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雪》全本免费阅读
很快就到了约定的时间。
礼拜六,下午三点。
那天他约她在海淀那边喝咖啡,是家花园餐厅,环境非常清幽,阳光透过葳蕤的枝叶隐约落在木桌上,筛下片片明晃晃的光斑,让人心情愉悦。
瓷杯里的摩卡散发着咖啡特有的清香,还有巧克力的焦香味。
许栀用小勺子轻轻搅拌了会儿,抿一口,眼睛微亮。
这家店的位置在街角的弧形区,是黄金地段,在附近很有名,据说是一个美籍华人开的。她之前来过一次,是会员制,不接待外客,根本订不到位置,基本都是爆满。
可今日店内空空如也,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一个客人。
她狐疑的目光落到对面人身上。
不得不说,这人做事很厉害,挑的这个时间也恰到好处。早上起来人未免困乏,且是大多数人的工作时间,精神容易紧张,下午两三点正是一日中最惬意疏懒的时候,无形间降低了两人之间那种对峙的气氛。
他今日穿得也很休闲,浅棕色的大衣里是一件毛衣,脖颈处系着白围巾,整个人有种上世纪复古绅士的调调,看上去儒雅又随和,不似工作时那么凌厉迫人。
他面前只搁着一杯清咖,不用喝都能猜到是那种烟灰水一样寡淡的滋味。
她皱了下秀气的鼻子,在心里腹诽。
费南舟将她这一切小动作尽收眼底,无声地笑了笑,将装满点心的小盘子推到她面前:“这家店的司康不错,许小姐尝尝。”
许栀当然知道他找自己肯定不会是约咖啡这么简单,可这人一贯的沉稳,神色言谈间波澜不惊,窥不出深浅。
她反而坐下没几分钟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见她老半晌不动,费南舟笑了笑:“不喜欢司康吗?”他招来侍者,让把这里所有的点心都上了一份。
“不用了,这个就好。”许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虽然这东西不大,但这么整个塞进去也未免有些困难,她的脸憋得有点红。
费南舟失笑,给她倒了杯水:“慢点儿。”
许栀没接,只是默默把点心咽了下去。
可嘴巴里还是无滋无味的。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委屈什么,这样未免太过矫情。
只怪他小时候对自己太好,现在落差太大。
他小时候很宠她,磕到碰到半点儿都不行,他自己可以教训她,但别人要是碰她一根手指头,那就完犊子了。扯过她辫子的同桌小男孩第二天就转班了,也有往她抽屉里扔毛毛虫吓唬她的,后来全校通报大喇叭哭唧唧地跟她道歉……太多了,记不清了。
费南舟是个很冷漠的人,但他对在乎的人如星辰般炙热。
不过,她现在的身份不是他的“身边人”,而是在线的另一端,自然不能奢求他对她有多好。
但这也不代表她能接受他的忽视、轻贱。
明明这件事她没有做错什么。
许栀后来到底是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费先生找我要聊什么?”
费南舟笑了下,从容不迫地端起杯子浅抿一口:“确实有件小事想要拜托许小姐。”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许栀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而且,其实不用问都知道他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
“舍妹年纪小,不懂事,之前的事情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有管教不力的责任,我在这里向许小姐郑重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许栀抿着唇。
费南舟看她一眼,继续:“赔偿、道歉,这些都是应该的,许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尽管开口。”
这话听来讽刺得很,可这人就是有办法把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说得这么好听。
她要是不愿意和解呢,他就要敲打她了吗?
许栀不无嘲讽地说:“什么要求你都办得到吗?”
他眉宇间漾起一丝笑意,语气平和:“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只要是在北京这一亩三分地上,但凡你开口,不管任何事情,我必然——”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太满,只微微一笑,“尽力替你办到。”
许栀心里一凛,忍不住抬头。
从她的视角望过去,男人微垂着眼帘,神色淡静,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食指很自然地勾着杯柄,大拇指覆在杯沿上,说不出的清贵沉稳。
许栀知道,他的底气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真的有这个能力。
不提他爷爷他爸的背景,他母亲娘家从明清时到现在就没缺过钱,是苏浙一带鼎鼎有名的实业家族,根基很深,他本人的关系网络更是遍布商政两界,人脉通达,圈子里有点见识的都肯卖他这个面子。
她一个小女生的要求,能有什么难的?
