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仙机故闻
    与天界相隔甚远的凡界下——

    在朗月送出飞信的当天深夜,淡月胧明,一只飞莺冲破弥散在黑夜中的朦胧的薄雾,在仙机门的上空发出一声尖鸣。

    银色的飞莺照常落到窗边,等待收信人为它解下脚踝上的信条。

    清风在门主的吩咐下,负责解下飞信,她展开它之后,从上到下大致看了一遍后,又将目光定在了飞信上落款处的人名——朗月。

    是了,银色夜莺是专门负责传递仙机门隐蔽消息的灵物,通常来说,通过此物传递消息可以完全避免双方信息泄露的隐患发生,而且能保证传信的速度,也能防止信件被人窃取。

    因为后者两个原因,久而久之,仙机门在外办事的弟子也习惯用飞莺传信了。

    不过因为大家都是内部人士,所以第一个功能完全派不上用场,于是,弟子送飞信时,会主动落款姓名,以此区分用于第一种用途的飞信。

    朗月此举,也正因如此。

    清风的目光定在“朗月”亲笔提下的名字上,二字在朦胧的月色下,好似也能闪出非凡明亮的光彩。

    最后,还是里屋的门主出声询问是何飞信时,清风的神魄才被拉了回来。

    她赶快收敛起喜色,踏进了屋子,恭敬地对风帘后端坐的人影回道:“师父,这次是师弟的亲笔回信。”

    “拿给我亲自看。”果不其然,门主对此展露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度。

    正当清风要主动上前呈上飞信时,门主却伸手示意她止步,他久违地动了身子,揽起袍袖,从薄薄的风帘里踏出步伐,主动拉开了拦在他前方的屏风。

    一个丰度犹存、身材高挺的中年男人的模样在月色下慢慢铺开,他的眉宇依旧气宇轩昂,但因为岁月的光顾,他的面貌也不得不接受万物生灵生老病死的规律。他微微蹙眉,眼角的皱纹也被牵扯起来,显得他的眼窝更加深邃,气质更加肃穆庄重,绝不允许任何人对此亵渎。

    清风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出一个,只是毕恭毕敬地摊手,让师父亲手拿走飞信。

    好在,门主在完全看完信中内容后,神色有所舒缓,这让清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门主抬眸,看向窗外挂在中天的弦月,映着月牙的目光闪烁起奇异的光彩,他喃喃道:“预言当真不错……预言当真不错……”

    清风看着门主微扬笑意的唇角,心中为此称奇。因为,她几乎看不到师父的笑容,就算看到了,那些为数不多的笑容,也绝不会是展露给除了朗月以外的其他任何师兄弟或是师兄妹们的……包括哪怕是同样身为门主亲传弟子的她,也从未获得过师父的笑容和满怀真心的肯定。

    想到此处,清风莫名酸了朗月一阵,但很快,她就忍下了这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只能默默一人无声地守着内心的失落。

    门主冷峻的面孔染上逐渐狂热的神色,他看着清风,言语激动道:“预言上的传说之人一定就是你师弟!他可以在平台镇以一己之力杀死魔裔之兽毕方,也可以独自一人应对沧凌城中被妖物操控的血蠕之灾!他和预言中说的一样,是天降神人,是可抵妖魔的存在!还差一步……还差一步,还差盛京!只要他按照预言的走向继续行动,就能帮我们仙机门夺得这天下!清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妖族从此消失!血蠕会从此消失!我们也再也不用被迫与那些妖怪谈条件、委曲求全了!就像曾经,有只强悍到让我们所有人都察觉不到妖气的怪物,拿六年前那场蔓延大周大半江山的血蠕威胁我们交出极哀钟一样!”

    清风被门主愈渐提声的嗓门吼得楞了半晌,但还是没忍住去纠正她所认为的、出现在师父口吻中,还不算完全准确的话。

    她认真回道:“师父您从前不是和徒儿说过,那个威胁我们交出极哀钟的怪物存在太多不确定性么?那个怪物身份不明,来历模糊,就连妖气等等气息都不存在或者是说无法被我们识别,并且在六年前的灾难后,他虽然拿庆阳镇向我们开刀示威过,却还是答应了和我们提前谈判好的条件,更甚至是……”

    说及此处,清风下意识地哽了一下,但她向来直爽的秉性却还是带着她继续说了下去,她觉得从小就教导她说事做事都要遵循本心的师父,也一定会支持她这么做的。

    “……那个怪物也的确给了我们好处,若没有六年前的那场风波,我们也不会在修真门派站稳这样的地位。所以那个怪物立场不明,我甚至怀疑他不会是妖,否则他为何要在谈完条件后,额外扶仙机门上位?这样岂不是更加不讨好?

