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051章
花时间拓印好曲谱, 三人各自收拾好行装又再次出发,顺着暗道另一侧的甬|道,缓慢往地堡内部行走。
无上首不愧是千年前的第一大宗门, 即便过去这么久, 地堡内部依旧完好如初。
加之西戈壁荒凉干燥、人迹罕至,墙壁上甚至没有蛛网、青苔,仅有一些黄沙堆积在地上。
从找到圣蛊的兴奋中回神,仡轲澜瞧着身边这两位也观察出一点端倪——
对此地更熟悉的,竟却是那位小公子。
而且他二人之间除了腻歪, 还有些略见古怪:邬有期作为魔尊, 却在某些时候对那小孩恭敬得离奇。
联想到小孩脸上时不时透露出来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 仡轲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或许是, 借尸还魂?
不过这话他可没往外说,说出来就不礼貌了。
跟着顾清倚行了一段, 他们很快走出了七拐八扭的通道, 来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洞|穴|内。
洞|穴|中央,是一处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平台, 但通过裸|露出来剩下一半, 也能瞧出来是个太极鱼的图案。
仡轲澜挑挑眉, 抬头看了看四周,一屁股做到了一块凸起来的平台上:“我们歇会儿吧?”
地堡内暗无天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这处平台开阔、顶上的岩层也坚硬, 不怕强敌来犯。
瞧着他脸色确实有些泛白,卿乙与邬有期对视一眼后点点头, 却没有停下脚步,哒哒跑到了平台的中央。
邬有期也没跟着, 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从前他可没机会看这个可能是师尊从小长大的地方。
地宫建造的年份久远,但四壁的用料十分扎实,都是从天山、艮莨山上运下来的大青石。
这种石头的材质坚硬,不易被流水风沙侵蚀,甚至有的铸剑师还会用之添加到武器内、以求增添硬度。
他们一路走来,墙壁两侧都刻有浮雕,里面有一部分是符文,另外一部分则是梵文、苗文和藏文的混写。
就连仡轲澜都坦言——此境主人博才,生前定然是个妙人。
可邬有期却只是专心瞅着顾清倚,他不知他师尊和师祖之间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就他这人生二十余载听来的传闻里:
空谛九音本是同样高山仰止的仙尊,只是一朝突破失败后,突然发疯开始滥杀,算是堕入邪道。
而师尊也很少提起千年前的师门,偶尔有人问起,他也只用往事如烟一句带过。
瞧着认真在太极鱼上走走停停的顾清倚,邬有期长叹一息,还是跟过去:“……找什么呢?”
卿乙思考得入神,被他这么骤然一出声还吓了一跳,心绪平定后,才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没、没找什么。”
邬有期挑挑眉。
卿乙怕他误会,忙指着地上的太极符号,小声道:“只是想起……咳,只是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什么画面?”
“……就是,”卿乙顿了顿,双颊微烫,“一群小孩站在这里习武的画面。”
他不会记错,这里原本位于无上首的正下方,是他们几个师兄弟们成长起来的地方。
可以说在十岁前,他根本没怎么见过师门外面的世界,只是每天都到地堡内修习、训练。
他入门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出山,算是无上首第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常领任务外出、不怎么在门内。
外人都说空谛九音性格古怪,但在卿乙的记忆里,师尊只是懒散,不愿解释太多,小时候他还见过很多次他的笑颜。
只是随着修为境界的提高,空谛九音的脾气也发生了改变,尤其是突破失败后更是性情大变:
原本还会闲倚在高塔上饮酒赏月的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地宫内,不吃不喝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每每出来给他们派发任务,那模样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墨发披散、憔悴不堪。
卿乙和大师兄还商量过,想要到西佛界去请大正佛果来看看师尊,若不然,去药王谷请些医修来看看也好。
可是没过多久,卿乙刚交还了令牌回来,就看见已经面目全非的师兄被披着半身血袍的师尊扔下高台。
他被吓得目眦欲裂,连连上前接住师兄尚未凉透的尸体,并追问师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谛九音没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高塔下的他们一眼,然后阖眸转身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后来,听伊辛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说,原来大师兄只是说他想请两个医修来给师尊看看,然后二人就在高塔上爆发了剧烈的冲突。
“……师尊和师兄吵架,我们当然不敢靠近,他们吵得大声,我们也听着几句,好像是师尊大骂师兄不懂事。”
“不不不,你没听懂,师尊的原话是——‘你懂什么’,好像非常生气大师兄替他寻医。”
十岁上下的几个小师弟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卿乙也是废了半天劲儿,才勉强拼凑出来:
他们的师尊好像确实是病了,但却并不想医治。听说大弟子给他找了大夫后,竟然是恼羞成怒。
而最小的伊辛那时候才五岁,有些害怕地拽住他的衣摆,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无措:
“师兄师兄,师父不会接下来就要杀我们了吧?”
卿乙皱皱眉,安抚好一众小师弟,重新领了令牌别到腰间,找来两个门内洒扫的仆役先将师兄的遗体收殓,自己则一步步上了高塔。
手抬起来还没敲到门框上,里面就传来了师尊略显沙哑但是依旧冰凉的声音:“……进来吧。”
卿乙推开门走进去,发现室内的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桌翻椅倒、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凌厉的剑痕布满整个房间,空谛九音也懒得收拾,就那么颓然地坐在沾染了血污的矮榻上。
卿乙吞了口唾沫,没有先开口。
——既然师尊知道他要上塔,那多半也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空谛九音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后,却并不是要和卿乙交谈,反而喃喃了一句:“……天道无常。”
卿乙拧眉看着他。
空谛九音却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了,再睁开眼睛后,他若有深意地看向卿乙:
“好生葬了你师兄吧,以后别自作主张,替为师寻什么大夫了。”
卿乙张了张口,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复。
可空谛九音却摆摆手,捏一个法诀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也涤去了自己身上的血污:
“……终是徒劳。”
卿乙抿抿嘴,最终领命离开了高塔,只是被小师弟们围住问东问西时,还是不安地仰头看了那方向数次。
……
天道、徒劳,还有空谛九音告诉他的无法拯救世人,也不可能护住苍生一辈子。
卿乙只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甚,回头看着审视他的邬有期,最终伸出手:“哥哥我们也歇一歇。”
升起火塘,卿乙掏出兜里的烤饼掰成均等的三份,先递给邬有期一块,然后又达达跑向仡轲澜。
仡轲澜好笑地摆摆手,“不用,你吃。”
修士辟谷,他们蛊师也可以不食五谷,外面情况不明,这么一点点吃的,他还犯不上跟个孩子抢。
“不的,”卿乙却坚持塞给他,“吃好吃的,心情会好,也不全是为了填饱肚子。”
仡轲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块饼,然后小公子又咚地放了一只小竹筒在他脚边。
放好东西后,他就跑回到了邬有期身边,先是露出粲然一笑,而后坐下去双手捧着饼子啃起来。
——眼睛圆溜溜的、两腮鼓起来,看着倒像是个懵懂可爱的小松鼠。
而脚边那竹筒中,装着的分明是西域常见的奶酒,酸酸甜甜的,倒是很开胃。
仡轲澜端起来,远远看了眼邬有期,在心底一叹:这小子吃的真好,各种意义上。
分完最后的食物,三人商议后决定留在这太极鱼附近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继续前行。
仡轲澜放出去过虫群探查,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没有修士靠近,但是之前孔雀河附近,却还是聚满了人。
众修士和魔族纠缠在一起,大半的砂石山都被拆成了齑粉,而开启暗道的那块巨石更是被震碎成渣。
不得不讲,邬有期他们师门的先辈当真是了不起——在黄沙下面修葺暗道,开合后就再不见踪影。
放出去的蛊虫看见那群修士对着沙地攻击数次,除了扬起来无数黄沙、险些将自己掩埋外,根本没找到半点通路的踪迹。
仡轲澜赞赏地对着那两人点点头,然后又喃喃重复了一道:“……无上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而邬有期这边,貊绣也终于有了消息——
其实她本是早早就赶到的,就差一步就能支援邬有期,可在路上却被一群失心疯的妖畜拦住:
“它们是从大将军那儿得的口风,想要抢夺我们身上的妖丹,脱力畜生道的命运。”
貊绣受了点轻伤,折损了一个暗卫的性命,才终于将那群妖畜给斩杀,但也因此耽搁了时间。
得到邬有期的消息,她们现在就在靠近西戈壁的一处绿洲上待命,只是不知要如何来到地宫。
邬有期听到这儿,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收起血镜、只让貊绣候着,往后一仰脑袋、算是半靠在顾清倚后背上:
“宝贝,你看,你发发善心,还能再做个梦不?”
被他靠着的卿乙噎了噎,最终抬手捂了捂脸,只能顶着仡轲澜、血镜对面众人的目光小声应允:
“……我,我试试。”
第52章 第052章
借着仡轲澜的蛊虫和邬有期的血镜, 卿乙趴在小徒弟的膝盖上,算是勉强摸清楚了貊绣的位置。
他抬手蹭蹭鼻尖上的汗,才小心指点貊绣:“……姐姐你看看你身后, 有、有没有一颗紫藤树?”
貊绣转身环顾四周, 努力分辨了半天,才试探地指着其中一棵被枯藤缠绕的树干,“是这个么?”
看着已经完全枯败的紫藤树,卿乙愣了愣,而后想到这是千年后, 树干还能在, 已经属奇迹了。
“是、是吧。”
貊绣便抬着血镜, 往后退两步, 走到了那枯朽的树干旁边,等着他进一步指示。
卿乙想了想, 让貊绣蹲下去顺着东北方向摸, “应该会有一个凸起的树瘿,嗯……就假的树瘿。”
貊绣依言顺着黄沙找, 翻开一层层的黄沙, 总算是找到了紫藤树的根——戈壁干燥, 树木枯朽后根茎也没有风化,反而被黄沙保存得很好。
她顺着方向一点点探过去,甚至半截小臂都埋入了土里,总算是在温热的沙子中摸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小圆球。
树瘿又叫树瘤, 是在自然生长过程中受伤愈合过程里面的增生结构,有的人还以收藏此物为乐。
这东西如其名, 带着几分阴气和诡异,表面生满疙瘩、密密麻麻的看着很是渗人。
貊绣摸着没放手, 示意身边的其他暗卫靠上来、将覆盖在上面的黄沙清理开,并用血镜照着:
“是这个么?”
卿乙点点头,又想到貊绣现在没看着镜子,便嗯了一声,“……姐姐你给它捏碎。”
“捏碎?”
“嗯啊,捏碎。”
这颗树瘿是幻术形拟,要捏碎才能找到真的机关,空谛九音大约也是怕有过往客商当真寻了这紫藤树瘤去卖钱。
只摘下来或者摸索、扭动,是没法开启机关的。
貊绣依言照做,树瘿在她指尖炸开了一小团细沙粉末后,渐渐裸露出来一枚巴掌大小的麒麟玄印。
看见玄印,血镜这边的卿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出言要貊绣顺着正东、正南方向旋转半圈。
貊绣听着,邬有期他们在这边看,血镜那边的画面明显抖动了一下,而后就是大片沉沙被扬起。
中途还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然后是貊绣在一片混乱中接过了血镜,面色如常地对着他们说了一句:“打开了。”
貊绣并没有将血镜对准打开的通道,只是语调平平地向邬有期汇报这件事的结果。
卿乙偷偷看了小徒弟一眼,实在不知当年那只奶呼呼的“小猫咪”怎么会被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邬有期嘴角动了动,最终忍住了没说出来让貊绣转过血镜、让他看看暗道的话。
“……打开就好,带着你们的人进去。”
“全部?”貊绣难得反问,她眼珠转动,隔着血镜落在卿乙身上,“不需要留人在外固守?”