可甭管再和气,目的都是为了费南希要她闭嘴而已。
许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道:“我要的你给不起。”
“你不妨说说。”他笑,放下咖啡杯看她一眼。
那一眼里分明带着几分轻嘲,但又透着几分不愿计较,说到底,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
许栀说不出的难堪,口不择言道:“要你牺牲色相也行嘛?”
费南舟微顿,连站在一旁的沈谦都震惊地看着她。
费南舟自然是极好看的,但他身上所附带的光环和能带来的利益价值,往往让人忽略他的长相。
就算有女人看上他,也都是小意逢迎,谁敢用这种带着侮辱性质的口吻?活不耐烦了?
出乎意料,费南舟没有生气,只是单手握拳轻轻抵在下颌,半开玩笑地说:“那可不行,为了这种事情当鸭我也太没排面了。传出去,我这面儿往哪儿搁?”
他这话说完,不好意思的变成了许栀。
她面红如血,也明白自己一时意气口不择言,有些造次了。可又拉不下那个脸在这种时候道歉,倔强地别开了脑袋。
费南舟没有计较,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我当没听见,小姑娘,你再考虑一下,想通了给我电话。”
他下午还有个局,要跟省厅一位重要人物对话,留下张名片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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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后许栀就有点后悔,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要是报复她怎么办?转念一想他应该不是那种人。
过了几天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她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个礼拜三晚上就出了事。
家里打了电话来,母亲周春芳的声音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人,他爸的货别人忽然不要了,云云云云。她话里语焉不详的,还没说完手机就被那头的许大海抢了去,对她一顿怒骂:“你他妈你个死丫头,在那边都干了什么……”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许栀握着手机的手指攥紧。
儿时在费家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关优渥的物质条件。
他母亲姚雁兰对她百般疼爱,就算再忙也会抽时间陪她,出差在国外还会记得打视频电话回来给她,叮嘱她每天晚上要喝完牛奶再睡觉。她的衣柜里永远少不了漂亮衣服,甚至一个礼拜一换,她根本穿不完,只要她喜欢,天上的星星她都会给她摘……
费南舟对她的好更是无底线的纵容,她和他出去吃饭时店员不小心在她碗里放了香菜,她生气了,翘着脚丫丫非要他给她挑,明明是换一碗就能解决的事,可她脾气上来了,非要他一根根挑,他也甘之如饴……
回到许家以后,她就被迫跟着搬到霖市了。
半道回来的女儿,自然没有什么感情,何况这时家里早就有了一个弟弟。
许父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在家里很有权威,不容许她和周春芳置喙。有一次许浩偷了许父的钱去打游戏,许父从车间下班回来时发现钱不见了,大发雷霆,拿着扫帚追着她满屋子打,非说是她偷的。周春芳想上前拦,可一对上许大海那双因喝了酒而猩红暴怒的眸子,顿时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那次,她被打得身上都是淤青,后来还是邻居张阿姨看不过去,过来说他们太吵了,她孩子要写作业,能不能安静点?许大海才罢休。
可事后哪怕得知是许浩拿的钱,许大海也没有多说一句,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她大一些后,许大海打她的频率就少了,不过,有时候还是避免不了暴力。她只能更加谨慎,努力学习,不惹到他。
所以,中学时她性格内向,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就连男同学跟她说话也是能躲就躲。因为有一次许浩大着嘴巴在餐桌上问她是不是恋爱了,许大海的目光明显凶狠暴戾起来。
“你胡说什么?!”许栀连忙反驳。
“别撒谎,今天我路过你们学校碰到沈星了,他跟我说的,说你们班有好几个男生都喜欢你。”许浩得意地说,伸手就抢走了她手边的鸡翅。
“你都吃了四只了,给我们留点啊。”周春芳皱着眉头说。
许浩已经埋头吃完了,“略略略”三声就丢下碗筷溜回了房间,桌上留一堆没收拾的鸡骨头。
许栀在费家的时候,姚雁兰总是教导她,吃饭时不可以把菜翻来翻去,吃完饭要把桌上的骨头剩菜夹到碗里,这是基本的餐桌礼仪。
