写就,一点没有行家挥洒笔墨的洒脱,对比这些字,这张画更没有灵气,刻板的像拓印。
公仪林一把扯住掌柜的手臂问:“这几幅字画,从哪买来的?”
“这个我不知道,是我们老大硬要塞进来的,写的一般,听说出自一位姓张的先生之手。”
“你确定?姓张?”
“确定。”
公仪林失了闲逛的兴致,当即打道回府,数日不曾再出门。
因他难得回来一趟,又多年不曾去过玉河村,沈家此时连让大仆来请两次,第三次是沈钟亲自登门。
公仪林实在拗不过他们的盛情邀约,只得在回漳南之前去一趟玉河村。
路上且行且赏景,远远就看见灰蒙蒙的小钟山,满山翠绿。在看见流出玉河村的一段清江河时,公仪林跳下马驻立河边良久,行尽江南和吴郡,终不与离人遇。
玉河村口那条细长的小路变宽许多,够两辆马车同时行驶,蜿蜒至尽头就是陶家。沈钟看出表弟盯着陶家的方向失神发呆,找种种话题引开他的注意。
沈钟几年前就听说过表弟和陶修的事,听说他为了陶修挨过几次家法,常把自己弄的失魂落魄,生生熬出一身的病,至今还在为那人守身如玉不肯成家,起初他不明白长相那样招摇的表弟为何会陷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陶修手里。
后来,那些年发生在建康的事情听的多了,也见过几次陶修,不得不承认,陶修果然如他年少时猜测的一样,这样耀目的人确实不该待在玉河村,自半年前他回到玉河村后,连这村子都气派不少。
沈钟曾一度觉得是自己的错,十几年前无意中把两个小少年“撮合”在一起,如果那时候就察觉到表弟的心思,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拆散他俩。
“槐序,你多年不来,母亲实在想念得紧,非要你尝尝她亲自烧的鲈鱼。我随意啊,我随时都能去见你,吃了饭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不拦,也不邀你去小钟山转悠,听说你忙,尝了母亲做的鲈鱼后就能走。”
“人还没到你家门口,我怎么就听出你想撵我走的意思?”
“绝非那个意思,你大忙人,确实不敢留人。”沈钟也确实怕他真提出要去小钟山看看,去小钟山就必然路过陶家,他不敢让他去。
公仪林在沈家用了饭,满脸笑意把对鲈鱼脍这道菜的赞美之词都献给姑母,巴结奉承,掏心挖肺说在外多年就想这道菜。
席上的公仪佑不知叔父还有如此可爱可亲的一面。
饭后公仪林把府上几个很小的孩子凑一起逗弄一番,解了会闷,他弄不懂沈家哪这么多没有他腿高的小孩,逗弄完了都不知哪个是哪个生的。
“要歇会还是玩会?我这有蛐蛐,别看我,平常我不玩的,可不敢在孩子们面前玩,特意为你买来的,不懂你这见过风雨又游历过山川的人喜欢什么,想来还是幼时的玩意最熨心。”沈钟搂着宝贝蛐蛐,一点不像不常玩的人。
“佑儿一直跟着我,我也不敢在他面前玩,我还是歇会吧,歇片刻就回汝丘去。”
府外有棵槐树,槐花已凋零,清风穿堂,还能闻到残留的槐花清香,明朗的日头把那棵老槐树照得绿油油,枝叶在夏风里轻摆,公仪林突然想去山上看看,如果不去看一眼,此次回漳南一定全是悔意。
府里的人大半都在夏乏,他牵出马就出了府。
明明要去的是钟山,抓在手里的马辔却拐了个弯,他骗不了自己,想再看一眼的其实是陶家。
陶修十八岁离开玉河村,陶家的茅屋就再无人住过,十几年过来,饶是雕梁画栋都经不住风吹雨打,何况那间旧迹斑驳的草屋。
他在心里都拟好了陶家的残破样,任它再破,只要那棵如盖的绒花树还在就行,他便能撑住斯人不在的疼痛,经受住过往回忆对他的摧毁。
绒花树还在,远远就看见了,可惜不是花期,看不见梦幻的粉色。公仪林下了马牵着它慢慢走,不是他不想走快,而是双腿莫名有些沉。
这是黄四娘家,村里女人的情报交换地,那是张家还是什么李家,管他什么家,公仪林依稀还记得这些,最后他站在陶家门口。
竹篱上的藤蔓很茂盛,院子里长着少许花草,绒花树投下大片阴影,透过竹篱,他看见树下端坐一个小少年,捧着一本书读得挺认真,刹那间,时光流转,人影交错,公仪林恍惚觉得自己置身在十一岁的光阴里,陶家那对兄妹也如这般坐在桌前雕刻佛头。
屋里走出一个年轻男子,少年人抬起头蹙起眉,轻声娇气地喊了声:“父亲,这个字我不识。快过来,你又做什么去了?”
