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杏花雨
    秦政看着他,莫名吞咽了唾沫,道:“嗯,回来了。”

    嬴政往旁让了让,邀请他:“同我一起?”

    秦政于是在他身旁躺下。

    躺下才想起来反省自己为何如此悠闲,于是问他:“你可知今日变故?”

    “我知。”嬴政懒懒道。

    他才小睡了小半个时辰,被扰了清梦,说话时调子都有些拖着。

    秦政转身俯卧,又半撑起身,捞了他的一缕发来,道:“你也太过不在意了。”

    “要我在意什么?”嬴政于是问他。

    秦政尚未登王,主动权不在他们这方,嬴政就是想成事,都没有权力和立场。

    而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对于嬴政来说无异于记忆复苏,日子过下来,多是意料之中,自然不会有太大反应。

    秦政给他编小辫子,一边道:“在意联军攻秦。”

    “函谷关乃佑秦之天险,”嬴政扫了眼秦政作乱的手,却也放任:“若是强攻,各国必有损伤,而谁损谁伤,五国各有私心。”

    “他们会内讧。”秦政接道。

    “是,”嬴政揉揉他的脑袋,道:“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惧。”

    秦政给他编完一条,又捞了另一缕发,道:“父王今日在朝臣面前呕血,也不知会在前朝掀起怎样的风雨。”

    这三年来,嬴子楚的身体状况朝中人周知,经了这遭,更是很难让人不多想。

    臣子们最会看势而动,嬴政道:“过不久,或许就有朝臣来向你示好。”

    秦政心中有些猜测,却还是顺嘴问:“为何?”

    嬴政丝毫没有掩饰:“新君将……”

    “嘘!”秦政捂住了他的嘴,赶忙阻止:“你且莫要胡说。”

    “你心中不也如此想?”嬴政笑问。

    秦政确实这样想过,但有些事心中想,却万万不能言明,于是道:“祸从口出。”

    “嗯。”既然他不想再多说,嬴政也不再提,略微颔首,见秦政已经给他编了三条辫子,问道:“编这个作甚?”

    “好看。”秦政随口道。

    实则是他心中想着事,手头也闲不下来,于是拿他的发丝做了消遣。

    “好看?”嬴政轻易看出来他藏着心事,却没点破,而是换了种方式,问:“今日去大王殿中,可有何所见?”

    虽是这样问,嬴政却能猜到大体。

    概是秦政发现了吕不韦和赵姬的那档事,震惊又不敢信,想说却找不到合适开口的时机。

    经他这么一问,秦政果然与他道来。

    说完他所见,总结道:“我有些直觉,母后与吕相之间或许有些……”

    秦政话没说完。

    嬴政于是道:“嗯,怕是如你所想。”

    “他们为何要这样?”秦政稍有些寒心。

    赵姬是他母后,就算是顾及他,也不该在嬴子楚还在世的时候就去私通他人。

    何况私通的还是当今秦国丞相。

    若是父王真的时日无多,届时他即位,又该如何去看待他二人的关系?

    嬴政却道:“不止是他们,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己身利益为先。”

    说着,引导秦政去想当今堪称复杂的局势:“你且看这三年来的朝堂。”

    他道:“其先是外姓宗族。”

    自秦政被立太子以来,华阳太后自觉楚宗室又是扶持当今秦王上位,嫡长子秦政也是她做主接回秦国,现任国君与下任国君都归楚系,自然是大权在握。

    于是不断利用手中势力安插楚人进朝堂,这行人中比较有能力的,是一对兄弟,是为芈启、芈颠。

    秦政查过他们的身世,都是楚王室中人。

    其中那名为芈启的,是昭王之女与楚王熊元之子,有着秦楚两室的血脉,和他都有着一层亲缘。

    楚宗室势力进一步干涉朝政,嬴子楚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三年间,逐渐受不了她的管制,扶持秦嬴宗室,亲近朝中王家、蒙家以及杨家等秦国世家。

    同时,在后宫宠幸韩夫人,朝夏太后示好,想在后宫扶持逐渐没落的韩宗室与其对抗,这也导致夏太后有段时日对秦政好得出奇。

    待秦政想完,嬴政又道:“再是王后。”

    嬴子楚自登上王位后,虽将赵姬封后,却也不忘充实后宫,近来为了扶持韩宗室,经常去韩夫人住处,已有些时日忽视赵姬。

    再者,成蟜年岁渐长,倒是不复先前那样贪玩,反而聪颖起来,加之其活泼的性格,近来颇得嬴子楚喜爱,也常挂在嘴边。

    秦政去见过他母亲几次,每次都是愁容满面。

    他深知赵姬的心性,极其没有安全感,极易多想,却又没有主见,只要有人给她出主意,她概是会听话。

    秦政越想越心惊,从前未将这些事放到一起看,如今整理下来,许多事却是有迹可循。

    嬴政看他的模样,知道他想通了其中关节,最后提点道:“相邦的出现,不得不说巧妙。”

    “可他……”秦政不可置信。

    他可是当初助父王回秦,与父王同登高位的知交啊。

    父王为他封侯拜相,平分天下,到如今,他却与父王的王后私通?

    嬴政简直能将他的心猜个通透:“若是大王出事,王后便为太后,吕相已然为相邦,两相配合,岂不是权势比之如今更甚?”