这些在许家完全没有。
许浩和许大海吃完以后,都是碗筷一扔直接回房的,然后留下她和周春芳收拾。
“去写作业吧,妈来收拾。”周春芳往往这样说。
她对她是有点感情的,只是,心里最爱的永远是儿子许浩。她的文具袋是许浩用剩下的,有时候连衣服都是,好在小孩子的衣服男女样式不明显。
考到北京的大学后,她终于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以及,只要想到和姚雁兰、费南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她心里就觉得很安心,很温暖。
可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记忆里的费南舟对她百般呵护,彬彬有礼,而且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发火。
在她心里,他的形象一直都是非常光辉的。
如今才发现,那可能只是童年时一个虚幻的梦境,此刻正在逐渐撕裂。
在梦境的这一端,他们是云泥之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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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信公司在京的总部在建外,不远就是国贸中心,地段很优越,车还未靠近铁门便看到一栋浅蓝色的建筑矗立在车水马龙的桥下,许栀到了墙院门口不能往里了,有巡逻的岗哨过来盘问。
她开始后悔应该先打个电话给他,被盘问了半天做了登记才让进去,她心里委屈兼具生气。
电话拨通以后,听了她一番兴师问罪的质问说辞,他在那边沉吟了会儿,和煦地说:“稍等一下,我现在在开会。”五分钟之后,一个女秘书下来接她,亲切地把她领到楼上的一间休息室,奉上了茶点才离开。
这休息室挺空旷安静的,摆设却是出乎意料的中式风格,她随意看了看,发现随便一样摆件都有可能是古董,连忙坐下,不敢乱碰了。
一杯茶由热喝到凉,门才从外面被人打开。
许栀抬眸望去,进来的不止费南舟,身后还有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似乎是他的下属,神色都很恭敬,一人正在低声汇报着什么,乍然看到这屋子里有人,不由错愕地停下。
费南舟循着他的目光朝休息区望来,牵了下唇角,平声道:“继续。”
这人忙不迭接着跟他汇报,不敢再分神。
许栀脑袋嗡嗡的,忽然意识过来这不是什么休息室,而是他的办公室。
怪不得个人风格强烈,还有一些比较奢侈的私密物品,看着就价值不菲,还好她没有乱碰。
汇报完,几个主管模样的人才躬身撤退。
费南舟绕到办公桌后坐下,翻开一份文件,吩咐道:“把门关上。”
许栀还以为是喊她呢,下意识就走到门口,却见为首那个主管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两人都差点去握门把手。
许栀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狗腿,虽然不是有意的,面色发窘。
偏偏费南舟此刻稍稍抬了一下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的表情很值得耐人寻味。
许栀知道输人不输阵,但她真的控制不住,很丢脸地涨红了脸。
费南舟此人还算有点绅士风度,低头咳嗽一声避开了目光,没有再看她的笑话。
他低头继续签署文件,手里握着一支银色的钢笔,纸页上沙沙作响。似乎是比较重要的事,偶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许栀便在原地等着,好几次想开口又不好打断他工作。
不过他确实是很忙的,工作还是其次,他不会事无巨细都管,但日常交际、维系和各界的关系是比较重要的一环,他的局挺多的。
旁人都觉得他们这类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未必如此,年少时许栀就很少见他笑得畅怀,常常心事重重,精神压力极大。
后来他选择放弃北上去军区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他得留在北京bang他爸。
许栀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跟那些纨绔二代不一样,不是那种靠着祖辈荫庇安享快活的人,他要的是功成名就万人仰视,这种欲-望驱使着他不断前进。
等了半个小时,许栀终于等他办完了手里的差事,碎纸机在办公室里嗡嗡作响,他低头将钢笔盖拧上了。
许栀这才开了口:“费先生。”
费南舟应一声,笑望着她。
许栀原本憋了一肚子气,可现在却像是哑了火,那火气好像已经被漫长的等待无形间浇灭了。
许栀无比憋屈地开了口:“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点?”