    而且,这些年来我们仙机门斩杀的妖物千千万万,也毫无任何势力干扰……

    师父,这些话字字皆是徒儿的肺腑之言,所以我认为,我们一定要更为谨慎一些。包括多年前那个同样来历不明的预言,我们也得……”

    她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信任的师父却在听完这些话之后勃然大怒。

    “放肆!祖父的判断岂会出错?!我仙机门自古以来就是修真门派最为权威的门派,你怎敢说如今我门兴盛是因为那妖怪的所作所为?!清风!你大胆!”

    门主口中的祖父正是两百年前带领仙机门的门主,更是和影魔做下交易的男人。

    虽然这老门主从未给后代留下任何关于交易的只言片语,但他从未更变过仙机门创建的初衷——斩尽世间所有妖物,也从未让大家改变对世间万物存在的定义——凡界唯有人妖两族之分。

    所以,如今的门主之所以会搬上老门主上台面,便是认定了后者那句“凡界唯有人妖两族之分”的定义,更是直接勒令清风放弃怀疑那个怪物的想法。

    他觉得那种怪物,只可能是妖!

    清风被吓得连忙双膝跪地,身体匍匐下去,不敢再说话,惧意爬满了她的脊背。

    “你说的预言之事,当真以为为师没有考虑过?在十二年前,那预言猝然降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手里,我展开看其内容,飘渺言语连串,叙事毫无考究,说的皆是这世间从未发生的东西,其中更是带着不少蛊惑我心智的、带着目的性的字句,我当即就觉得此物绝不可信。

    但我认为此物来历不明,恐有威胁性质存在,于是我用尽一切办法去查探预言的源头,却也无疾而终。

    但我没有想到,才仅仅过去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大周便局势动荡,朝廷内廷权势混乱,江山易主的风险无处不在。而这些事情就在三个月前的那来历不明的预言中出现过,一字不差,那些我摒弃并觉得荒谬的预言顷刻让我忌惮起来。

    如若预言属实,那么接下来裴氏便带着他的儿子裴澈到我门内,并且那个叫做裴澈的孩子会是对抗妖魔势力的传说之人。

    那几日,我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迟迟留步于仙机殿,哪里都不去,只为等那个孩子会不会和预言所说的那般,会成为我仙机门的弟子。

    果然,没过多久,预言上的事情再一次应验,我等到了那个孩子,并且破例不要求他接受任何的考验就能成为我的亲传弟子,取名朗月。

    那个时候的我心潮澎湃,认为自己是神明选中的身负重任之人,我拥有预言,便可知晓未来之事,我甚至能做到在裴氏离去时用信誓旦旦的口吻告诉她,裴氏的天下不会坍塌。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些结局了。

    我想尽办法琢磨预言,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朗月,我不得不寄所有探索未来、掌握自己命运的希望于他。

    我每一步都精打细算,无论是教授术法,还是赐其封印之剑,抑或是宣说人妖正邪之道,我无一不竭尽心力,因为我必须按照预言所说,将这位还存在着太多不确定性的“天降神人”培养成在以后能独当一面的,能助我对抗妖邪魔鬼的徒儿才是!

    我一直对曾经要挟我们仙机门交出极哀钟的妖怪怀恨在心,并因门中至宝流离在外而愧对列祖列宗。

    我一直都知道这些妖怪不会收手,我们屠杀妖族,他们不横加阻拦完全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妖族蛮横、毫无道德之心,才不会关心族类生死,他们在乎的是用血蠕虐杀我们无辜的人族,从而统治凡界!”

    门主说得越来越激动,原本平滑的额角如今已经□□青筋数条,他的模样已经变得让清风感到陌生。

    门主微微屈膝,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盯着头叩得紧贴地面的少女,语气骤冷,冷笑道:“清风,你知道那个怪物为什么非要夺走极哀钟么?”