父亲,呵,那个年轻的父亲径直走到少年身边,俯下身,指着那不熟的字给他释义。
父亲?这么多年,你音信全无,生无踪迹死无尸首,对我不管不问,不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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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活,就隐匿在此间小院平白无故的就做了父亲?你娶妻生子我能原谅,你想一刀两断我也能接受,可你为何连个音信都不给我,难道过往都是假象,禅灵寺定下的终身都不作数,那件红色婚服仅仅是我多年的臆想?
八年,我一直都以为你死了啊陶康乐,只是我不敢说罢了。
你真的是个狠人陶康乐,还是该叫你一声萧琢,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是个无足轻重、八年不见都不肯联络的人,可你今日为何又出现在玉河村,你要消失就消失的彻底一点,为何跑来我跟前再剜我一刀?
公仪林踉跄出现在破门前,重重扶住门框,吱呀一声,周身失去力气使他实在无法控制扶门的动静,这让那对父子一起转过头。
小少年下意识往父亲身后躲了一点,躲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拽住父亲的袖子仰头问:“父亲你认识他吗?”
稚嫩的声音把陶修的神魂叫回一点,他抚上萧辙的头,却对着门边的公仪林说:“认识,我们就在此处相识,就在这棵树下,你抱着蛐蛐走进来问我要不要玩,我说得对不对?槐序?”
公仪林不应,不知该如何应?他有很多疑问和不解,还有深深的恨,这恨是临时起意,突然从心底烧起来。
陶修朝他走了两步。
“别过来,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眼眶全是愤怒的泪,涩的发疼。
“抱歉,槐序!”
“为何道歉?你知道对不起我?”干巴的语气,冰冷的眼神,公仪林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不想倒在陶家门口丢人现眼,要倒也要先让这负心人吃一顿苦头。
可这心里太难受了,多年的憋屈让他喘息不安,终于还是扶着竹篱倒了下去。
公仪林醒来时,床边正坐着负心汉的儿子,长得挺俊,一脸的机灵样。
“你爹呢?”小兔崽子。
“我爹在熬药,他说你这是旧疾,以前动不动就这样吓他,男子汉为何一身的娇病?”
“你娘呢?”
“我娘,我娘去世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难怪躲起来不见人,原来藏起来养情伤了。
“我不足一岁她就去世了,和我爹死在一起。你是我爹旧识你都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公仪林爬起来重新审视这孩子,看来看去,还是有陶修的模样,“几岁了?”
“十岁,问这么细致做什么,我爹常嘱咐我别跟陌生人说话,他小时候就给人骗了。”
十岁,怎么可能是十岁?十年前正是大陈风雨飘摇的时候,陶修哪来的闲情逸致生孩子。
“我不是陌生人,我也是你爹。”
公仪林穿上鞋就走了出去。厨房的药还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泡,屋内没人,他走向屋后那片竹林,他觉得陶修就在林子里,满腹算计的等着他上钩。
陶修的背影挺拔颀长,乡里杂事多,他穿得简单,袖子和腰际还是绑得紧实干练。
“陶修?”
陶修转过身放下手中的竹子,朝他笑了一下,就这么一下,经年的苦和痛,刻骨相思,无尽委屈,都在他的笑意里化了,烟消云散,他还怎么怪他,该如何责备他,骂他、斥责他,或是揍他一顿,那都不是该对心上人做的事,不从来都是,他能活着,还能见到他,这天大的幸事还能有什么可与之相比,可这八年的委屈真的让人难过。
他抱着陶修,搂住他的脖子、腰,把他的头紧紧按在肩上,一刻不许他抬头和挣扎,“求你别动,让我多抱片刻,太久了,真的很久了。”
“我会听你解释,每个字我都不会落,我要听你这八年间发生的每件事,和对我的想法。”
“抱歉,槐序。”
你只会道歉,我要道歉做什么用,“别跟我道歉,我还徘徊在杀你与不杀之间。”
说着最狠的话,却把陶修抵在墙上,不由分说就吻上他的唇,相思与怨愤都在这肆意霸道的亲吻里冲撞,一边想着何不弄死他弥补自己多年的伤痕,一边又因再见到他而感激上苍。
他咬破陶修的唇,抵开齿关,步步侵掠,恨不得撬开他的嘴,看看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陶修任由他撕咬,任由他在身上施虐,隐隐忍着疼。
这个报复的吻持续很久,很久,直到陶修扶着他主动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喘息一声,笑道:“我有点不熟悉了。”
很美妙的一句自白,解释了许多事情。
公仪林掰起他的脸,直直地看,“那就多做。”像只恶虎,又扑了上去。
“槐序,顾及一下旁人能不能?”
想到屋里的小兔崽子,公仪林终于停下手,伏在陶修的肩头哭出声音:“你曾经说我拉你走了条不归路,其实是你主宰着我,康乐,这些年我真的很难过。”
“以后不会了,绝不会了。”陶修撸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的保证和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