其实彼时她来找他时费南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电话里她也没说清,于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着她继续。
许栀见他这么平静,心里又有些打鼓,把家里的事又说了一遍,控诉也重复了一遍,瞪着他,等他给一个说法。
费南舟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皱了下眉,瞥了眼一旁站着的沈谦。
沈谦自知理亏,咳嗽一声躲开了他的逼视。
他确实想不到,这点儿小事手底下的人都办不妥。
费南舟不是个纠结过程的人,他是个结果导向的人,所以也没追究沈谦的纰漏,只是道:“给许小姐泡杯茶。”
沈谦忙去了休息区,给两人倒好茶,这才退出。
偌大的办公室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坐啊,别站着。”费南舟去了趟内置休息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果盘,弯腰放到她面前。
令她感到不满的是,里面还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上面还插了两根兔子耳朵的棒棒糖。干嘛?哄小孩吗?!
许栀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坐下。
她浑身的毛好像竖着,一点就炸,像某种濒临绝境时刻准备战斗的猫科动物。
费南舟觉得好笑,轻轻按了下领带,在她对面坐下。
他微微后仰靠坐在真皮沙发里,穿西裤的双腿交叠着,十指交握,腕上一块黑色腕表,很是风度潇潇,贵气十足。
许栀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兴趣。
可这会儿也提不起什么意气了,只觉得委屈得很。
有那么会儿,费南舟觉得她快要哭了。
他稍默,脸上的表情敛了些:“许小姐,不如这样吧,我许你一件事,你也别再追究这件事情。我们各退一步,这事情就到此为止。这样掰扯没完没了,闹大了大家都难看。”
“是你难看!”她小声嘀咕,仍是不忿。
费南舟差点笑岔,颇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僵持了半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没这个时间跟她耗了,从果盘里挑了枚白巧给她:“你在华克工作应该挺辛苦吧?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举荐信,说说你想去哪儿吧。”
许栀微怔,迟疑地望着他。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以他的身份地位,谁不卖这个面子?等于平步青云了。
许栀没有马上应话,忖度着他话里的真假。
她没那么高尚,但也是要面子的。他这么明晃晃地提出要给她走后门的行为,无异于是在打她的脸,她面上火辣辣的。
她摇头:“我不要,我在华克干得挺好的。”
费南舟好脾气地说:“那就当我欠许小姐一个人情。怎么样?”
再次进来的沈谦听到这句话都愣住了,犹豫着握紧了手里的紧急文件,没有立刻上前。
费南舟抬头,朝他伸手。
沈谦忙快步上前将文件递了过来。
见他已经神色凝重在看文件了,似乎是很忙的样子,估计真的没有多余的耐心再跟她耗了,而且她这趟过来其实也主要是为了家里的事,其实她是处于劣势的,是应该见好就收。
“那好吧,你不能出尔反尔。”许栀说。
费南舟从文件里抬头,笑着点一下头。
许栀都要走了,他唤住她:“你等一下。”
许栀回头,就见他淡笑了一下,起身将手里的白巧递给她。
他的手掌很宽大,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衬得掌心那枚白色的巧克力都变得格外小巧。
许栀踯躅了会儿,红着脸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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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看着她离开,从进门时的怒气冲冲到被安抚、然后乖巧离开,门一关就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还真挺可爱的。早知道这么好哄,我也犯不着……”
目光甫一触及费南舟冰冷的眼神,立刻站直了:“我下次绝不会了。”
“我看你是日子太舒坦,飘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你不懂吗?能和气解决的小事情,非要大动干戈?”
沈谦忙低头认错,不忘辩解一句:“没有大动干戈,就是让那边推迟了几天验货,给点儿压力。”
费南舟不想再听这件事:“华瑞那边的人呢,到了吗?”
“已经等着了,您现在就去见他们吗?”
费南舟点头,起身解扣子,去更衣室换了一套西装。
这次华瑞来向他述职的人里不止有华瑞董事长蒋欢,也有华瑞新上任的执行总裁沈琮。
费南舟进了会客室后,首先打量了一下这位据说蒋欢高价从万华挖来的高级职业经理人。
三十上下,气质沉稳而温润,如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眉宇间有种书卷气。
“费先生。”沈琮客气地跟他问好。
“坐。”握过手后,费南舟笑着抬手请他们入座。
聊了会儿才知道,其实他和沈琮有过交集。
只是,他当时并没有点破,只端起茶杯抿了口,润了润嗓子:“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