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山又恢复了沉默状态,没有回答于平风的问题,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无疑是已经默认了对方的这种观点。
一直没说话的廖训这个时候开口了:“于大人,宁波府的人未必会跟我们站在一边,要动手也不能把他们算在里面。”
于平风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刚才的话中的确是有漏洞,那宁波府驻军对浙江都司的指示阳奉阴违,故意拖延,岂会在没有正式军令的情况下选择与绍兴府驻军合作出兵去攻打舟山。
廖训接着说道:“魏大人有苦衷,本官也能理解,这海汉人如果的确是如魏大人所说那般强横,倒是的确不能硬拼,否则就算能胜也是惨胜,到时候没法向上面交代。”
魏山这才点头应道:“如今东北关外战事不断,中原、西南都是流寇四起,也只有江浙才是朝廷放心的地区,这边要是再起兵灾,京城的大人们恐怕不会给好果子吃。本官并非有意纵容海汉人肆意妄为,只是顾全大局,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于平风沉吟道:“那不知魏大人可有什么对付海汉人的想法?”
“各位若是想要对付海汉,本官是乐于配合的,但关于出兵舟山一事,还请不要再提。”魏山也是油滑无比,一方面表明自己不会选择海汉阵营,另一方面却又不愿出兵去攻打海汉,意思就是要找麻烦你们去找,我给你们摇旗呐喊。
郭正问道:“那若是不用出兵舟山,魏大人是否愿意配合呢?”
魏山反问道:“郭大人这是何意?”
郭正解释道:“海汉人虽然占了舟山,但也仅仅只是占下了舟山而已,那舟山不过是浙江一隅,这海贸市场能放在舟山,当然也能放到别地方。”
廖训接着郭正的话头说道:“据我们所知,海汉人抢舟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舟山长期以来自然形成的海贸市场。如果我们设法让这个市场开不下去或者转移到别的地方,那海汉人的阴谋就不攻自破了。那舟山再好,也不过只是东海中的一个大岛而已,除了养活渔民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这三人在来临山卫之前,自然是已经通过气,对于东海上的局势也准备了几套不同的措施。假如魏山很爽快地加入,并且愿意出兵干涉,那么这三人也会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尽量给予配合。但如果魏山态度暧昧,不愿加入这个计划,那就得即时调整策略了。从刚才的交谈中不难发现,魏山对于跟海汉人正面交手有着极深的顾忌,而这也是他兜着圈子不愿加入的主要原因。
有鉴于此,郭正便果断放弃了原有的打算,采取另外一套方案。海汉人既然是来浙江做买卖的,那就设法让其做不了买卖,断了他们的财路,以此来换取海汉人的退让。
魏山听懂了几分,但还是问道:“听起来有点道理,那可有什么具体举措?”
廖训应道:“这事由我来说明吧!前日海汉人在舟山岛上召开所谓的招商大会,想必魏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魏山点头道:“此事影响颇大,绍兴府也有不少商人赶去参与。听说海汉商品专营权的争夺十分激烈,光是绍兴府一地的专营权就拍出了数万两银子。近段日子绍兴市面上最热的话题,也都是跟这海汉招商会有关。”
廖训接着说道:“这些商人拿到海汉给的专营权之后,就必须要定期去舟山岛购进货物,只要我们让这些货物无法在市面上开卖,与海汉人合作的商家吃到苦头,没法从中获利,自然会震慑后来者。”
魏山应道:“廖大人,这些去舟山岛谈买卖的商人,大多数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多人也是各自有靠山的。再说这经商之事,乃是市舶提举司的事情,我若干涉太多,难免会被别的衙门举告,我魏某虽然胆大,但也不想给自己招揽一大堆仇家。”
海汉人进入浙江之后,唯一会公开欢迎他们到来的大明衙门,大概就只有市舶提举司了。这个掌管进出口贸易的衙门在明代几兴几废,到了万历年间才终于又恢复运作。海汉人跟浙江商人进行贸易,市舶司抽不到海汉人的税,但大明海商却有大多数过不了这关,必须向其缴费纳税才行。地方驻军要是出来搅局,市舶提举司那边肯定是不会干看着不管的,虽说不见得能把魏山怎么样,但被别的衙门举告也是一个十分尴尬的事情。
廖训道:“魏大人,此事不宜明着来,但却可暗中进行。我们无需在市面上查禁运入绍兴府的海汉货物,直接设法在海上拦截,岂不更为方便?”
魏山眼睛慢慢眯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在海上劫船?”