    “徒儿…….不……不知。”

    清风整个人如同泡过冰泉一般,浑身上下冷汗不止,冷意入骨后,它们激发着她的身体越来越任由本能驱使,她抖动得厉害,无论是□□还是话语。

    “血蠕畏火,而平台镇藏着一只快要苏醒的、传说拥有让途径之地倍受烈火摧残本领的烈焰异兽——毕方,毕方是威胁血蠕扩散大周的恐怖存在,那个妖怪自然不允许它在这个关头苏醒,而全天下最扛得住烈火的法器,仅有我仙机门的火水双钟之一的极哀钟。”

    “我多么为难,我既不能放任毕方那个怪物出世,又不愿继续被妖怪玩弄于股掌,放任血蠕继续危害人间。

    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朗月,预言中那个能在未来成长为斩杀一切妖魔的神人之子。

    我在想,如果预言再度应验,拥有如此神力的朗月,他会不会帮我杀死毕方,帮我屠尽血蠕,继而再与我仙机门联手,杀死世间一切妖物,夺得真正的独权?!”

    “我的好徒儿,他做到了,不管是毕方,还是沧凌城的血蠕!他都做到了!预言也都做到了!所有的预言都是真的!包括成仙!包括人间太平!”

    门主张开了上臂,面对窗外的流风月辉,发出阵阵癫狂的笑声。

    清风猛然一震,她的身体没有继续抖颤下去,而是当场化作了铁石,定在了原处,失去了生机。

    因为她刚刚听到了一个词——“成仙”。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词?

    她知道这个词的出现完全是说话之人在情绪激动时无意暴露出来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词语,会出现在这个从小教诲她要心诚、要摒弃私欲的师父口中?

    是因为那个无所不能的预言么?

    师父所说的,预言中带着的不少蛊惑他心智的带着目的性的字句,难道就指它么?

    既然是能蛊惑师父心智的存在,那不就是他心中的人□□望么?

    “成仙”这个词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答案天下皆知,因为修真门派设立的初衷,便是以除妖除恶为积善行德的阶梯,从而得到羽化登仙的机遇。

    但随着修真门派在世间的地位越来越崇高,颇具神性,原本也只是欲望的东西也要遮遮掩掩起来,从而才能对外展现出一副修真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傲人身姿,久而久之,世间的凡人貌似都快要忘记所谓堪比神仙的修真之人,也不过是一小部分与他们同族的人罢了。

    于是身为修真门派内部弟子的清风,常常被训斥着,绝不可将“成仙”此词当作自己修真的信条,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弟子对此心中有数,一直都缄口不言。

    但她绝没有想到,人终究是人,师父终究是人,欲望这个东西怎么可能会消失?

    她其实都明白这些,只是见证从小教诲她和其余弟子了却欲望凡心的师父,当着她的面脱下伪装的外壳,而感到一时无法接受。

    她和那些愚昧的世人没什么两样,在见证了某种看似奇妙美好的东西后,总会臆想出他们更加美好的模样,直至在心中为他们塑造出绝对完美的形象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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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他们都会忘记那些存在在自己臆想中的绝对完美都是虚假的,而那看似美好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拥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本性不移的一面的同类罢了。

    “清风,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这个混乱时代的救世主,朗月是我们共同的筹码,而我、你和朗月,还有整个仙机门都是同一立场的人,我们会带领整个修真界、整个人族,夺得最后的天下和胜利,创造出两百多年前和我祖父一样的辉煌事迹。”

    门主放下张开的双臂,再度恢复成了原本端庄肃穆的姿态,他面色冷下,毫无任何情绪波澜,好似刚刚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存在于清风错觉里的画面而已,好似刚刚失控发疯的人不是门主,而是清风她自己。

    清风这样想着。

    此时,门主已然弯腰托住了清风请罪卑微的匍匐着的双臂,轻轻和她道:“清风,你和朗月都是为师从小拉扯大的孩子,是堪比亲人的存在。

    我待你甚至比待你师弟还要真诚,我愿意将这一切都告诉你,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为师如此信任你,你也该像你师弟朗月一样信任我才是,所以下次刚刚那种忤逆我和仙机门列祖列宗的话切莫再说了,听明白了吗?”