邬有期摇摇头,“留人在外,反落了线索。”
貊绣了然,二话不说带着身边的一众暗卫进入了掩埋在黄沙下的地道。
直到血镜那边黢黑一片,邬有期才回神,想起来吩咐貊绣点灯——这群暗卫都是貊族,或者是貊族的旁支。
小时候的貊绣能被邬有期当成小猫咪,不仅仅是外星相似,还有和猫类一样夜视的能力。
貊绣依言点灯,顺便终于将血镜环绕了地道一圈,展示给邬有期看——他们下来的位置。
那也是一个两侧墙壁上刻有苗文的通道,只是斑驳脱落得比他们这边严重些,似乎还有烧焦的痕迹。
仡轲澜挤在他们两人身后,瞧着那些一闪而过的苗文,眼中依旧盛了满满的惊讶:
“怎么还有?”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径直看向顾清倚,“我说小公子,你们这无上首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多苗文古歌?”
卿乙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邬有期先前已经解释过一道,而他更是不清楚为何空谛九音会篆刻这么多的苗文古歌。
仡轲澜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他示意邬有期,让邬有期下令请貊绣帮忙拓印了墙壁上残存的文字、方便以后对应,然后就由卿乙开口、指挥着两拨人相见。
无上首盘踞在西戈壁上少说百年,而在卿乙的记忆里,他们拜师后的两百年内,黄沙下的地宫也依旧在扩建——
一边指挥着貊绣往他们这边走,他一边在脑海中构建出来从前的地图,也带着邬有期和仡轲澜靠近貊绣。
前后算算,也只用去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强撑着停了貊绣说了些魔界的情况,卿乙实在困倦,小鸡啄米地挨着邬有期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抵挡过梦魔,直接昏睡过去。
他是真的累极了,而正在说话的邬有期感觉到肩上一重,回头就瞧见小家伙靠着他踏踏实实睡了。
“……”停下要说的话,邬有期随手变出条毯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才转身问貊绣:“我说到哪儿了?”
貊绣看了一眼靠在他身上的顾清倚,“您说现在还不是和三智撕破脸的时候。”
邬有期咳了一声,继续他的话,“请个方便的人与你们联络,时刻盯着血焰流云宫那边的状况。”
貊绣点点头领命后,等了一会儿不见邬有期继续吩咐,才主动询问:“那主人,我们现在这是……?”
邬有期捏了捏眉心,先是小心示意她噤声,而后指了指顾清倚、做了个口型,“等他睡醒。”
貊绣微微皱眉,眼神不解。
相反在旁边盘腿养息的仡轲澜,轻笑出声后,压低了声音插了句话:“你们主上这要陪小娇妻呢。”
貊绣:“……”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拿起个空了的药瓶子丢他。
而貊绣在闹明白仡轲澜的身份后,犹豫再三,还是挪动两下、挡住了仡轲澜的视线,开始与邬有期比划:
这是它们貊族的一种交流方式,用肢体五官和动作交流,能够表达许多意思。
她先是问邬有期,身后的苗人可靠不可靠。
得知仡轲澜即便知晓邬有期是魔尊、眼看着修真界众人围攻他也挺身而出后,貊绣周身的煞气散了些。
但转眼看见顾清倚,她又忍不住拧了拧眉,没有劝那些虚的,只比划着向邬有期说出自己的结论:
顾清倚不会这么清楚西戈壁上的暗道。
邬有期却只是笑着对她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知道,也没有真当他是小傻子。
这下,轮到貊绣不解了——那为什么不揭穿?
邬有期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长叹一口气后抿了抿嘴,最终只是摇摇头,让貊绣不要再问了。
其实眼下是个最好的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如何开口、怎么开口,都有些不伦不类。
相较与师尊日日怨怼,他倒情缘这样互相欺骗着度日,能囫囵过去一天是一天。
而仡轲澜见貊绣还蹲在邬有期跟前,他好笑地将那只空掉的胆瓶丢回来、砸在了貊绣脚边:
“喂,小猫咪,我这边有小鱼干,你要不要吃?”
貊绣眼含杀意地转过头去,却见仡轲澜笑盈盈冲她招了招手,还做了个口型:“别碍着你主子调情。”
貊绣:“……”
她瞪了这苗人一眼,又看看邬有期和顾清倚,然后抿抿嘴转身,单独坐到了角落,也没过到仡轲澜那边去。
仡轲澜掩口笑,闭上眼睛调息。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算是众人陪着顾清倚又睡了一觉后,才醒来继续往前走。
邬有期还是坚持要往西佛界去,卿乙只能找一条最靠近西昆仑的地道,盼望洞口没有修士守着。
然而,就在他们摸索着在洞中前行时,脚下的地面却动了动,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地道顶上的缝隙里涌入了大片的沙子,墙壁上那些摇摇欲坠的雕刻也脱落了大半。
邬有期将顾清倚护在怀里,还在想是不是什么修士破开了地宫上面的机关。
结果飞扬尘土落下后,邬有期却讶异地看见了一个正在狼狈掸落自己身上黄沙的……光头。
僧人咳咳呛了两声,拍了两下发现实在徒劳拍不掉后,才想起来捏个法诀涤尘、清理干净自己。
他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袈裟,中衣是黄褐色,里衣又是浅白,交错的领口很严谨地盖住胸口和脖子。
整理好衣冠,僧人抬头、正准备从拿出他自己的禅杖往前走,却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他茫然地看着在地道内一字排开的邬有期、顾清倚还有仡轲澜、貊绣等人,还有他们头顶上亮晃晃的灵光,一张俊俏僧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慌又无措的表情:
“阿、阿弥陀佛?”
邬有期也借着那点光,讶异地看着对方,嗓子像是被捏紧般,张口数次又闭上,半天才喃喃出一句:
“……大师。”
被这么叫了个年轻僧人偏了偏头,盯着邬有期分辨了半晌后,突然盯着他身边的顾清倚瞪大眼睛:
“诶?!卿乙施主你尚在人世?”
顾清倚扶了扶额,闭上眼睛没说话。
——他都忘了:佛子希来意,不辨人脸。
第53章 第053章
不待“顾清倚”开口, 希来意又扭头、眯起眼睛来仔细分辨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啊!”他大大叫唤一声。
“你又收徒弟了?”希来意眨巴眼睛,看向有些不明所以的仡轲澜,又转向邬有期, “你不说, 今生就只收小有期一个弟子么?”
这话,让本来想帮师尊解释两句的邬有期倏然神色一凛,挑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顾清倚。
顾清倚被他们夹在中间,三个人的目光都盯向他, 尤其是仡轲澜满脸惊讶, 视线简直要将他烧穿。
憋了许久, 还是这位苗人蛊师掩口闷闷一笑, 略侧了侧首后,冲他们挤挤眼睛:
“唷, 原来师徒呀……”他又点点头, “玩挺花。”
卿乙:……
邬有期咳了一声,转头似乎想要同希来意解释清楚, 但希来意此僧向来行动不按常理——
在他开口前, 希来意就抓住了卿乙的手臂, “我的信你收着没?还有,师尊虽然叫我关闭了禅意门,避免末日流民涌入西佛界,但……”
“末日?”邬有期抓住他话中的关键。
卿乙却下意识问了句:“什么信?”
这话一出, 便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邬有期顿了顿, 垂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卿乙这时才猛然回神,眼睫飞快翻动两下, 肩膀紧绷又放下,最后长叹一声转向希来意和仡轲澜:
“二位,能否……容我和他说两句?”
希来意点点头,依旧懵然地站在原地,傻呵呵地盯着他们两人瞧,反是貊绣和仡轲澜一左一右,将这位大师半拖半拽地带远了。
等地下石室内仅剩下他们两人时,卿乙盯着脚边的石头看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次,不等他开口组织好语言,面前的邬有期就已经双目赤红、唇角要笑不笑:
“……终于想承认了?”
卿乙舔了舔唇瓣,千般话语堵在嗓子眼,“我……”
邬有期却再也忍受不住,突发蛮力将人狠狠地摔在了墙壁上,而后欺身压上去、嗓音低沉却沙哑:
“……说说看?”
“三年前,为什么要那样?”
卿乙后背硌在刻有浮雕的墙壁上,吃痛地咳咳两声后,仰头看着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的小徒弟,最终长叹一声:
“我说了,你就要走了……”
这答案,简直出乎邬有期的预料。
他想过师尊会说为了天下苍生,想过会说为了青霜山,退一万步讲,也会提及闇涌或者旁人。
万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为了不让他……走?
“……什么意思?”因为愕然,他轻轻松开了对卿乙的桎梏,人也后退两步,让灵光照到他二人脸上。
卿乙侧首,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希来意。
希来意歪着脑袋,有些迷茫地冲他眨眼睛,而旁边的仡轲澜和貊绣却事不关己地各靠一边墙壁。
希来意分不清人脸,但佛修到他这样的境界,已经能够一眼望穿人的魂灵。
即便能有法子暂且敷衍过去,他提到信笺、提到当年,到底还是会露馅、会被小徒弟知晓一切。
撇撇嘴,卿乙转过头来。
那一瞬,邬有期就感觉到顾清倚周身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他上前一步负手而立,似乎又是在青霄峰顶那个让人仰望的仙师。
“有期,你……知道‘月灵根’么?”
邬有期一愣,他还从未听过师尊用这般颤抖沙哑还隐约带了点哭腔的声音说话。
筑在心上的硬墙,瞬间轰然倒塌。
周身戾气散去,他懵懂地摇摇头,好像又变回了青霄峰顶上那个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太明白的少年郎:
“那是什么?”
“那是……罕见的邪仙之体,”卿乙看着他,开口很艰难,“天生注定了向恶而生。”
邬有期眉心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天生……?”
卿乙胸膛起伏两下,将自己三年前查到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对邬有期说明,最后才扯住邬有期袖子:
“……希来意那封信,在你那儿是不是?”
他三年前身故,希来意远在佛界并不知情,青霜山各峰的信笺都是分开收取的。
青霄峰高逾百丈,只有掌门和长老们能登顶,这些人也不会特意去翻看他的信盒子。
邬有期没回答,而是被扑面而来的庞杂信息打懵在了原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邪仙之体、月灵根,还有出生后会自体修炼、后背肩胛骨上有月色暗纹,额心还有暗色月痕……
所以——
难怪他出生之时,盈湖闇涌爆发,家里仆役死伤惨重,他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却能毫发无损。
难怪他后来能在闇涌中行走,看起来好像是周身灵力不侵,甚至十六岁就能突破到金丹期。
邬有期往后退了半步,猛然想到一件事,他转头看向卿乙,并没有回答那个什么信的问题,只是摁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那如师尊所言,我是天生的邪仙之体,为何我……直到三年前才入魔?”
