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不惧担罪业,不怕负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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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穴者曰岫,云雾缭绕,青山高耸,故名云岫山。

    石阶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落叶,在一场雨后,落叶混着潮湿的雾气,腐化在长满苔痕的山阶上。

    宋聿跟在岁宁身后,同她拾级而上。只是看着她越发清减的背影,不曾与她主动搭话。

    从前,他们一前一后去过净山寺,却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般,一并走过漫长的山阶。

    行至半山,道路两侧栽种了许多朱槿花,朝开暮萎,花朵如今都蔫蔫地垂在枝头。

    迎着一段陡峭的阶梯,穿过青莲寺的牌坊,来到了寺门前。

    踩过泥地上斑驳陆离的光影,经过两座风化的石浮屠,岁宁往功德箱里撒了几枚铜板,与守在一旁的沙弥拿了三炷香,便往香炉去了。

    因着战乱的缘故,青莲寺的香火不及前几年旺盛。

    岁宁垂着头,高举着三炷香,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就只是烧香拜佛,不为求别的什么。

    她眼中藏了许多心事,变得不那么清明,最后又将所有的心绪都隐藏在了烟雾缭绕里。她在香炉前伫立许久,久到香上攒了很长一截灰,以致上香时被香灰烫了手。

    宋聿也随她到佛像前虔诚叩拜,除了正殿三座青铜佛像,释伽牟尼背后还供奉着一尊肉身舍利。

    其实他也不知向神佛求些什么。权势与富贵他生来就有,那便只求个平安罢。

    宋聿从蒲团上起了身,侧头看她时,她仍闭目跪在原地,久矣不愿起身。微风撩起一缕碎发,贴在她汗湿的下颌。

    在柴桑内忧外患的时局里,岁宁不得不拿起刀剑,对着手无寸铁的县民。

    如今,她像是在忏悔那些杀戮与罪业。

    可宋聿想错了,岁宁起身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不惧担罪业,也不怕负骂名。”

    唯一耿耿于怀的,是她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

    她本就是个极度复杂的人,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良善,与在尘世摸爬滚打十几年生出的卑劣。

    同时,她也强大到独自面对世俗压迫、刀光剑影,在尔虞我诈中残喘至今。

    “那么,你又在求什么呢?”宋聿认真问她。

    “求一个心安理得。”她是这样回答的。

    下山之时,夕阳已然背过山头。

    遥远的青莲寺中传来肃穆的钟音。整座云岫山,与山道上的人,都浸在苍茫暮色之中。

    岁宁看着落在身上的余晖,仿佛染了血。她步子沉重,面如纸色。

    “好累啊,宋绍君。”

    宋聿蓦然停下脚步,搭着她递过来的手,耐心道:“我背你。”

    “坐一会儿。”她是自然随性之人,直接拉着他坐在满是苔痕与落叶的台阶上。两人并肩而坐,宋聿拂开手旁的落叶,又摘下落在她肩头的枯叶。

    她这几日都安安静静的,少了几分乖戾之气,也少了些勾心斗角。

    算了吧,岁宁每次出现这些反常之举,等着他的,都只是始料未及的算计。

    有几个下山的香客越过了他们,宋聿望着暮色中的梧桐树影与归人的背影,霎时连风也止息,余下一片寂静。

    “天快黑了,若再不回去……”

    话未说完,岁宁已自然而然地攀在他的肩头,笑道:“走吧。”

    宋聿的的确确被她磨得没有脾气,如今自怨自艾,又心甘情愿地背着她下山。

    他想,没有一个野心家愿意舍下这样一个为他出生入死的女子,哪怕她别有目的。陆宣亦是。

    她可以不在乎真心,只执着于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她所能带来的利益,才不至于沦为一颗弃子。

    在这一点上,宋聿与她感同身受。

    他也曾是宋氏的弃子。

    斜阳下,他们身后的山阶之上蜿蜒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归途,岁宁细数着她在柴桑所做的诸事,几次三番救他性命,又陪他修城防,守孤城……

    末了,她问宋聿:“可想好了要如何答谢我?”

    宋聿思忖片刻,回答:“我名下有几处产业,夷陵茶业,邵陵生丝,巴东盐业,要不你挑一个?”

    岁宁却说:“不够。”

    “贪心不足。”宋聿哼笑着,又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她道:“我不懂做生意,给我这些,还不如财帛来得实在。”

    宋聿调侃道:“我以为财帛这等俗物入不了你的眼。”

    “……”

    岁宁既不愿被他看作个俗人,也不愿跟钱过不去,欲想个折衷的回答,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于是她遣辞措意:“那么宋公子这样的凡夫俗子呢?”

    会入得了她的眼么?

    宋聿哑然失笑。

    他从不敢作此设想,毕竟她所图谋的,永远只有利益。

    “聿本平庸之辈,幸得上苍眷顾,生于富贵人家,有门庭权势为佐。不若如此,我当真不知你图谋我什么。”

    思来想去,他才给出这般滴水不漏的回答。

    若旁人听了这番谦辞,免不得会宽慰几句,岁宁却戏说:“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临了,她还添上一句,“可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真会投胎。”

    “陈岁宁。”他这般称呼她,委实是无言以对了。

    “我不姓陈。”

    “那——敢问女郎贵姓?”

    岁宁说:“我不记得。”

    宋聿惊诧道:“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姓氏?”

    “这个名字也是后来才有的。还记得刻着这二字的金印么?那枚金印,是历阳陈氏女公子的遗物。”她今天难得耐心,与他说起过往,将这个名字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一场胡人驱逐汉人的战乱,使这片土地上多了许多无名无籍之人。

    岁宁也曾是其一。

    宋聿暗自叹息。

    贵庚不知,贵姓也不记得,三茶六礼已是遥遥无期。

    他尚不敢问婚否,毕竟此女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孟浪之徒。

    此刻,岁宁正伏在宋聿背上,言语轻飘飘的,如同蛊惑:“快到冬日了,你可知我的旧疾很难养的?”

    “知道。”

    “取暖的银炭,还有进补的药材……得花很多钱。”

    “你可以笑宋氏无权无势,却不能当宋氏没钱。”

    岁宁悠然道:“看来,背靠宋氏这一棵大树也不错。”

    “哼。”宋聿才不信她的鬼话,“若你真是如此想的便好了。”

    “何出此言?”

    “毕竟于你而言——唯有利益才最长久,不是么?”每当思及旧事,他便会吐出一两句凉薄的话语。

    岁宁沉默着,不说话了。

    宋聿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