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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奉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四周黑暗不见五指,而他全身上下皆是动弹不得。

    手腕脚腕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冰凉的感觉,他尝试抬起手脚,却听到了清脆的叮铃声音,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似乎是铁链的声音。

    还有久违的那颗铃铛。

    ×××

    同一时间,天子用于面见外臣的含元殿里。

    外面雨势已止,殿中有如狂风骤雨般的气场却压得让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柴兆言端坐在高堂上的龙椅里,端详着下方锋芒毕露的前朝女将。

    多年前的洛阳攻防战里,他亲自领兵迎战来势汹汹的萧大将军和荆州军,似乎也曾坐在马上,看着敌方前锋女将从千军万马之中劈开一条血路,逼向自己身前。

    自柴兆言入建康城受陈衍所降、成为天下共主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与萧元嘉独处。在他的认知里,萧元嘉早已不复往日之勇,没有背后家国、麾下军队的她不过是一个供奉在乌衣巷里的吉祥物而已。就算皇后想要开创女子书院,也决意找她来当这创院夫子,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吉祥物而已。

    这两相对望,却让他望到了当年在尸山血海里,一往无前的女将军。

    萧元嘉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吉祥物,也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就是她,本来就不是这“众人”之一。

    而他也清楚知道,她现在站在殿上与他对峙的这股孤勇,是为了什么人。

    “郡主这是来为荆王求情么?”

    “先是强行把人带走,然后再来和朕对质,郡主求情的方式也真特别。”

    萧元嘉腰背挺直地伫立,目光锋锐地直视着他,虽然是仰视的角度,却丝毫没有一丝卑躬屈膝之意,反而带着一种和眼下身份之别绝对不符的高傲。

    无敌于天下的武道至高的那种高傲。

    她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半晌,才不缓不急地开口。

    “不是求情。”她没有刻意沉下嗓子,说出的话却有如千钧之重。“是向陛下讨要一个说法。”

    “郡主可知道荆王做了什么?”柴兆言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话音也是如平铺直叙般不带一丝感情。“他私自调兵,藐视君权;而且李氏百年门阀,树大根深,岂是他可以这般胡闹,说除便除,说杀便杀?朝臣的折子已经快要把朕淹没,说的都是荆王万死难辞其咎。”

    “可是他也是朕的弟弟,朕是还未想好怎样两全,为了平息众怒,才先把他关在宫中。”

    萧元嘉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浓的嘲弄,和讽刺之下难掩的淡淡哀伤。

    “陛下可有真的把柴奉征当过弟弟?”她嗤笑出声。“还是,只有在他对皇权有利的时候,才是陛下的好兄弟?”

    天子眸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却很快被他遏止下来,重归一片平静。

    或者是怒极反笑,他也是微微一笑,语调轻松之中不掩危险之意:“郡主虽然和舍弟生活了七年,但并不了解舍弟在来到南方之前的过去,也不了解郡主在舍弃舍弟之后的那四年,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所以,还请郡主慎言。”

    饶是柴兆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萧元嘉已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便毫不掩饰话里的威胁之意。

    萧元嘉的脸上却是一丝惧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臣女了解。”

    “十一年前,陛下曾经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她顿了顿,戏谑一笑:“那甚至根本不是两个互不相容的选择。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涉及皇权,所以陛下果断地放弃了另一个。”

    “陛下果断放弃了的,是本来可以把柴奉征救出水火的机会。”

    萧元嘉脸上表情轻松,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既然柴奉征在和他的长兄作一场豪赌,她便也和眼前同一位可以掌管他们二人生死命运的天下之主,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再赌一局。

    果见柴兆言眼眸一眯,危险的气息大盛。萧元嘉心里咯噔一声,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已经切断了所有后路,现在只有继续前行,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一条自己和柴奉征都能好好活下去的活路。

    “臣女知道,这些年来陛下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一直心怀愧疚之意,所以才会尝试对他作出补偿。”

    “可是若这补偿终究敌不过皇权之下的猜忌和权衡,那么这些所谓补偿,不过是对他的二次伤害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柴兆言表面平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目光也变得越来越锋锐。

    然后,他垂眸不再看她,半晌之后低下了头,彻底掩盖住了自己的脸色。

    她便知道,天子动容了。

    这是她补上最后一刀的时候。

    她从怀里掏出撕成两半的奏折,一步一步地走到堂前,逾矩地走上台阶,双手把奏折两半递到柴兆言面前。

    她敛了笑容,轻轻谓叹:“大周先帝的谎言、李阀的谋害、陛下的一念之差,他什么都知道。”

    “这些年来,他怀着所有人都不愿自己活着的这个认知,是在怎样的无边黑夜里踽踽独行,陛下又可知道?”