卿乙一噎,小徒弟的脑筋转得真是快。
见他眼神闪躲,邬有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他逼近一步,“师尊你……做了什么,是不是?”
卿乙舔舔唇瓣,“就……就你还没到时……”
“那这些是什么?!”邬有期突然从纳戒中拿出了一本札记,散落的书页里全是他潦草的字迹。
“掌门手中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又是什么?!”
他周身散去的戾气在瞬间又聚拢,逼得卿乙又一次撞在墙壁上,后背不知又撞上了什么浮雕。
邬有期听见他闷哼出声,将人拽回来的同时,双手箍住他腰的力道也加深,“师尊……”
他将脑袋埋首在顾清倚那窄小的肩膀上,侧首将牙齿贴到那纤细的颈侧上,“机会只有这一次,好好说,想清楚再说。”
卿乙额心突突跳,喉结上下涌动两下后,才慢慢反手回报住小徒弟,轻声说了句:“……是师父的错。”
邬有期听着,点点头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卿乙想了想,仰头看着洞顶簌簌落下的黄沙,眼睛有些干涩,声音也放得很轻很轻:
“是师父的错,没有早点发现你的灵根殊异,教了你太清和阳的修习方式让你灵台失衡、险些丧命。”
“等我发现你灵根问题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写信给大师,希望他们佛典里,能够找出解法。”
……
邬有期听着,也算是明白了,三年前师尊为何突然要去青君殿后的藏书阁里翻阅那些禁书。
他摇摇头,而后又看着怀中的小家伙猛然一笑,这时蓄满在眼眶内的泪水,也控制不住地哗哗流下来:
“所以呢?师尊你为了平衡我的灵台,究竟做了什么?”
卿乙看见他落泪,心里也酸涩得紧,他执袖去替小徒弟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擦着擦着自己也红了眼睛。
他抿抿嘴,不想说,只支吾道:“就这本……书啊,你不都看见了么?”
邬有期虽在落泪,眼眸却很明亮,甚至直勾勾盯着他看,“可这本书,我最终并没有拿着,不是么?”
“按着师尊所言,如果我的灵台失衡,我就不是入魔这么简单,而是有性命之忧。”
“若月灵根的修炼速度真如师尊所言三倍于常人,那按着我当年的修行速度,我应该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爆体而亡,但我没有、我甚至还突破进入了元婴期。”
他的话从没这么密过,卿乙张了张口,最后满脸涨红——这要他怎么说?
邬有期见他不说话,闭了闭眼,转头就喊,“大——唔!”
他想的是,师尊不说,他就去问大师。
可才开口喊了半句,嘴巴就被眼前的小家伙踮起脚尖来捂住,而后顾清倚摇了摇头、满面涨红。
邬有期皱眉,腾出一只手拉下了他的手后,俯身认认真真看着他,“不问大师也成,那师尊你告诉我。”
“你做了什么对不对?否则我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活到十八岁,才被魔族算计成为了他们的魔尊。”
卿乙别过头去,双手掌心都渗出了汗。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而且这事自己来说,还是面对着自己的小徒弟……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邬有期一眼,瞧见他眼神坚持、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心里也咚咚擂鼓:
希来意是知情人。
当年他带着小徒弟到西佛界论道,就已经问过这位佛修很多次,甚至还请他问了大正佛果留下的残影。
大正佛果对他的选择嗤之以鼻,甚至提起了空谛九音,说他到底不如他师尊。
可希来意却笑眯眯地应承下来,说会帮他找方法,说他也不认可大正佛果说的——顺应天命。
“天生万物,确实应时应季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希来意当时站在金莲池边笑眯眯的,“但小僧总是相信——墙缝能生出藤蔓、沙地能盛开鲜花,世间万物,同样有求生的韧劲。”
他捻着佛珠,伸手轻轻抚了一把莲池旁的一朵小花,那被日光晒得蔫巴的小粉花朵瞬间绽放开:
“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是一种大道。”
“所以卿乙施主,小僧支持你。”
……
卿乙闭了闭眼,最终也放下脚跟,逃避似地将自己整个人埋到了邬有期的胸膛:“……那你先应承我。”
“什么?”
“听了……不许发疯。”
第54章 第054章
邬有期鲜少看见师尊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而且,还是用“发疯”二字定义了他接下来的行为。
意识到师尊接下来的话,恐怕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边的三人。
然后抬手, 降下了一重结界。
貊绣的反应是轻哼一声,带着属下们又往暗道的另一侧挪动了几步,而仡轲澜自然也跟着走。
唯有希来意满面疑惑地诶了一声,还挠挠他锃亮的光头,“……为什么要避着我们说啊?”
仡轲澜好笑地摇摇头, 伸手过来拦住他的肩膀, 又一次半拖半拽地将大师拉远。
卿乙回头去看着这个结界, 发现时隔多年, 小徒弟依旧在用他交给他的静渚结界术。
透明的灵壁上,有汩汩流下的清泉, 很像是青霄峰顶白石煮雨悬空湖下的飞瀑。
邬有期放开了他, 也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边的结界,他打了个响指, 唤回卿乙的神志:
“师尊说吧, 我不闹就是了。”
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疲惫, 眉间郁色更重。
说是不发疯,看起来小徒弟却更难过了,卿乙在原地顿了顿,最终选择走过去主动牵起了邬有期的手。
都到这会儿了, 邬有期反而有些别扭,下意识别开头挣了挣, 可卿乙没放手,反而握得更紧。
邬有期别开头, 有些别扭地用另一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小声嘟哝道:“这次……不许放了。”
“什么?”卿乙没听清。
邬有期却猛然瞪他一眼,然后重重回握了他的手,声音极响:“我是说!师尊你这次选择牵起我的手,要是再放开——”
不等他威胁,卿乙就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掌,还嫌不够,转用两只手紧紧握住。
他还是比如伊辛,说不来那些漂亮的情话。
但他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反悔。
他这动作,邬有期看懂了,眼神摇曳半晌后,他重重地将卿乙揽到怀中——
不是胁迫、没有怨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
卿乙深吸一口气,拍拍小徒弟的后背,“那你准备好,我……我要说了。”
“嗯。”邬有期点点头,却没有放开他。
卿乙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明真相——他走投无路,不想小徒弟真变成邪仙。
所以,分裂了天魂,注入到小徒弟的灵台里。
以最纯净的太清和阳之气,保住了邬有期的灵台清明平衡,如若后来没有闇涌爆发、没有杀人的冤案……
那按着卿乙写的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修炼,邬有期度过炼虚期后,他们就去西佛界。
按着希来意后来找到的法子修炼,算是能彻底解决他体内清浊二气不平衡的危机。
只是,终归天不遂人愿。
闇涌爆发,掌门和一众修士相逼,让他不得不在缺失天魂的时候,强行突破,遭到了九重金雷劫。
而邬有期蒙受冤屈,终归还是彻底堕魔,成了众人口中的魔星降世、成为了魔界的尊者。
刚开始讲这件事时,卿乙支支吾吾的,一句话要掰碎成好几句来讲,说得很慢很慢,还时不时抬头看看邬有期的表情。
但邬有期全程都没怎么变过脸,只是耐心地坐在他对面,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见小徒弟如此冷静,卿乙的语速也渐渐恢复。
直到说完,邬有期也只是沉默着,用拇指一圈圈地在他掌心和虎口处绕着。
“……就、就这样的,”卿乙捏了捏小徒弟的手,忍不住强调,“你答应过我,不发疯的。”
听见他这么说,邬有期绕动的拇指顿了顿,而后他慢慢抬头,目光深邃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卿乙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钉住,仿佛要被那双眼睛给整个人吸进去。
邬有期看着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抽走,明明握在掌心的手还温热,可他就是觉得遍体生寒。
他一直追寻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看着师尊略显尴尬和无措的神情,邬有期闭了闭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人深深地契进了怀中。
卿乙僵了一瞬,然后又放松下来,轻轻揉了揉小徒弟的头,蓬松的卷发里、掺进了一点点沙子。
“……疼么?”没头没尾一句问。
“嗯?”
邬有期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裂魂,疼么?”
卿乙这才恍然,嘴角翘了翘,却半晌没有出声音,只是摇摇头,揉了揉小徒弟绷紧的后背,让他放松。
邬有期却猛然仰头看着他,语调很急很急,“大师碰巧在这里,所以有办法吗?我还给你!”
魂魄又不是什么能够送来送去的物件,说还就还、说送就送,卿乙忍不住拍了小徒弟脑袋一下:
“……胡闹。”
邬有期被打了,偏脸上却露出一抹傻笑,不知想到什么,那个傻气的笑容竟然更加放大了。
本来还充满了血色和戾气的双眼,在瞬间变成了亮晶晶的纯黑色,像是藏于名山深处的黑曜石。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但卿乙吞了口唾沫,还是忍不住问道:
“又在……傻笑些什么?”
邬有期肩膀耸动,忽然拉起他们一直交握着没有松开的手,紧贴着放到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所以,师尊你一直在我里面。”
“……”这话可没法接。
卿乙的双颊登时飞红,眼睛也猛然睁大,本来狭长的凤眸也觳觫着瞪得溜圆。
而后,恼羞成怒的师尊,毫不客气地锤了小徒弟一拳,咚地将人掀翻在地,而后蹦着后退了好几步。
——霎时离开三丈远。
邬有期也没追,干脆仰躺在盖满黄沙的地面上,先是闷闷笑,而后竟哈哈哈狂笑起来,甚至笑得捧腹打滚。
卿乙皱皱眉,抿了抿嘴,真担心小徒弟就这么笑抽过去,而且——这是什么值得笑成这样的烂话。
什么叫、叫在里面……
他恶狠狠瞪了小徒弟一眼,忍不住咕哝道:“……还说不会发疯。”
这话,邬有期听见了,他却笑得更大声、更放肆,一双眼眸精光闪烁,瞧着三丈外的师尊,简直像窥见了猎物的猛禽。
卿乙被他看得,又下意识后腿一步。
这一步却又让他撞上了墙壁上凸起的浮雕,痛得他嘶了一声,又忍不住踉跄往前一步。
他皱了皱眉,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空谛九音:
又不是沙狐、鼹鼠一类,在沙丘下面打洞、挖地宫就算了,竟然还喜欢在墙壁上雕刻满装饰物。
卿乙闭了闭眼,伸手想要揉一揉被反复撞到的后背中央,结果下一瞬就被邬有期抓在怀里——
小徒弟手中捏着一重灵光,很轻地帮他揉了揉,正好算是疗伤。
“所以——”邬有期适时正色开口道,“师尊才会飞升失败,是不是。”
问是他问的,可语气笃定到根本不用卿乙回答。
加之他现在被搂着,没办法第一时间看见小徒弟的表情,只能向后仰头,刚想说什么、额心就落下了湿漉漉一吻。
“傻师尊。”
卿乙本就烧起来的脸,听见他这么一说更是涨成紫红,二话不说又要推开邬有期跑远。
邬有期怕他伤着自己,也没用蛮力,虽然放开手,但还是忍不住拖长声在后面笑着追了两步:
“别躲了师尊,这里就这么大,你还要藏到哪里去?”
