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岛上的局势在海汉的强力管制之下逐渐回归平静,但浙江沿海各州府由于海汉到来而引发的利益冲突却并未就此结束。五月底在舟山岛举办的招商会造就了一批既得利益者,但同时也有一些依赖舟山原有贸易体系获得收入的人因此而损失惨重。对这些人来说,海汉人的到来无异于一场灾难,而海汉人牵头组织的新贸易体系更是彻底断绝了他们从东海的贸易中获取收益的机会。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这些遭受经济损失的人看来,海汉就是最大的仇敌。尽管海汉在舟山之战中展示出来的强大武力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旁观者,但这也并没能让因利而生的仇恨完全消失,仍然还有不少人在想方设法要给海汉弄点苦头吃。
洪武二十年(1387年)信国公汤和受明太祖朱元璋委派,在浙江巡视海防时选中了绍兴府余姚、上虞两县北部海口要冲修筑卫城,取其邻近庙山之意,命名为临山卫。嘉靖三十六年,宁绍参将戚继光带兵进驻临山卫抗倭,再次加固修筑了五里多长的城墙、烽火台、炮台等军事设施,并取得了著名的“龙山所大捷”,一举扭转了当时浙东的抗倭战局。
不过自天启年间以来,东海上的海盗劫掠活动渐渐减少,演变为了以武装走私为主的新兴获利方式,这杭州湾两岸的金山卫、海宁卫、临山卫、观海卫等卫所的防御压力相应减小了很多,还有不少卫所的武官也或明或暗地加入到走私贸易当中,利用官方身份,甚至是使用官方船只和码头来牟取私利。
不过这样的局面在海汉人到来之后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有更多的商人参与到了这场利益游戏当中,并且选择了加入海汉一方。而由海汉人制定的专卖专营协议就使得军方的人没办法再直接参与进去,这对于在过去数年中已经收银子收成习惯的军方来说的确是难以接受的变化。不过他们也自知难以压制住这条外来的强龙,所以只能把不忿暂时压在心头。
这日临山卫附近的码头来了一艘乌篷船,靠上码头之后,船上的人抛出一块令牌,不多时码头上便驶来一辆带篷马车,停好之后船上才下来几人,没做停留便直接钻进了车里。车夫驾车离开码头之后,没有去附近的市镇,而是直接驶入了临山卫城。临山卫城指挥使魏山亲自出迎,将这几名身份神秘的客人迎入了他的官邸中。
能劳动魏山出面,这几人的身份的确不普通。带队的是浙江都司指挥佥事于平风,他便是舟山船帮背后的官方靠山了。海汉人打上舟山岛之后过了三天,他才接到消息,等他这边能做出反应的时候,舟山岛的战事大势已去。于平风自然不甘自己的一份产业就这么被一群外乡人轻松夺走,利用手中的职权向宁波府的观海卫和昌国卫都下了公文,要他们对武装闯入大明海疆的海汉人进行驱逐。
但这些公文发出去之后都如同石沉大海,连半点回音都没有,等了十来天之后,宁波府那边才回话说因为近期海况不佳,水师船只破损严重,如今正在加紧整修当中,暂时无法出海执行任务。至于海汉人在当地所发生状况,当地卫所称还在调查当中,目前怀疑是海盗劫掠商船所引发的私斗。又过了几天,宁波方面报功的公文也送到了位于杭州的浙江都司,称东海上的战事其实是海汉人配合卫所剿杀当地海盗的行动,并有斩获匪徒首级若干作为此次行动的证据。
于平风气得将抄送到自己手上的公文全部撕碎扔掉,他在军中多年,自己在东海上也有不少耳目,岂会看不出这是下面的人编造理由搪塞自己?宁波的昌国卫、定海卫都是这般态度,只能说明当地指挥官极有可能已经与海汉人达成了某种默契。而他们将从这种默契中捞取到的好处,大概就有于平风被海汉人坑掉的部分在其中。
虽然于平风有权力以浙江都司的名义给地方卫所下文,但真正的指挥权依然是在地方卫所指挥使的手上,对于宁波这边驻军不合作的态度,于平风也没有什么官方手段可以立刻使出来进行压制,就算是南京兵部,也不够资格直接对卫指挥使进行任免,要打小报告还是得递交到北边京师去。而且涉及人事任免,不出血打通关节,弹劾很难真正起到作用。就算于平风舍得花这笔钱,这一来一去加上在京城活动的时间,没两三个月操作是办不下来的,到时候黄花菜早就凉了。
跟宁波驻军的这笔账肯定要算,但不是眼下这个时候,于平风优先考虑的是如何把海汉人逐出舟山,其他的都是次要问题。而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直接发动全省大军去东海攻打舟山,只能采取一些其他的办法——比方说找到一些利益一致的盟友,然后一起设法对付这些不知死活的外来户。
这方面的人倒是不难找,毕竟靠着东海上这个走私贸易市场养活的人为数不少,其中不乏在地方上有权有势的人物。于平风利用自己的人脉四下活动一番之后,也拉到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打算要对海汉有所动作。这次跟他一起来临山卫的,就是其中两人。
这两人的身份说起来也都是官场中人,一人是锦衣卫百户廖训,另一人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兼浙江兵备道道员郭正。他们在海汉人到来之前,也各自有关系户在东海上靠着走私贸易获利,海汉人的出现直接切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所以也是跟于平风一拍即合,准备合作对付海汉人。
这三人虽然都是武官,但手上却没多少在他们权限范围内可以直接指挥调动的军队,所以最终还是得到一线卫所找带兵的将官操办才行。所以这三人商定了日子,便一同悄悄从杭州府顺前天将出海,来到了绍兴府临山卫。为了避免事情过早走漏风声,他们并没有携带仪仗,三人同乘一船,上岸后甚至连随从都没带就进了临山卫城。