    “他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归属。可是他穷极一生,也还是无法从他的亲兄长那里得到——哪怕一点——属于亲人的真心。”

    “所以,他才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毁掉所有为他编织谎言,把他推下深渊的人。在他眼里,只有这样的死去,他才能真获得自由和释放。”

    “陛下口口声声和柴奉征以兄弟相称,难道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柴兆言把头埋进双臂之间,索性把自己的整张脸都从萧元嘉的目光之下掩藏起来。

    这两兄弟当起鸵鸟来,还真有像亲生兄弟的地方。萧元嘉心下暗笑,见他迟迟不肯接过奏折,便知他连看也不敢看,索性把它收回怀里,走下台阶退回堂下。

    她负手而立,耐心地等待着柴兆言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明显经过压抑的声音自双臂之间传来:“奉征这次所为,不只是朕与他兄弟之间的事,更重要的是……”

    他没有说下去。

    “是荆州军。”萧元嘉从怀里掏出第二份奏折,微微侧头,一笑:“是因为他暴露了荆州军服从他的命令高于皇命,并不完全受控于陛下的现实。”

    “臣女说得可对?”

    柴兆言终于抬起头来,面色不虞地低喝:“朕说过,郡主慎言!”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慎言的话。

    可是若她真的像她过去四年做出来的那样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今天便不会站在这里。

    所以她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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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慎言,反而步步进逼:“陛下之所以对柴奉征迟迟没有处置,除了那并不全心的所谓亲情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

    “因为柴奉征不但展示了自己对荆州军高于君令的王命,更加展示了荆州军的勇武和行动力。”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荆州军在降周之前本来就只忠于家父,没有柴奉征的话……便只会忠于我。”

    她已经不再自称臣女,以“我”相称是把自己放到了平等的天秤上。

    这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平等的谈判。

    她手上的本钱,便是为了不再有过多损伤而承她亡父之命投降新朝,就算是贵为君主的柴兆言也无法轻易消灭的那支劲旅。

    柴兆言沉默半晌,沉声道:“你可知道,朕要你的命,比奉征的容易。”

    “但若如此,荆州军必反。”萧元嘉泰然自若地一笑。“柴奉征也必不苟活。”

    “陛下是想要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陛下唯一的幼弟,还是真心想要和他修补关系?”

    柴兆言再度陷入沉默。

    她知道,无论他是出于稳定军心的考量也好,出于对幼弟还有几分真心也罢,他已经在认真考虑放过两人。

    从怀中掏出第二份奏折,她再次走上前去,双手呈上:“柴奉征的解决方法是,以他自己的命,换我重掌荆州军权。但我觉得,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陛下以为如何?”

    柴兆言接过奏折,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像甩开烫手山芋般飞快甩到一旁。

    “朕要如何信你?”

    “毕竟,小萧将军可是当年敌将。”

    萧元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已经有所避忌,这正是她讨价还价的时候。

    “我与陛下革新之心相同。”她呼出一口长气,无比认真地说道:“我看着南陈长年积弱,朝政由龟缩在乌衣巷里自命不凡的所谓世家把持,真正有大志的人却郁郁不得志,人人无论门第、富贫、嫡庶、男女,都必须照着既定的轨迹走完没有选择的一生。”

    “若我重掌军权,必定会和陛下一道,站在这场世代之争的新世代一方。”

    “柴奉征对李阀的所作所为,也是已经站了陛下一方,不是吗?”

    柴兆言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朕不是在怀疑郡主在新旧之争里的立场。”

    他的表情渐转耐人寻味,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他在谈判之中找回上风——

    “郡主姓萧,属于前陈宗室,朕如何确保你对大周、对柴氏的忠诚?”

    “你说朕对荆王心存猜忌,照这样的想法,若你重掌军权,岂不还是能用你麾下荆州军来助荆王坐大一方,威胁皇权?”

    柴兆言的坐姿终于稍微放松,在龙椅上微微后倾,好整以暇地俯视台阶下的女子。

    他知道她的坚持。也知道她放不下这坚持,谈判的天秤便会全盘倾向自己一方,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萧元嘉听罢,却也放松了下来。

    她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胸有成竹的君王。

    “那如果,我和柴氏。”

    萧元嘉顿了顿,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结成亲家呢?”

    “而且……一个入赘萧家的荆王,大概也没有问鼎皇位的资格吧?”

    “陛下可愿相信,一个不再正统的弟弟,以及你的弟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