卿乙恼极,趴在灵光结界上,背对着邬有期,黑发中露出来的一圈耳廓都烧得通红。
他握紧拳头,咚咚在墙壁上敲了两下,手掌握成拳又摊开,最后只能无力地背对着小徒弟:“……开开。”
邬有期的回应,却是上前几步,伸手叠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撑卿乙不防备,将人整个拉了回来。
卿乙失去重心,只能被迫跌坐在了小徒弟怀里,被他凌空抱起来,重新远离了结界灵璧。
他瞪直了眼睛,刚想挣扎,邬有期就笑着又在他脸颊上啄吻一口,蹭过去撒赖小狗一样在他肩窝处蹭蹭:
“伤口好像又痛了,师尊帮我看看。”
“……”小徒弟这般撒娇,卿乙当然拒绝不了。
他一面老老实实给邬有期拆身上的绷带,一面又皱了皱鼻子,想要说点什么收拾收拾他碎了一地的为师尊严。
偏巧邬有期嘴角勾了勾,前世今生两辈子、时隔三年后,他终于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师父——
师尊不是冷心冷情,而是偏好面子。
傻乎乎的,又有点可怜。
月灵根这么大的事,如果早点和他说的话……
邬有期想了想,忽然又明白了刚才师尊满脸泫然所谓的——他就要走了——是何意。
若在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他还没有成为魔尊,世人也没有说闇涌就是他带来的、说他是魔星。
那知道了自己是邪仙之体、身负月灵根,那为了保全卿乙仙尊的颜面,他一定会选择自请离开。
他的师尊爱面子,他何尝不愿意付出一切去维护师尊的体面,维系他的干净和无暇。
他不想自己成为师尊此生唯一的污点。
而师尊了解他、明白他,却不想他远离,宁可承受裂魂之苦也要强留他在身边。
邬有期忽然嘶地一声捂住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卿乙被吓了一跳,忙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我、我弄疼你了?”
邬有期却埋首在掌心,半天没抬起头,只是闷闷笑了两声,猛然再回头时,双眸赤红含泪:
“师尊,你也在意我的,是不是?”
第55章 第055章
卿乙眨眨眼, 好久没跟上小徒弟的想法。
不过念及前世,生前他没能好好对小徒弟说,如今上苍既然给了他一回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便不会错过。
于是, 卿乙点了点头。
……坦然承认也并不难。
何况他现在是顾清倚,是魔尊当着三界光明正大迎娶的魔妃,他喜欢他,也并没有什么错。
于是他小心避开小徒弟后背的伤口,轻轻拥住了他, 学着顾清倚那懵懵懂懂的语气, 先唤了句:
“漂亮哥哥。”
而后, 才闷闷笑了他, “傻气。”
邬有期被骂了也不恼,反而点点头, 很认真地承认, “是,是我太傻了。”
不过他这师尊也同样傻气的可以, 哪有人一声不吭就分裂自己神魂的?
想到自己往后或者的每一天, 都是师尊用裂魂代价换来的, 邬有期就觉得又是幸福又是心疼。
他抿抿嘴,突然亮出手腕递过去。
卿乙:“……?”
“师尊帮我看看,”邬有期一脸理所当然,“三年多时间了, 我的灵台肯定出问题了。”
卿乙本来认真替他切着脉,听完他这么一番话后, 他又恼火地甩开了小徒弟的手:
“……哪那么容易出问题!”
瞧着师尊红通通的脸,邬有期忍不住又要笑, 被气急的卿乙恶狠狠瞪了一眼,才稍稍收敛、变成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卿乙翻了个白眼,最后在邬有期准备收回手时,还是忍不住摇头,替他切了切脉——
即便万无一失,小徒弟自己在魔界这三年过得也不算快意,也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过说来也是巧——
邬有期是天生的邪仙之体,这件事魔界众人并不知晓,却是阴差阳错地让他成为了魔尊。
那些本来会导致他灵台失衡的闇涌,却又通过魔合罗泉源源不断地供给给了魔界的圣火。
所以这么三年来,邬有期的身体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灵台内的清浊二气也都好好的。
甚至因为修为境界的突破,灵台空间变大,从而使得能够吸纳的灵力和魔息更多。
卿乙讪讪松开手,神色复杂地看着小徒弟——也不知这是该喜还是忧。
邬有期观瞧他的神情,虽有些无奈,脸色看起来倒还好,于是他反手捉住卿乙的手,又亲了亲手背道:
“我师尊真厉害。”
“……”卿乙拧不过他,只能用另一手敲了小徒弟一下,“打哪儿学的油腔滑调?”
邬有期浅浅笑了笑,没回答这问题,只是转而与师尊讨论起正事——要不要告诉希来意真相。
还有掌门……
邬有期嘴角挂着笑,提起在刑房那些日子也没多怨憎沈钰,甚至替那俩师徒周全,说他们也是一样的。
卿乙抿抿嘴,心中依旧不甘:
哪就一样了?
霍览身位一派掌门,理应公平公正、对门下弟子一视同仁,且那沈钰有自己的道侣,哪就跟他们一样了。
“师尊别恼了,”邬有期屈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大不了,下次我去将那本书偷出来就是了。”
卿乙不赞同,反手拍了他一下:“偷什么偷!不许去!”
邬有期被啪地打了手背,抿抿嘴,故意小声嘟哝了一句:“哇,师尊好凶。”
卿乙横了小徒弟一眼,又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沙地,很轻很轻说了一句:“……那些内容,我都记在心里,你不用去招惹他们。”
邬有期没想到师尊是在说这个,他愣了愣,而后又哈哈笑起来,然后突然又把师尊搂到怀里。
紧紧相拥良久后,他才点点头:“师尊,谢谢你回来。”
卿乙回抱着他,但却没说话。
他能回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抹天魂的缘故,三魂不全、七魄有损,鬼府都不收留,只能回来。
而且,小徒弟过得如此艰辛、闇涌重新现世,西佛界还关闭了禅意门,谜团重重,看来是不回来也不行。
两人拥着又平静了一会儿,收拾好彼此的心境,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也拭去后,才缓缓降下结界。
仡轲澜已经靠在洞壁上小睡一觉,貊绣则是眼底盘腿打坐调息,唯有希来意站在浮雕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大师懂苗语?”邬有期问。
“阿弥陀佛,”希来意先道了句佛号,转身冲着他们各鞠一躬,“小僧不懂,小僧就瞧着浮雕有趣。”
说完,他又打量两人一番,脸上扬起个笑容:
“二位,好了?”
邬有期看看卿乙,卿乙看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最终一点点改变了自己前世的习惯——没有在人前松开。
如此,邬有期便挺直了胸膛,重重点了两下头。
而希来意果真与修真界诸人不同,听闻此消息不是皱眉露出鄙薄,反是长舒一口气、露出个笑脸:
“善哉善哉,当年二位施主来佛界,我便觉着你们彼此十分相宜,还劝先生您来着,如今也算是证得圆满了。”
邬有期一愣,而后猛然从这短短一句话中找到了关键——还劝?
什么意思?
意思是师尊当年,其实也为情所困?
他猛然侧首,目光直勾勾看向师尊。
卿乙却只是呛咳一声,没理会小徒弟炽热的视线,主动找了个话题打断了希来意的回忆:
“……说起来,大师何故来此?”
希来意啊了一声,就被他牵着改换了话题,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几分,露出一副愁容:“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捻了捻佛珠,又略有些烦躁地回头看了看——他来的那条西侧甬道,最后目光落到卿乙身上:
“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先师留下的佛偈。”
卿乙点点头:大正佛果飞升成佛之前,曾经在西佛界给众佛修留下了三道佛偈。
前面两偈都是命弟子要记着普济世人,要他们谨遵法旨、听从希来意等僧徒的命令。
唯有最后一道佛偈,是大正佛果单独留给希来意的,外人看不着,只有希来意知晓内容。
希来意点点头,“师父在飞升之时,看见了未来,说你们锦州大陆会被闇涌吞噬,让我关闭禅意门,不要放流民进西佛界,以免闇涌侵染。”
他说得语调平平,可消息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骇得邬有期脸色变了数变,就连坐在一旁仿佛早已入定的貊绣都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会被闇涌吞噬?”卿乙重复了一道。
希来意半点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恐怖,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是,师父说这是天命,无法改变。”
为此,他还跟师父的虚影,还有留下来的几位院正、头僧激烈的争吵过——
大正佛果以为天命不可违,让他不要多管闲事、给西佛界招致祸端,他却觉得师父是有违佛理、闭目塞听。
既都知道邻界有难,为何要作壁上观?
而且,还要关闭他们唯一逃生的通道,彻底隔绝生路,这不是和佛菩提的主张完全背道而驰?
可大正佛果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人力不可为、天命难以改,强留也是无用。
“……反正师父留下的话都是神神叨叨的,颠来倒去就是告诉我不能成,我们都不大明白。”
卿乙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些许怪异的情绪,但却又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没找出症结所在。
“可大师你,最后还是关闭了禅意门。”邬有期道。
“师命不可违拗,”希来意抿抿嘴,小声道:“但我想做些什么,尽力做点神恶魔……”
佛僧年轻脸上充满了迷茫,但眼神却很坚定。大正佛果要守西佛界的平安,他却想守自己内心的平静。
只是,如此一来,整件事情的症结又再次回到了闇涌上,还有更不妙的消息——
大正佛果在成佛之前,看见了锦州大陆的未来:是注定要被闇涌吞噬,也就是所谓的末日将临。
瞧着众人纷纷不说话,希来意似乎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过吓人,他又连忙找补了一句:
“不过师父也说了,天命虽不可违背,但却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没告诉我……生机是什么。”
邬有期:“……”
卿乙:“……”
本来已经提起精神的貊绣也因为他这句话翻了个白眼,重新闭上了眼睛。
唯有仡轲澜笑了笑,“这不是挺好,还有救。”
希来意也傻气一笑,“是啊,还有救。”
看着这两人没心没肺的模样,邬有期耸耸肩,跟着无奈一笑,反而是卿乙皱眉想了想,转头看向墙壁上的浮雕——
空谛九音临死前,也曾经告诉过他:
他救不了天下苍生,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虽是不同的话,但却和大正佛果留下的佛偈大致内容是一样的。
而且——
空谛九音性情大变,也是在他飞升失败之后。
都说修士在飞升之时,会得到天启、能看见未来,难道空谛九音和大正佛果一样:看见了闇涌灭世?
他的心呯咚直跳,猛然看向旁边墙壁上留下的苗文,又想起来仡轲澜说:这是曲谱。
他顿了顿,突然转向邬有期:“我们得去一趟凤凰岛。”
当世的艺高琴师数不胜数,但知晓这段过往、晓得空谛九音,还不会把末日的事情到处乱说的人,就只有隐居在凤凰岛的那一个。
邬有期想了想,先是点点头,而后又转向希来意:“不知大师……可有听说过定魂草?”
“定魂草?”希来意眨眨眼,“谁死了?”