    分明是温和的语气,落在清风耳里,多么像包裹着蜜壳的尖刀,用着她无法抗拒的方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威胁着她。

    她知道,师父在很久之前将这些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被迫走上了不能回头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成为那个欺骗朗月的帮凶,一步一步成为师父满足私欲的棋子。

    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心疼朗月乃至喜欢朗月,却从小被这样的事情威胁着不断忍下所有诸如此类的情绪,她一直告诉自己,朗月最厌恶欺骗他的人,而她就是这样一个应当被他厌恶远离的坏人。

    她自诩道德清高,所以觉得远离他或是与他保持距离是最优选,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最后伤害他,也不会在最后伤害自己。

    但她似乎忘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和朗月的距离终究会越来越远。

    清风几乎是忍着快要掉落的泪,才答应下门主:“清风明白。”

    她无能为力,不,这也仅仅是她的借口,一个懦弱的、不敢反抗的逃兵的借口,一个在私欲和公德的战争中的落败者——她的私欲是不愿伤害朗月,而她必须遵循的公德是听由师父安排,肩负起拯救苍生的责任。

    矛盾的道理,残酷的现实。

    她的私欲不得善终,师父的私欲却能借助所有人的、包括他自己心中的公德得到满足,而朗月会成为满足别人的武器,和可怜的牺牲品。

    这不公平。

    清风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动摇得如此强烈。

    “记住,在六年前我们帮助朝廷摆平天下血疾时,我们承诺过的,为了防止以后修真门派无端干扰人族内政,与朝廷签定下的那个协议相当重要,这关乎朗月最后是否能帮我们拿定对手致命之处一事,也在很大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最后是否能夺得胜局。

    所以在此之前,我们也不可以干等着什么都不做,从现在开始必须加强对其他修真门派的看管力度,沧凌城我倒是不会担心,但盛京这块大地方就不好说了。”

    “清风,你作为师门亲传弟子,应当做好带头作用。”门主用犀利的目光盯紧着她。

    “清风……谨遵师命。”

    门主所说的六年前与朝廷签订的协议——严禁包括我们仙机门在内的等等一切修真门派,在没有朝廷特殊传唤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进入沧凌城、盛京等等极为繁华紧要的地段。

    协议表面上是仙机门出于礼让而做出的格外善解人意的举动,实际上却是在仙机门的立场上,极大地削弱了其他修真门派的话语权和行动权,还能让朝廷极大程度地信任自己。

    这些是但凡身处修真界的弟子们都大概知晓一二的内容,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协议最为重要也最为隐蔽的作用——仙机门门主遵循预言所示的发展规律,并提早为身为“传说之人”的朗月准备好的、没有其他任何多余势力干扰的最佳行动环境。

    “如此……师弟恐怕会起疑心。”清风还是没忍住,说道。

    门主闻言,眼神又是一凛,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他只是冷道:“朗月本就聪明得厉害,疑心这个东西,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避免不开的。我能做到的就是将他起疑心的时间拖到最后一关而已,到了盛京,他疑不疑心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可以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势力干扰我们仙机门的行动,也绝不允许有任何其他势力共享我们仙机门打下的江山。

    当然清风你也不必担心,他会不会在知道真相后厌恶,乃至背叛我们,因为我早就留了他母亲裴氏的后手。

    只要裴氏还在,我就有足够的把握牵动朗月的情绪,他母亲一直是他心里去不掉的痂。

    他母亲在盛京,所以他就是竭尽全力也会去那里。只要他进了盛京,就永远没有回头路了,因为我相信我对他的教诲是持久有用的,我也相信我利用沧凌城之事加重他对妖族的仇视,也是显有成效的。”

    “他做不到背叛。”

    清风默默攥紧了双手,却无力发声,她听着师父长袍拖曳的声响,看着他的身影再度没入风帘之中,她孤寞着站好了身子,躬身又是一揖,将要按照老规矩转身离去。

    却在她刚刚侧身时,被师父披着冰雪气的声音唤住:“今晚去仙机殿祖堂罚跪思过,不到明日极喜钟敲响的时候,就不准起来。”

    尽管师父越来越不像从前,但他的严厉从未变过,这仿佛是唯一能让清风自我欺骗的事实了。

    “是。”

    清风别过苍白虚弱的脸,佯装镇定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