“东海海盗众多,劫船也是时常会发生的意外,不是吗?”廖训不慌不忙地说道:“从绍兴到舟山岛有两百多里航程,期间出一点小状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东海上那么多海盗,谁知道是哪一家劫的。”
“话虽如此,但让卫所军扮作海盗行事,一是容易暴露身份,二来商船行程也难以确定。”魏山立刻提出了两个难处。
廖训应道:“上月招商会期间,锦衣卫衙门也派了人去舟山岛,哪些商人拿下了绍兴府的专营权,俱都记录下来了。只需对这些商家进行监控,不难掌握其出海船期。至于在海上动手的时机和方式,的确需要再好好谋划一番,尽力不留下把柄才行。”
魏山听到这里,要说没有丝毫心动肯定是骗人的,依靠这种办法打击海汉贸易体系的实际效果是一回事,能从海上劫下的货物价值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重点。海汉货的价值有多高,他就算没有经手过也听说过,能让那么多商人趋之若鹜,其价值自然也十分可观。要是直接从海商手里截下来,哪怕只是一两批货,收入都不会是小数目。
但事情要分两面来看,这种处理方式虽然有带来丰厚收益的机会,但其风险性也是不可忽视的,甚至可能比直接发兵攻打舟山更大。毕竟身为地方驻军,却暗中扮演海盗行事,一旦被揭穿,这身官服肯定保不住不说,搞不好连性命都要丢掉。再说那舟山岛附近海域是宁波府的辖区,宁波府的卫所驻军已经明显倒向海汉一方,这些家伙会不会在中间生事也很难说。
就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魏山也不敢保证手下这些人都能保守住秘密,参与行动的人只要有一个嘴巴不严,那就将会是灭顶之灾。即便是事后销赃扫尾的环节出现纰漏,都有可能将整个事情彻底曝光。这财帛虽然动人心,但获取的方式着实太过冒险了一些。
魏山考虑良久,还是摇头拒绝了廖训的建议:“廖大人刚才所说,我便当从来没听到过,此事不必再议。”
廖训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但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矜持:“既然魏大人不愿合作,那也不用勉强了。不过日后若是有绍兴府的商人在附近海域出事,希望魏大人也能继续保持这样的态度。”
魏山一听,显然廖训并不打算彻底放弃这个计划,可能还是会另外组织人马去实施,先打声招呼让自己不要多事。但魏山已经打定主意不去趟这潭浑水,也就只当是没有听到这句话。
出于官场礼节,正事谈完,魏山还是挽留三人吃饭,但这三人本来就是偷偷摸摸从杭州来的,专程来商议对付海汉人的事情,事没谈成哪有什么心情吃饭,当下便起身告辞。魏山假意挽留几句,见三人执意要走,便将他们送出官邸,目送其上车离开。
这三人所乘的马车刚走,魏山的脸色便阴沉下来。虽然他的确是因为海汉人到来改变东海势力格局而蒙受了一定的经济损失,但还没有到需要跟海汉分出你死我活的程度。事实上浙江都司与宁波府驻防卫所军之间因海汉而产生的龃龉,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他所关注的点与这三人有些不同。
魏山并不太在意宁波府的同行对海汉的纵容,因为他也知道把自己换到宁波去,同样会对海汉人的坚船利炮毫无办法,出兵参战除了把自己的老本搭进去,并不会有其他的事情发生。就算他们没有得到海汉给予的好处,也同样会对东海上所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只要海汉人不踏足大陆,那一切都好说。
不过既然宁波府卫所驻军后来发了公文向浙江都司报功,说是在海汉配合之下大破东海海盗贼窝,这显然就是已经跟海汉人达成了合作关系。而魏山所在意的,就是除了报功献上的海盗首级之外,海汉人还给了当地驻军什么好处,让他们肯顶着浙江都司的压力做这种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真相的文章。
昌国卫指挥使严国伟,观海卫指挥使黄涛,这两人魏山都是认识的。他们都是在宁波坐镇多年的宿将,换句话说他们守着舟山群岛这口聚宝盆收钱也已经收了很多年,轻易不会改变立场,海汉人给予他们的好处至少应该不会低于过去,才能换得他们这样的合作态度。而如果能让海汉人主动把钱送到自己手上,岂不是比兴兵去抢他们的钱安全也容易得多?
但到目前为止,海汉人并没有主动找上门来,而魏山也没有渠道与海汉人进行私下联系,所以暂时也只能看着别人发财。但魏山认为绍兴府地处杭州湾入口,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海汉人要是想保证舟山至杭州湾的商路安全畅通,迟早都要到自己这座庙来烧香。所以在东海局势变化之后,他也并没有急于表明态度,而是打算先观察一段时间,找准切入点之后,再进场谋取一份收益。与今日到访这三人的想法不同,魏山并不认为必须要赶走海汉人才能保全自己的利益,既然海汉入主舟山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那就应该考虑如何从这个局面中获取利益,而不是急吼吼地拿鸡蛋去碰石头。
正是因为如此,魏山对于三名来自杭州府的访客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任凭他们怎么游说,都不肯轻易松口。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脑子还是够用的,这三人口口声声要一起合作赶走海汉人,但至于目的达成之后利益该如何分配,他们却是只字不提,这显然是一种缺乏诚意的表现。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亲自到访,官职摆在那里让魏山不得不保持尊重的态度,这场商谈大概早就被他终止了。
也就只有廖训的方案让魏山稍稍动心了那么一下,但也仅仅只是那么片刻而已。“锦衣卫没一个好东西!”魏山看着远去的车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返身回屋了。但没走几步,魏山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脑子里似乎有了一些灵感。
魏山当下回到书房,自行修书一封,然后唤了心腹亲兵进来,将用蜡印封好的密信交给他,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便遣其出发。
那亲兵出了卫城便直奔码头,亮出令牌上了一艘小船,然后达乘这艘船一路往东,当天夜间便到了宁波府观海卫卫城附近的海边。
观海卫建于明洪武二十年,隶属浙江都司,因“海之大观在卫”而得名。观海卫卫城与绍兴临山卫卫城相距仅八十余里,两卫防区相邻,平时公私往来都是很频繁的。临山卫来人到了卫城外表明身份,很快就被带到城内,当面将魏山的密信呈交给观海卫指挥使黄涛。
黄涛让人将信使带下去休息,然后拆信观看,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魏山的信中提到了让他为难之事。黄涛思索良久,才招人进来:“明日一早,去水师驻地,请许少华许把总到本官这里来一趟,就说本官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