邬有期:“……”
见他被噎住半晌不答,希来意又眨了眨眼睛,目光灼灼看向卿乙:
“对了卿乙施主,为何你看上去,仿佛年轻了许多?人好像也——变矮了。”
第56章 第056章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 脸颊微红,半晌后轻咳一声道:“发生了一些事情……”
希来意哦了一声,倒也没有想问到底的意思。
他点点头, 又回答邬有期的问题, “定魂草生长在界缘,百年前我曾经见师叔得着一株,如今放在佛界。”
“是么?!”邬有期惊喜得很,“那大师可否告知是在何地得到的,我很需要这个。”
“嗯……”希来意想了想, “在哪拔的我不知道, 但定魂草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作用, 施主要的话, 我回去给你拿?”
邬有期一噎,愣在当场。
就连卿乙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希来意。
僧人却半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话, 他点点头, “我回去取就是了,能救人总是好的。”
他想了想, 又站起身来冲着卿乙作揖道:“能遇上卿乙施主真是太好了, 末日的事, 也就拜托您了。”
他往来时的地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邬有期,“取到之后,我要如何给你?还是寄送到青霄峰吗?”
邬有期抿抿嘴, 最终转向貊绣。
西佛界视众生平等,倒不似修真界分出高低贵贱:修士间彼此分明——剑修看不上丹修器修, 修士们又多看不上妖族、鬼族,更是视魔族为死敌。
“请她跟着大师去取, 成么?”
希来意看了看貊绣,点点头,“也成,师叔喜欢小猫咪,看见您这位灵侍肯定高兴。”
……又是小猫咪。
貊绣皱了皱眉,最终没有反驳。
约定好之后,卿乙还是不太放心,最后上前与希来意小声耳语几句,僧人听完后,脸上略微露出点震惊。
然后他道了句佛号,对着不明所以的邬有期鞠了一躬后,眼中饱含同情:
“原来如此,邬施主您也不容易。”
说完,他又指了指他来的那侧通道,告诉邬有期和卿乙——西佛界和修真界之间一处暗渠。
暗渠藏在地底,这边恰好连通了空谛九音这座地下城,那边在西佛界的出口,却是在一道冰瀑后面。
“几位施主要是有急事,可以通过这条暗渠来找我,不过到达冰瀑布后,再下潜到水里才能出去。”
希来意说完就躬身作揖行了合掌礼,转身带着貊绣匆匆忙忙返回西佛界,给邬有期他们找定魂草。
看着人消失的方向,邬有期从后走过去,将自己的胳膊搭到师尊肩膀上,“偷偷跟大师说什么悄悄话呢?”
卿乙看他一眼,“替你圆谎。”
“啊?”
希来意的行为不同于常人,但难保他不会起疑——为何要避开青霜山、不能直接寄送东西去青霄峰顶。
所以卿乙解释,说他和邬有期因为一些事情为师门所不容,他自己也改名换了姓。
希来意听着,却像是恍然大悟般,阿弥陀佛一声,没头没尾来了句:“啊是的,你们修真界确实不太能接受师徒的感情。”
这话,卿乙就根本没听懂。
但见希来意相信了、不会再提青霜山,便也没有多分辨,只是叮嘱他——有什么通过貊绣联络。
而邬有期听完他这番解释,忍不住好笑,旁若无人地捏了他鼻尖一把,“师尊,你这不是圆谎,你这分明是撒谎——”
卿乙张了张口,最后只是推开他的胳膊,“事急从权,不然你说要怎么解释?”
邬有期眨眨眼,在心底暗笑他的迟钝。
但面上却装出十二分的乖顺,“没没没,师尊解释得极好,十分妥当,我没有半点意见。”
——就连大师都看出来的感情,偏师尊没反应过来,还当真是傻的可以。
不过……
想到希来意刚才说的那番话,邬有期身后的尾巴还是忍不住翘得老高:原来师尊那么早就中意他了。
卿乙不知道小徒弟突然高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仡轲澜,向他解释,他们要去东海找他的师弟。
“我师弟是个琴师,可能对曲谱比较擅长,我想去请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其他信息。”
卿乙顿了顿,“仡轲先生,想同往吗?”
仡轲澜愣了愣,有点没明白怎么这人在结界里待了一会儿,气质、神态就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他眨眨眼,颔首应允下这番邀请:“好呀。”
反正他也没什么事,便是没有顾清倚的邀请,他也想留在地宫里好好养伤,然后再想想怎么杀回苗疆去。
说不定曲谱上还有更多与圣蛊相关的信息,仡轲澜笑了笑,“反正我也没什么地方去。”
几人商议好后,便由卿乙带着从地宫了另一边出口走了出去,观察没有修真界的追兵后——
邬有期先是罩了隐匿咒在三人身上,然后才召唤出枯楼隐骨带了顾清倚上去。
仡轲澜虽然受伤,但跟着驭兽赶路也不成问题。
趁着夜色,几人很快就穿过了西戈壁来到了东海上空,湛蓝色的海面上,远远就能看见亮着微光的凤凰岛。
岛上一切如昨,甚至引灯来迎接他们的,也跟七年前一样——是伊辛本人。
他身上照旧是裹着那身领口开到腰腹的红袍,颈侧和胸口裸|露的肌肤上,还散落着许多青红交叠的吻痕。
念着对方到底是自己的长辈,邬有期略微移开了视线,倒是仡轲澜啧啧两声后,响亮地吹了个口哨:
“兄弟,吃挺好哇?”
伊辛哼哼两声,先是将仡轲澜上下一个打量,然后才转向卿乙,略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师兄?”
不等卿乙回应,他又看了邬有期一眼,“小师侄,听说你又闯祸了?”
邬有期没说话,只用斗篷将顾清倚更裹紧了些,东海上夜里风凉,可别又给顾清倚吹病了。
瞧见他这番动作,伊辛撇撇嘴哼了一声,最后从树干上直起身,引着灯笼照亮了身后的路:
“……进来说吧。”
虽是隐居,但这些年发生在锦州大陆上的事,伊辛和宿追都略有耳闻,其中最不能落下的,当属卿乙仙尊的死,还有邬有期的入魔。
伊辛曾经想过去魔界,但被宿追拦下。
他若去了,无论如何隐蔽,世人还是会知道当年无上首还有活人,悄悄卿乙最终的下场……
狼妖宿追劝他别去,既然当初选择了退出、冷眼旁观,就一定要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看着眼前容貌气质与师兄七八分像的人,又看出来他的魂魄不全,伊辛阻止了宿追倒茶的动作:
“去拿酒,我想,他们接下来说的话,会很需要让我压压惊的。”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都讪讪低下了头。
宿追看看他们,最终还是认命到地下室搬来了几坛子美酒,贴心地替在场没人都倒了一杯后,贴心地留下来一整坛递给伊辛。
伊辛抱起酒坛猛猛灌了两口,才看向他们,等着他们的下文。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瞒的,卿乙看了邬有期一眼后,选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邬有期则在一旁补充了一些这三年里,只有他才知道的细节。
等二人不紧不慢地说完,天光都已经大亮了,伊辛沉默着还没说什么,被迫在旁边作陪也听了全部的仡轲澜却啧啧两声,突然对着他二人鼓起掌来:
“厉害!厉害啊!”
“便是我们苗疆,也从未见过你们这样深情的。”
伊辛终于回神,他看看仡轲澜又转头回来看向卿乙和邬有期,最后只是抱着酒坛,重重骂了声:“操!”
骂完,他仰头咕咚咚又猛灌一口酒后,更用力踹了身边的宿追一脚:“不够,再给我弄一坛!”
宿追苦笑不得地看着他,看看邬有期和卿乙后,摇摇头,“他们还有正事要和你谈。”
伊辛抿抿嘴,抱着喝空的酒坛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只是闷闷地敲了酒坛子两下。
——不过三年未见,他师兄就完成了从生到死,再又死而生的两回转变,而且,小师侄还变成了魔尊。
师兄成了顾清倚,顾清倚成了魔妃。
“……”伊辛又想喝酒了。
他狠狠吮了吮大拇指,从桌洞中摸出一卷草叶放到火烛上点燃,宿追一看就皱紧了眉头:
“你答应我不再用了的。”
伊辛不闻不问,深深吸了两口后,冲他做了个手势,“特殊情况,我真的很需要这个。”
等他情绪堪堪缓和下来,外面的天光也彻底大亮了,旭日从东海上缓缓升空,凤凰岛上也传来阵阵鸟鸣。
邬有期这才拿出了从无上首地宫里面拓印的曲谱递过去,“这个,还请师叔一观。”
“……那老东西留下的啊?”伊辛撇撇嘴接过去,捏着手指随便扫了两眼,“不就是本普通的琴谱,有什么稀奇的?”
但翻看两页后,他眸色一凝,人也从软靠在宿追身上的慵懒姿态弹坐起来,渐渐正襟危坐、甚至拉近了灯烛俯身细看。
看了半晌后,他冲宿追伸出手——
“怎么?要琴?”
“琴什么琴,你个笨瓜榆木脑袋!”伊辛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焦急,“给我纸笔!”