    “再说,何止私通,归秦时,你可见大王有恙?短短三年,就算有当初在赵国的积疾,又岂会这样快就垮了身子?”

    “怎会……”秦政坐起来身来,脑中一片混沌,道:“如若这样,父王怎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嬴政跟着他坐起,道:“真相中掺杂着假,最是让人分辨不清。”

    也就是说,嬴子楚确实有旧疾在身没错,但这些旧疾不至于让他三年即死。

    这些人加速了他的衰亡。

    秦政还是有疑:“可单凭他二人,又如何能这样瞒天过海?”

    嬴政却道:“我可没说单凭他二人。”

    秦政猛然想到方才提到的楚宗室。

    上位三年便想削弱宗室,果然是太早了吗?以至于惹来了楚宗室的反扑?

    “嬴姓宗族呢?”秦政说得有些艰难:“他们就没有一人察觉不对?”

    嬴政却反问他:“当初那些反对大王即位的势力,又真的尽然出了咸阳吗?”

    秦政背后寒意陡生。

    他知道朝中势力几分,互相对立,都想为己方谋利,但却猜不到,这些人居然能在某一件事上达成惊人的一致。

    嬴政去握他的手,不出意料地,触及了几分凉意。

    “吓着了?”嬴政心觉现在就让他知道这些,或许有些为时过早。

    当即将他圈过来,柔声道:“都是我的推断,切莫全然当真。”

    这话倒也不是骗秦政。

    当年嬴子楚身死的真相,是被人谋害还是真的旧疾并发,他确实不知。

    只是他即位后,吕不韦联合赵姬逼走了秦宗室的几人。

    后来他去查,才知当年嬴子楚即位之时,这几人只是假意迎合,心中存的却是谋逆之心。

    再结合当初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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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局势,这才有了他的这些推断。

    现在让秦政以为嬴子楚就是被毒害,嬴政意在日后让他多几分警惕,也多几分早日将这些势力除尽的决心。

    未曾想把人吓成这样。

    嬴政稍稍有些后悔。

    却又想,当初他有这样不经吓?

    这个时候,不该是会想着日后如何赢他们,而不是害怕这些林立的势力?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怀里的秦政出了声:“他们能这样对父王,日后亦能这样对我。”

    秦政道:“若我不听话,他们亦能除掉我。”

    他从嬴政怀里挣出来,直视他的眼睛,问:“你说,我能赢他们吗?”

    嬴政挑眉。

    看来他没想错。

    怕,他怎么会怕。

    他只会忧心日后不能赢。

    “会的。”嬴政很是肯定。

    秦政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你就这样确信?”

    那是当然,嬴政心道。

    只不过前世在这场博弈中,他花了整整九年才罢了吕不韦的相位,亲政后,更是耗费了不少心血去削弱宗室势力,直到华阳太后死后,他才真正放开手脚征讨六国。

    此世秦政身边有他,断然不会再这样耗时良久。

    不过面对秦政的问题,嬴政只能和他打马虎眼:“直觉。”

    他每次说直觉,一向都是准的,秦政顿时起了些笑意:“我也有这种直觉。”

    嬴政见他放松下来,复而拉着他躺下,道:“那就先顺其自然,不要多想。”

    可说了这样多,此时让秦政不多想,似是有些说空话。

    秦政果然没有回话。

    嬴政看他出神,明显还是想着。

    他还这样小,想多了不免忧思过重,总是不好的。

    嬴政视线移去了头顶杏花。

    花开得正盛,在微风轻抚中摆动着,带动着洒落的阳光在眼前晃动。

    嬴政忽而问他:“想看杏花雨吗?”

    “嗯?”秦政放去权争的注意力被他拉了回来。

    还不待秦政反应过来,嬴政便捡了丢在身侧的佩剑,用力一挥,剑身砸在树干上,带得整棵树都颤动起来。

    花枝上本就满缀着,经由这阵颤动,枝头上白色小花倾落,下雪一般,追随着照下来的阳光,朝他们扑来。

    秦政睁大了眼睛,本浅淡的花香转瞬浓郁,花儿落了他们满头满身,简直连披散的青丝都被铺成了白发。

    转首去看身旁人,只见有几株白花落去了嬴政眼窝。

    秦政见了,忽而便被逗笑,想伸手替他抚开,可微一侧身,面上的一片花瓣骨碌碌滚落,一个不经意,就钻去了他眼里。

    秦政眼中一疼,就想去揉,可刚抬手,嬴政就将他制住。

    秦政只听他的声音随着一阵清风靠近。

    “别动。”

    可他难受得紧,双手还想挣扎,却被嬴政一手制住,往旁一带,两人瞬间挨到了一起。

    接着,嬴政另手轻拨他的眼睛,稍稍凑近,帮他吹出那小花来。

    秦政只觉得眼睛一热,下意识躲闪,却又被他按住,如此两次,才被松开。

    这下终于能用手去碰,可一碰,才发觉眼里已没了异物。

    睁开眼来,就见眼前人凑得极近,几乎再凑近分毫,他那张好看的唇就要吻上自己的眼角。

    微风簌簌,杏花树下雪白一片,席上两人挨在一处,忽而静了声。

    而其中一人,花儿与发丝遮盖之下,默然红透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