之所以要到临山卫来找魏山,是因为他们知道魏山此人也是东海走私贸易的受益者之一,此前舟山船帮所经营的业务中,魏山也是有份参与。但舟山群岛从地域划分上是属于宁波府所辖,这样一来地处绍兴府的临山卫就不便出兵干涉舟山事务,所以魏山在此之前也就没有采取任何的动作。
“魏大人,我们三人此次的来意,就不需再向你细说了吧?”落座之后,于平风便率先引入到正题上:“海汉人私藏军械,组织武装,攻占大明疆土,此种行径形同叛乱,须得尽快平息才行。”
魏山一只手抓着茶盅,并没有立刻应声。虽然对方的官位比他高了那么一点点,但魏山很清楚现在是自己掌握着主动权,而对方是有求于己,想用这种官腔唬弄自己,那可就是太小看魏某人的头脑了。
旁边郭正见魏山不表态,便也开口劝道:“魏大人,守御疆土,乃是我等武人天职,如今外敌入侵,黎民受苦,我等既食朝廷俸禄,岂可视若无睹?当尽快出兵,剿杀海汉匪徒才是。”
魏山这才开口应道:“两位大人所说不差,但舟山乃是宁波府辖地,没得到浙江都司的军令,本官岂敢随意开拔,跨府出征。当然了,保境安民乃是本官职责,若是有指挥使大人的手令,本官自当出兵御敌。”
魏山不是不想对付海汉人,但也不愿为此而背上个违抗军令,擅动刀兵之类的罪责。这几个家伙自己不用上战场打仗,当然可以逞一时口舌之快,但要出面做事和事后背锅的可是自己。要是能打得过海汉人还好说,据说那海汉人富可敌国,想必缴获也会不少,至少拿得出钱来善后。但要是打了败仗,这三个家伙拍拍屁股就走了,责任全得自己来背,搞不好就是革职丢官的下场。从他的角度考虑,招惹海汉人的风险着实不小。
于平风心道有指挥使的手令我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跑到绍兴来找你,早就通过官方渠道下命令了。这件事难就难在浙江都司这边的内部意见也不统一,有从中得了好处的,便采取观望或是站在海汉人一边,也有如他一样在东海易主一事中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免就上蹿下跳一定要给海汉人教训。指挥使大人的态度倒是很明确,要打仗,那先筹划军费吧,钱凑够了就出兵。
据说海汉人纠集好几千人,数百条船,才攻下了舟山岛,那明军想要打下舟山,所需出动的军队大概也不会低于这个数字。若是出动万人规模的军队,就需打赏将士,准备物资粮草,光是开拔费用就得几万两银子。另外这么大的跨海作战肯定要大规模出动水师,而长江水师是由南京兵部在管辖,这个事就必须得南京点头才行。指挥使的意思很明白,谁想打谁就先去把南京兵部活动下来,顺便把打点兵部的费用也一起承担了。
这也不是指挥使胆小怕事,而是的确有前车之鉴。嘉靖年间朱纨、卢镗二人清剿双屿港的海盗和走私商,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平定了整个舟山,然而因为侵害了地主豪绅的利益,事后被吏部、御史联合弹劾,最后朱纨含冤自杀,卢镗也被定了死罪。
海汉人跟舟山当地人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都是民间私斗,谁输谁赢都是属于民间事务,但如果官军介入,那事情性质就变了,指挥使并不愿意趟这潭浑水,免得事后也被人用“举措乖方,专杀启衅”之类的罪名弹劾。
指挥使在中间和稀泥,于平风等人自然也就没法以浙江都司的名义下令各边防卫所出兵攻击海汉。这魏山说得固然在理,但在于平风听来,应该是在跟自己讨价还价讲条件。
“魏大人,这里都是自己人,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海汉人占了舟山,大家都断了财路,只有把他们赶走,好日子才能回来。”于平风也不愿跟魏山一直兜圈子,干脆就把话说明了。
魏山放下手中茶盅,沉声应道:“既然于大人说得这么直白,那本官也直说好了,以临山卫的兵力,没法跟海汉人打。就算硬着头皮上,也打不过他们。”
郭正问道:“魏大人何出此言?”
魏山道:“你们只道那海汉人是一群武装海商,实则不然,他们从福建千里迢迢而来,你们觉得就凭几队商船,能拿下汪加林经营了快二十年的舟山岛?本官所知的状况,那海汉人来的是一只规模庞大的武装舰队,构成这支舰队的是战船而非你们所想象的商船,其中甚至不乏千料以上的巨型炮舰。这临山卫目前并未驻扎水师战船,最大的运兵船不过二百料,拿什么去跟海汉人拼?那宁波府观海卫、昌国卫两地的指挥使又不是傻子,真有便宜可占,他们只怕早就上了,哪还需要等浙江都司的命令!”
魏山这番话说得的确很直白了,临海这几个州府的明军并不是对东海上发生的事情完全熟视无睹,而是自知实力不够,就算想要介入也没法改变局势走向,而且搞不好肉没吃着还惹得一身骚。在明显干不过海汉人的状况下,装聋作哑其实也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处理方式。而这三人全是从杭州府过来的,对于东海上的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也就难免产生了错觉,认为可以用武力介入的方式赶走海汉人,重新将舟山群岛纳入自己的掌控当中。
“那魏大人的意思是,纠集绍兴宁波两府之力,也未必打得过海汉人?”于平风也意识到事情恐怕没自己料想的简单,并不是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就能顺利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