“这不是曲谱,是师尊的遗命。”
第57章 第057章
师尊遗命四个字, 让卿乙怔在原地,半晌后也目光焦急地看向了宿追,催他快去。
宿追皱了皱眉, 却还是依言取回来了笔墨纸砚。
伊辛也顾不上那许多, 直接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酒坛也咕咚咚顺地毯滚出去老远。
他将拓片放在左手边,自己在桌案上铺开了一张纸,一边往纸上写画,一边与众人解释:
“这位小先生说的没错, 琴谱的曲词部分确实是苗族古歌, 内容我不通苗文看不懂, 但——”
他在纸上刷刷写了两行字后, 又指着苗文左侧,那些减字谱道:“师尊拆了字, 正经琴谱只有四指八法, 像这个——就不会这样写。”
伊辛指着其中一个字,简单解释了一下减字谱的拆分法和原理, 然后又写出了基本指法的排列。
卿乙这时候才猛然发觉, 伊辛不再称呼空谛九音为“老东西”, 而是改成了正正经经的“师尊”。
简单解释了减字谱上藏字的原理,伊辛也不管在座众人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就开始往白纸上写。
没一会儿,一份出自空谛九音的遗言就跃然纸上:
“小八, 看到这份曲谱的时候,相信——锦州大陆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闇涌遍地、末世降临。”
除了大师兄和卿乙,空谛九音对之后收的一众徒弟都不太上心, 并不算记得他们的名字,于是都用数字代替。
伊辛顿了顿,抬头询问地看向卿乙。
而卿乙只是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为何师尊能预知到未来的闇涌和末世。
果然,两人双双低下头继续看后就发现,空谛九音还写明了——肯定是卿乙带着拓片来找他的。
“那孩子心善,眼见天劫将至,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必定会带着拓片来找你,希望找到解法。”
“可惜,天命难违,为师已经替你们试过了。这场浩劫没法阻止,这是天道自我的循环和平衡。”
“除非——”
虽说只是文字,可卿乙仿佛看见了那个在烈火中痴痴向他笑得很诡异的师尊:
“除非,你们也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原来,空谛九音在登仙飞升之时,意外窥见了天道变机,发现原本清澈空明的天道之境中,竟然出现了坍塌、崩落的惨况。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天道之眼。
又通过天道之眼,瞧见了魔界逐渐熄灭的圣火,还有因为圣火熄灭而整个消失的魔界。
在魔界消失的同时,锦州大陆也跟着崩落,像是高楼坍塌、城墙倾倒,而且毫无预兆、在掉出界缘后,全部化成了齑粉。
空谛九音浑身冒出冷汗,僵在原地半晌无言,只和那只天道之眼对视着,而天道之眼在展露了这一切后,又给他看了另外一番景象——
那里不是锦州大陆,也不是任何下界,反是清净空明的天道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里,他能看见堆积在云层上一片压着一片的清气,甚至都已经密集到形成了云团。
可云团之下,他脚站着的地面却薄如蝉翼,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龟裂纹。
“……很难用言语表达那种震撼,初时我也不知天道为何要给我看这个,但后来,我看见了一股魔气涌入了天道之眼。”
“本以为是魔界暗中捣鬼,可是天道之眼却叫我看清楚——在那股魔气进入天道之眼后,天境地面上的裂纹竟渐渐弥合了……”
空谛九音没在信里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只直接告诉仅存的弟子:
“天道恒常,有阴有阳,可是修真大陆多年来修士激增,魔界又一天天式微,周而复始、终至天道失衡。”
天道之眼给出了自己的办法:那就是降下闇涌,毁灭修真界,断绝更多清气进入天境。
天道无情,自然不在乎这么做会带去多大的灾难。
而空谛九音受到的冲击过大,突破失败后,自己闭关思忖了许久——也得出了自己的办法:
杀光修真大陆上所有金丹期的修士,断绝更多人修真的可能性。
可是如此反常的行为,最终招致了弟子的反叛,无上首大火、卿乙拔剑相向。
“为师不后悔,”空谛九音在信笺最后这么写,“或许你们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式。”
“不过天命难违,一旦闇涌降临,就很难改变修真界末日的降临,若有机会——你们可以往西佛界去。”
“只不过,为师还是那句话,人终归不是神,做不到普渡众生,西佛界也容不下另一界的全部苍生。”
言下之意,就是让两名仅存的弟子,不要将这个消息昭告天下,而是带着自己身边珍惜的人,悄悄前往佛界避难。
他选择残杀修士,也没办法破局。
留下这封遗书时,空谛九音就算到了自己会身死,他最后提了几句如何前往西佛界:
“早年,为师与佛界的大正佛果有些交情,他比武输给我、欠了我三个承诺,前两个我已经用去,还剩最后一个,你们前往时,可以提起这件旧事。”
“大师是重诺之人,想必不会拒绝。”
拓片上藏的内容戛然而止,空谛九音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也任凭无上首被烧成了废墟。
卿乙僵在原地,身体不自主地抖了抖。
而伊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拓片和信笺,身形一顿、跌靠在矮椅上,人险些摔倒、被宿追揽到怀中。
而仡轲澜也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沉眉看着案几上的拓片和伊辛誊抄出来的那份东西。
凤凰岛上,一时气氛沉寂。
知道真相后,其实所有人中,最难受的当属卿乙。他手掌冰凉,而后实在撑不住、转身埋进邬有期怀里。
他一直以为师尊是冷心冷情,是视人命如草芥,但实际上,空谛九音的境界比他更高:
只求大道,不论浮名。
甚至在身死的那一刻,都预知到了卿乙未来会经受什么——会被修真界逼迫,会走上和他一样的殉道之路。
空谛九音这份曲谱,倒是跟他的人一样,都带着一惯的懒散,摆出事实供人选择、甚至还贴心地提出了退路。
卿乙埋首在邬有期怀中,只是想起往日师尊对自己的教诲,虽然空谛九音对他们要求严格、习武之时也多有打骂责罚,但如今想来……终归还有养育之恩在。
邬有期拥着他,却在认真想空谛九音说的那些话——西佛界,或许是个逃命的好地方。
不过……
他比空谛九音他们多想了一些:
作为师祖的空谛九音,在看到天道失衡后,想的是如何减少清气——于是他开始杀修士。
但邬有期身处魔界,自从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后,魔界的坍塌现象就停止了。
而且,自从魔界的运转平稳后,即便闇涌现世,他们也度过了少说十五年的安稳时光。
可见:让浊气增多也是同样有用的。
更妙的是,闇涌能作为魔界圣火的养料,只要闇涌源源不断,魔界的圣火就可以不用熄灭。
而云月星师创造出来的羁縻笼虽然残忍,但实际上却帮助平衡了天道——既杀了修士又增长了魔界实力。
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扩大:
虽说师祖让他们不要公开这个秘密,但那也是在他们都是修士且师尊还活着的前提下。
如今师尊已经被修士们“逼死”了,他也离开青霜山成了魔界之尊,这秘密……倒还真有一番讲究了。
邬有期笑着,无意识中眼神瞥见了旁边同样在安慰人的狼妖宿追,两人对视片刻后,都认为今日不再是聊天的好时机。
宿追拍拍怀中的伊辛,凑过去小声道:“贵客远道而来,有事我们歇歇再说。”
伊辛闻言,猛然抬头后想到卿乙如今是个凡人,连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
而且,他们三个身上好像都挂着伤。
他擦擦脸,慌慌张张从宿追怀里站起来,由于衣摆太长、反而绊倒又整个摔倒宿追怀里。
“……”伊辛耳廓红了红,泄愤般狠拧了一下狼妖的胸口,“还不快帮忙安排?”
宿追轻笑一声,先将人送回了里屋。
片刻后,带着一张被咬破了皮的嘴唇,一抬手将满室的狼藉清扫干净,躬身冲那三人一揖:
“几位,这边请——”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宿追单独给仡轲澜安排了一间厢房,但到了邬有期和顾清倚这儿,他却给他们两个人只安排了一间房。
卿乙确实精神不济,去厢房的路上就已经昏昏沉沉,全靠邬有期撑着才没有当场睡过去。
听完宿追说的“您二位的房间在这儿”后,就两眼一闭、靠在邬有期怀里彻底昏睡过去。
而邬有期将人放到床上后,才起身环顾这个房间,意外发现似乎是他十五岁来岛上借住的那间。
他眨眨眼,回头透过窗户看了眼宿追的背影,狼妖却似有所感、头也没回地冲他抬起了手挥了挥。
邬有期翘了翘嘴角,然后取了热水帮小师尊擦脸、洗脚,然后用一指内息烘热了被子:
唯一的床铺让给师尊安枕,他自己则在床下脚踏的地毯上盘腿打坐,很快入定。
三年时光荏苒,没想到,他竟还能回到这里。
而且,不是幻境。
第58章 第058章
就在邬有期他们养伤期间, 极东深海附近的闇涌极速蔓延,很快就将沿海的好几座城市吞没。
而且冒着浓浓黑气的滚烫黑水,还在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移动, 眼看着就快靠近铁脉山脚。
几位留守在霜严宗的长老眼看着闇涌逼近, 实在是撑不住了,便一再去信请求印雪思回宗门主持大局。
碰巧,印雪思和观静大师他们在昆仑和西戈壁上守了少说一个多月,几乎将孔雀河沿岸所有的沙丘都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什么进入地宫的机关。
印雪思便借口派中有事,急急忙忙脱开身。
剩下离痴无恨的长老、弟子也听说了东海上蔓延的闇涌, 纷纷向观静大师请辞。
大师无可奈何, 只能点头允她们离开。
剩下仅有静宗、千峰门和沈钰带领的青霜山几个弟子。眼瞧着苦主离开, 千峰门几人也心生退意。
观静大师便道了佛号, 与剩下来这几人商议,留下几名弟子在附近守着, 然后先撤回宗门:
“沈公子, 还要劳你回去与霍掌门禀明此事。”
“先前已经与掌门师叔传过讯了,”沈钰一边说着, 一边双手奉上一枚青霜令, “大师若有什么急事, 随时联络,青霜山义不容辞。”
观静大师接过来,赞许地捋了捋胡须。
众人这便从西戈壁上离开,数道灵光闪过后, 又有几个身着蓝染、头戴银帽的苗人从砂石山中走出。
他们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苗语,而后就吹响了虫笛, 将无数沙蝎和蜘蛛召回来,也跟着离开了这片沙地。
远处昆仑山巅依旧是风雪不歇, 而东南玉门方向的商路上,却还能看见许多商队在源源不断在往这边赶。
等沈钰回到青霜山,意外发现山门处开启了封山大阵,正在他准备取出令牌、循阵眼入山时——
身后却忽然跟上来几个散修、修为境界在金丹、元婴期不等,他们面色憔悴狼狈,被沈钰发现了也不躲。
为首一人四十来岁的模样,看着似乎是木水混杂的灵根,天赋不佳、仙途也就止步于此。
他对着沈钰作了一揖,“先生,我等是岭南青葱岭浮山派的,派中遭劫,还想请求贵派援手。”
沈钰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应承,只道:“……各位稍待片刻,我先去禀报掌门。”
听他这么一说,那几人面上明显露出焦急,为首那位大叔更是上前两步、忍不住地握住了沈钰的手:
“事、事出紧急,先生就不能直接带我们入山吗?我们真的无处可去了!”
沈钰面上露出几分不耐,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没有分寸感的人,他用力推开那中年男人:
“我说过!会去替你们通禀!还请几位!在此稍待片刻!”
那中年人却还是不依不饶,他身后几个弟子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像是要挂在沈钰身上。
沈钰皱眉,正准备周身升起护体的灵气将他们隔开,可身后却突然深处一只手、将他整个拉进阵中。
外面浮山派纳几人还想跟随,可却被护山大阵挡在外面,只能看见他们费劲敲击着结界灵璧、神情绝望。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身后,是青崎峰执法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他看上去也挺狼狈的,脸颊、下颚上挂着汗,发冠也有些歪。
这时候,沈钰才发现——
青霜山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青云峰的女弟子们都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给人疗伤、送饭。
拱宸顶青阳峰的医修们更是在太极广场上原地架起了大锅在熬药,一个个弟子们都熏得面红耳赤。
沈钰在青霜山这么几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山上到处扎满了帐篷,青崎峰的剑修们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严阵以待着。
“……这是怎么了?”
“大师兄你不知道?!”这位师弟姓金,他用手背蹭掉下巴上的汗,“闇涌大爆发了!”
沈钰拧眉,满面不解地看着他。
金师弟比划了一下,指着西南方向的一座山,“就你去西北这段时间吧,某日突然地动,那座山上就轰隆一声喷出许多黑烟——”
“刚开始,大家都没当一回事,以为是火山或者什么旁的东西,结果黑烟之后就是遮天蔽日的黑雨。黑雨降落到地面上,竟然很快就连接成了大片的湖。”
“黑色的湖!”金师弟摇摇头,心有余悸,“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怖的场面,简直是末日一样。”
闇涌连片成湖之后,很快就影响到了附近的百姓和宗门,不少百姓四散逃难、宗门也请求青霜山帮助。
一开始,霍览对前来求援的人都伸出援手。
可是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竟是附近百姓都涌了过来,甚至是几百里开外的乡镇、村落都靠过来。
青霜山很快人满为患,还因为缺少食物,发生了好几起村民互相抢夺粮食、打架斗殴的事件。
霍览为此头疼不已,没办法,只能开启封山大阵,将后来求援的那些人隔绝在外、并写信给其他大宗。
——尤其是距离他们比较近的千峰门和六壬城。
千峰老人倒是广纳天下门徒,对此也算是乐见其成,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只是蜀中西南距千峰门尚有一段距离,即便千峰老人承诺到达的百姓他照单全收,可这一路艰险,只怕也……难。
六壬城却寻了托辞,说他们的门主尚且被羁押在魔界生死不明,现在实在腾不出手来施救别人。
实际上,修真界众人都知道——
六壬城大比在即,除了叶家人,根本没谁在意被抓走的六壬城主,数百年一次的更迭身份机会就在眼前,谁也不会拱手相让。
沈钰一路听着,面色也愈发阴沉。
而金师弟也没有带着他去青君殿,而是径直走向了月底门,请他直接往后山去找掌门。
“青君殿也……?”
金师弟尴尬一笑,却立刻保证道:“师兄放心,您师尊的牌位和众位师祖的牌位一起,都叫掌门带走,好好供奉在青霜峰上的。”
沈钰抿抿嘴,谢过金师弟后独自回了青霜峰。
御剑降落的时候,霍览难得没有立在三清祖师的神像下,而是背对着他在仰头观天。
卜卦掐算本来都是青霜山修士的必修课,沈钰跟着抬头看了看天,发现除了灰蒙蒙一片像是要下雨外,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掌门师叔。”他上前一礼。
霍览应了声,却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顾自盯着头顶上密布乌云的天空:“……没寻着人吧?”
他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沈钰就抓紧上前两步,“师叔,您曾经到过西北,卿乙仙尊也是您请回来的客卿,您……真不知道要如何去无上首地宫?”
霍览摇摇头,他看着满面急切的沈钰,只问了他一句,“钰儿,你执念太甚了。”
“为着林鸾的死,你已经追杀了邬有期三年多,他的修为境界本比你高,入魔后实力更是大增。”
“反倒是你,”霍览眼神锐利,“你自己说说,你的修为境界停留多久了?什么时候闭关、什么时候突破?”
沈钰破丹成婴后,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如此训斥过,他面色苍白,半晌后没为自己分辨一句,而是径直跪下去:
“掌门责罚,沈钰领受,只是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不杀了他我也没法潜心修炼。”
霍览闭了闭眼,只觉疲惫。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反问沈钰,“那钰儿,你不潜心修炼,你永远胜不过他,想要杀之,就只能逞小人行径——就如当年的段华扬一般。”
“即便你比段华扬聪明、手段也比他高明,就算你能算计得了邬有期、就算你能杀了他,之后呢?”
霍览不等沈钰回话,就直指着天空道:“闇涌在各地爆发,锦州大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钰儿,你该醒醒了。”
沈钰听着,却只是沉默无言,没有回应。
最终,霍览失望地让他去青霜峰的望仙洞壁前反思,没有掌门令不许外出,也不许其他师兄弟探望。
沈钰离开后,霍览终于将目光放回了峰顶供奉的各位祖师神位前,铜制的三足香炉内,清香已经燃尽:
末日将至,只怕再多清香供奉,先师们也救不了如此多的黎民百姓,更庇护不了青霜山长远。
霍览又一次地从纳戒中取出了那本卿乙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平齐经》,难得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
卿乙还在就好了。
千山之外,东海之中,凤凰岛上迎来了新的日落,夕阳金辉镀满窗扇,细碎的阳光穿过重帘落在的厢房柔软的红毯上。
即便知晓天道失衡、末日即将来临,卿乙却难得睡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
原来师尊从未因突破失败而发疯,原来小徒弟从未离弃只是他们从前错过太多,原来闇涌现世并非因为某人某事而是天命所致。
而且,他再不用隐瞒月灵根的事,不用担心天命的邪仙之体让小徒弟离他而去。
一旦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卿乙只觉得通身是前所未有的舒泰,脑袋一沾着枕头,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倒是邬有期因为他睡得太久,实在担心,中途还专程往宿追那里讨要了两回奶酒和蜜水,生怕他出什么事情。
待这会儿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他脸上,暖洋洋的终于将人给烤醒,甫一睁开眼,就发现邬有期守在榻边。
见他醒来,邬有期笑了笑,刚想开口问师尊饿不饿,就听见卿乙道:
“有期,我们去一趟冥界。”
第59章 第059章
冥界?
邬有期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看着卿乙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师尊你——”
无名魂师提到复生需要的七件东西里,长生冰棺的玄冰他们已经寻着,定魂草由希来意去寻。
剩下的招魂铃在魂师身上, 缚灵图是用来捕捉天魂的他们本不需要——卿乙的魂魄一直在邬有期身上。
那么算来算去, 所有的物什和先决条件里,就剩下去地府寻找卿乙的地魂了。
卿乙没多做解释,只是冲着小徒弟露出粲然一笑,声音软软,“反正, 仙界现在不太平……”
闇涌现世, 魔族狂欢。
单看云车常仪在西域那般态度, 就知道三智肯定会以此为托辞, 寻了邬有期回去,让魂师也有性命之忧。
而修真界素来如此, 平日一团散沙、各自为政, 即便是卿乙还活着,青霜山也做不到号令天下。
如今他身死, 霍览又是那样一个性子, 闇涌到来, 反而会让这群人出奇的团结。
与其跟他们硬碰硬,倒不如暂避入冥界,让修士和魔界众人相互厮杀去。
他说话的声音挺软,但灼灼目光还是出卖了他。
邬有期只一转念, 就明白了他心中的想法,“没看出来哇, 原来师尊你也挺坏的。”
卿乙受不住他那揶揄的眼神,抿抿嘴, 似乎有点不高兴搭理他,扭过头去给他看后背:“要不要去?”
邬有期忙坐起来,跪倒在床榻旁,从后用毛茸茸的脑袋拱到师尊的后背上,“去去去,师尊有命、弟子哪敢不从。”
卿乙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和师弟商量商量:
闇涌爆发在极东海面上,随着海水的流动迟早要逼近凤凰岛,只怕这个世外桃源也是岌岌可危。
没想,收拾妥帖出去后,伊辛竟然和他不谋而合——也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我说师兄,要不你们跟我们一起去妖界吧?”
宿追在狼族内地位不低,即便这些年鲜少回去,也拥有一块庞大的领地,领地内的狼族至今还唤他为王。
仡轲澜坐在一旁端着一盏清茶,伊辛说完后,他也转头看了过来,似乎在等着邬有期他们的回答。
苗疆闇涌爆发,他又是被族人赶出来的,当时在西域帮了邬有期,现在也算是无处可去。
“巧了,我们也正巧有一事想要与你们商量。”卿乙说完,戳了戳邬有期,让小徒弟代劳。
邬有期也老老实实照办,将他找无名魂师为了复生卿乙的过程都统统交待了一遍,并告知他们准备去冥界:
“如何?师叔和仡轲先生你们同往么?”
伊辛听着邬有期之前为了复生师兄的种种,本来眉头紧蹙,眼神怨怼地嗖嗖飞了许多眼刀到卿乙身上。
而后又听到中间种种危险,他又抿抿嘴,转眼瞪向邬有期,等他这么一句问后,伊辛忍不住怪叫起来:
“那种阴森森的地方,我才不要去!”
伊辛不知道在生什么气,恼怒地回身锤了宿追一拳,然后还尤自不解气地瞪了邬有期好几眼。
宿追任他打,邬有期也乖乖的没躲。
伊辛只觉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是无趣,他撇撇嘴原地一坐,只能撂下狠话:
“你小子,以后可不许再欺负我师兄,他可是为了你死过一次的人了。”
骤然被点名,卿乙愣了愣,而后起身想要替小徒弟分辨两句——他前世身死,怎么能怪邬有期。
偏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竟然不辨一句地认了下来,还郑重承诺,“嗯,我会好好待师尊的。”
伊辛睨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勉强认可了邬有期,却还孩子气地强调道:
“不过就算你俩好了,以后我也绝不会叫你嫂子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卿乙:……
邬有期:???
伊辛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也快,发了一通脾气后,就决定不跟他们去冥界了:
“我要跟着宿追回老家。”
在旁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狼妖,听见他这么说以后,嘴角微微翘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相反,仡轲澜倒是愿意跟他们一通去冥界,“也是一番际遇,除了锦州大陆,我还没去过其他界呢。”
伊辛点点头,“有仡轲先生在侧,你们也多个照应,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妖界找我们。”
邬有期点点头,冲伊辛和宿追拱手行了大礼。
宿追摆摆手表示不用,但在临分别时,还是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乾坤袋塞给了邬有期。
他看了一眼在和卿乙说话没看这边的伊辛,小声与邬有期解释,“这是你师叔给你收拾的,他不好意思当面给你们,让我转交。”
邬有期眨眨眼,下意识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各种吃穿度用的东西,还有好多叫不出名的灵药。
“……多谢。”
他这师兄,还真是和从前一样。
“还有这个——”宿追递出来一只冒着红光的胆瓶,入手还有些烫,“冥河水寒,这是火狐妖丹,你们用得上。”
邬有期连忙再谢,宿追却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起手牵手话别的那师兄弟俩:
“都一家人。”
同时,卿乙也和伊辛聊完,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们,伊辛回身来到宿追身边,邬有期也快步跑向卿乙。
想要入冥界,就要先找到溺行舟。
此舟与尘世的其他船不同,它是倒悬在水面上,旁人只能瞧见它的船腹和船底,乘舟人倒坐在水中,也不会窒息和坠落。
从外观之,简直就像是有人倒悬在水面之下,仿佛溺水之人的残影在行船一般,因而得名溺行舟。
典籍中记载的溺行舟出现不定时,但却会固定出现在一个地方——人间阴气最重的酆都。
溺行舟每次被人瞧见,大约都是在七月鬼界、鬼门大开的日子,许多小孩还因此会收到惊吓而出魂。
而酆都地处西南,距青霜山不过百里。
或许,这是他们此行最大的隐患。
邬有期照样用灵力将三人乔装改扮一番,貊绣那些族人则是照旧做暗卫潜藏在暗处保护。
原本,邬有期是想将仡轲澜变成一个老人,这样外形上差距比较大,但这苗人坚决拒绝扮老。
无奈之下,邬有期只能将他和顾清倚变成了一对身形佝偻的老夫妻,而仡轲澜扮成他们圆圆胖胖的儿子。
三人身上都穿上锦衣华服,还在襄阳城雇了马车和小厮,假称是从沿海逃难到酆都投奔远亲的。
有小厮和车夫帮衬着与其他人搭话,邬有期他们的身份也比较容易隐瞒,很顺利地就进入了酆都城。
酆都在长河下游,再往东北方向行舟六百里,就能到达夔门白帝城,也是个建在崇山峻岭中、下临湍急江水的山中小城。
雇来那小厮帮车夫将马儿送到马圈栓好后,还顺势打听来一些消息,便上楼凑趣地与邬有期他们讲明:
“老爷、少爷、太太,近来这西南一带也不太平,城里人都说要远离水面,你们也都小心些。”
“从前那‘死人病’又出现了,说从西南的一座高山里面涌出来好多黑水,沾到的人都立刻没命了。运气好些的,就会变成活死人。”
小厮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西南方向,他是听人说蜀府富裕,而且这家人给的报酬颇丰,才跟着过来的。
卿乙和邬有期对视一眼后,从袖中取出些碎银子塞与那小厮,谢过他的提醒,让他也当心。
小厮见着钱眉开眼笑,躬身一揖后退到门边,“哎好嘞,有事您招呼我,小的先告退了。”
等他走远,邬有期才降下一重结界,眉头紧拧:“看来闇涌已经开始蔓延……”
卿乙没说话,反是仡轲澜东瞧瞧、西望望,最后还探出脑袋去看了看窗外、客栈的后院:
“末日呗,不都是这样。”
见他待在这儿实在无聊,卿乙就主动提出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不过先生也当心,此地虽说是凡间城市,但难保不会遇上其他修士。”
仡轲澜笑着挥挥手,“放心,我晓得分寸。”
等他走远以后,邬有期才拉着人坐下来,亲自奉上一盏新茶,“师尊,我有一个不解之处。”
“什么?”
“这三年来,魔族三智抓获的修士不算少,魔合罗泉内也由我引渡了不少闇涌做养料,为何——闇涌还会爆发?”
他沉眉看了眼外面的天空,人也趴到了桌上。
“……言阳道在人间是国教,信众甚多,许多豪门世族家中都供养着散修,魔界发展再快,也是无用。”
卿乙说着,还用下巴指了指楼下。
邬有期从另一边的窗户望下去,发现客栈的老板娘正将一包银子送给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并从他手中接过来一沓黄纸。
邬有期:“……”
卿乙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别想了,我们在客栈住个三天。等暗卫们事情办妥了,就遣散小厮和车夫吧,末日来临,他们也不容易。”
邬有期当然答应,他们做戏做全套,一边人到客栈住着、请小厮打听消息,一面让暗卫去弄个宅子、谎称是他们所谓的“亲戚”。
二人简单聊了几句,半个时辰后,仡轲澜回来了,还带着一兜子五香蚕豆、糖炒栗子。
他笑盈盈将东西放到桌上,另一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正在嘎嘣嘎嘣嚼着:
“你们猜猜看,我刚才上街瞧见什么新鲜了?”
“什么?”
“我们赶巧了,说是明后两日,有鬼王娶亲。”
第60章 第060章
说是鬼王娶亲, 实际上就是酆都当地特有的庙会,并不是当真要选聘女子成为鬼界的阴妃。
不过城中百姓还是会择出五名漂亮的女子做“阴娘娘”,穿上纯黑华服、鬓边簪纯白菊花, 坐在花舟上由百姓扮演的“阴兵”抬着游街。
酆都当地的百姓认为这样能带来平安, 也会排布阴兵戏、凑钱给众鬼王送上供奉。
“说是‘夜半三更、鬼王娶亲,万鬼来贺、闲人回避’,卖糖葫芦给我的老头说,今天晚上可能会很吵,让我们记得抓棉花团塞住耳朵。”
仡轲澜三两口将最后两枚山楂吃进肚子里, 翻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的糖渍, 还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
“怎么, 你们不吃?”
邬有期没动, 先转头看卿乙。
卿乙想了想,先谢过了仡轲澜, 然后才接过来那包糖炒栗子, 取出来其中的一枚剥开、递给了邬有期。
棕黄色的栗子还冒着一点热气,摊放在顾清倚白皙的掌心像是有煜煜金辉在闪。
“尝尝?”
邬有期连忙接过去吃到嘴中, 觉得味道不错后, 也学着卿乙的模样伸手捞了枚栗子在掌中, 想要剥给师尊吃。
只是他的动作明显没有卿乙娴熟,捏了半天也没能找到诀窍,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将整个栗子摁扁了。
仡轲澜在旁边啧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后退两步——转身出门、只当自己没看见。
刚开始, 卿乙还没发现小徒弟在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 邬有期已经跟栗子较上了劲,小半包栗子都被他折腾坏:
不是捏扁了,就是没能完整地剥出来一个,碎得乱七八糟还沾在壳上,手袖上都蹭上不少栗子屑。
等邬有期好不容易剥出来个勉强算得上是完整的递过来,卿乙才算是明白了小徒弟的心思。
他抿抿嘴,最终还是忍不住侧首一笑。
两人挨得近,他这么一笑邬有期当然知道,只见小徒弟的俊脸瞬间烧红,话也说结结巴巴的:
“师、师尊也吃。”
卿乙怕他再这么下去浪费食物,便长叹一口气凑过去,手把手教小徒弟:“你要从中间掐这里,然后往两边一捏,就很顺利能开口了。”
邬有期眨眨眼,依师尊所言试了试,果然——栗子好剥多了——原来有这样的诀窍。
于是第一颗剥得很顺利的,就被他献宝一样递给卿乙,而后又兴致高涨地继续剥起来。
卿乙嚼着那枚栗子,瞧见小徒弟脸上洋溢的笑容,忽然想起来从前——十四五岁的邬有期,也是这样:
一些简单的事情,就能够让他乐上大半天。
想想从前那个捡到“小猫咪”都能跟他乐颠颠说上半日的小徒弟,再看看现在这个周身魔息的堂堂魔尊……
卿乙忽然摁住了他主动剥栗子的手,在小徒弟茫然抬头看他时,轻声道了句:“……师父给你剥。”
邬有期愣了愣。
卿乙却只是牵紧他的手重重捏了两下,然后又笑着回头继续去剥栗子,顺便送到小徒弟的嘴边。
这时候,邬有期才反应过来,师尊刚才说的那句话有多么深的含义。
他张口叼走那枚栗子,嚼吧两下后,笑盈盈看向了窗外——即便外面乌云密布瞧着像是要下雨,但他就是觉得未来光明灿烂、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候。
入夜后,果然还未到三更天,客栈外就传来了人声。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因为人数太多而显得嘈杂。
卿乙栖身肉体凡胎,当然需要睡觉吃饭。邬有期为了让他睡得安枕,提前布下了隔音结界。
而他自己则是推开了窗扇,和戈壁的仡轲澜一道瞧着下面的街巷。
也不止是他们,客栈临街这一面的所有窗户都是打开的,许多外地来的客人都没见过“鬼王娶亲”这样的场面。
便是知道是庙会,这种穿着阴司衣裳、头上带着白花的庙会,也多是很多人平生第一回见。
预备游街的百姓们穿戴整齐,将扎好黑白色绸缎的轿子从库房中抬出来,然后又让扮演“孟婆”的几个老太太去迎“阴娘娘”。
那些姑娘脸上被涂抹了很厚的铅粉,远远看上去脸色寡白一片,深夜这么瞧着,还当真有点吓人。
不过能被选出来做阴妃的,大多是贫苦人家漂亮的女孩,她们十五六岁上下,骨相出众,即便被化了这样的妆容,也能瞧出来容貌不俗。
仡轲澜从客栈小二处打听来消息,说这些姑娘干一场阴妃的差事,庙会结束后就能得到五两银子。
这些银子足够她们一家人生活半年一年的,所以很多姑娘都是高高兴兴来参加这活动的。
许多地方还有风俗,认为能娶到阴妃的男子都有好本事,所以“阴娘娘”离开庙会后一年“满还阳”,往往会被媒婆踏破门槛。
仡轲澜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五香瓜子也算是吃完了,这便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补眠。
邬有期与他挥挥手,同样准备回去守着师尊,结果,变机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一阵阴风吹过,刚才还整整齐齐的队伍瞬间被吹得东倒西歪,而坐在轿中的“阴妃”们更是发出阵阵惊呼。
惊呼声里,阴风又盛。
邬有期隐约瞧见了一道人影在风中闪过,以极快的速度用拂穴手放倒了那几个抬轿子的“阴兵”。
然后他又以极快的速度折返回来,借着阴风卷起的满地“纸钱”,将轿中一个姑娘掳走。
等阴风散去、众人回过神来,才听见一个扮做“孟婆”的姑娘大叫起来:“桂月不见了!”
她这么一叫,许多人都跟着看过去。
只见轿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阴妃的身影,而轿中还落有她头上原本戴着的纸扎凤冠。
百姓们从未见过这种事,一时六神无主、吓得两股战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差役”还能镇定下来:
“快、快去请道长,还有县府——”
“还有桂月他们家的人,大、大家都快去找!”
按着旧时的习俗,庙会上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就是神明不佑,尤其像酆都这样的地方,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瞧着下面陡然乱成一团的街巷,客栈内瞧热闹的百姓们也纷纷觉得诡异,先后啪啪关上了窗。
到最后就剩下邬有期和仡轲澜这两扇还开着,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仡轲澜做了个手势,示意邬有期进去说:
“你也瞧见了吧?”
邬有期点头,“分明是人为。”
“这便有意思了,”仡轲澜环抱双臂,“谁会在这种时候掳走‘阴妃’,我看八成是个好色鬼。”
邬有期耸耸肩,不想节外生枝。
说白了,这是酆都城自己的事,跟他们要等的七月半并没有太大关系。简单与仡轲澜聊了几句后,邬有期就反身回到了房间陪师尊。
结果次日,不等卿乙醒来,邬有期他们的房门就被店老板敲响,紧接着就是一众官差和衙役闯进来。
站在为首衙役旁边有个脸上还带着油彩的“阴差”,他看了邬有期一眼后,指认道:
“大人,就是他们行迹怪异。”
邬有期低头看看他和卿乙的伪装,似乎并没有露出什么重大破绽,而对面的一众差役也不过是凡人、没有修士在其间。
他莫名看向那个言之凿凿的阴差,操控年迈的嗓音反问道:“不知老朽何处得罪过这位先生,为何大清早登门、态度还如此咄咄逼人?”
差役倒还客气,作了一揖后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说明,“上封命我们彻查此事,也是我等职责所在,还请老先生您体谅则个。”
倒是那阴差躲到了差役身后,指着邬有期道:“您、您不用和他客气,他、他就是有问题!”
“哪有老人家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看热闹看见危险也不躲,反而还跟人气定神闲聊天的!您一定要查他,狠狠查!”
邬有期:“……”
大约是他和仡轲澜昨日没像其他人那样的反应,落在百姓眼中就是妖异,所以今日才引了官差过来。
好在邬有期准备妥帖,应对也得宜,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身份文牒出来递过去,并且解释了昨夜行为:
“老朽本就浅眠,昨夜多待了一会儿,不过是手脚僵硬、旧毛病犯了,与儿子多说两句,也是想他过来帮忙。”
差役仔细检查核对后,也问了本地的老人——确定有一家人的远亲是要过来投奔后,便说是误会一场。
不过还是问了问邬有期,说有没有看见其他异样,邬有期摇摇头,反倒是被吵了清梦的仡轲澜勾起嘴角、模棱两可道:
“说不定,真是鬼王娶亲了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那“阴差”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官差的脸色也不见得好。
客栈老板忙出来打圆场,赔笑着拱拱手,“客人、客人,慎言呐,我们这儿可是酆都,忌讳着呢。”
仡轲澜耸耸肩,满不在乎。
衙差一走,邬有期本想等卿乙睡醒后,就找个借口离开客栈,但收拾好东西与客栈老板闲聊几句时,却意外看见了个熟人……
那人也是乔装改扮,不过是扮成了富商,身边奴婢、小厮一大堆,十分热闹地在门口与小二说着话。
客栈老板瞧见贵客登门,敷衍邬有期两句也跟着迎上去,而邬有期身后也轻轻传来卿乙的声音:
“……欢意君,他怎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