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异乡为客,难问人间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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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宁对荆州的印象,停留于二十几年前席卷荆、江、徐、扬、豫五州的流民起义。也正是在那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之中,安陆城沦为一片焦土。

    狼烟四起,流民遍地,怎一个乱字了得?

    马车驶入夷陵县城的时候,车舆颠簸了一下。

    岁宁掀开车帘一角,往车窗外瞥了一眼。只见一人一马,马后牵着个被拖行至死的家奴,绝尘而去。尘土未落定,黄泥地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

    浓重的血腥之气惹得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马夫持鞭驭使了好一阵,才停歇下来。

    “有没有事?”

    宋聿按住了岁宁的手,扶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躯,她此刻却是异常的沉静。

    她道:“无妨,去看看有没有伤及路人。”

    “你在车上等我。”宋聿安抚完岁宁,才下车去,命人清理了道路,又给沿途的摊贩赔了银子。

    待他回来,岁宁开口问:“那人是谁?”

    “西陵林氏的三公子,与宋氏沾了些亲缘。”宋聿神情无奈,与此等人扯上关系,实在难以启齿。

    “噢——”岁宁看出他的自惭形秽,不免调侃一两句,“那可就难办了呀,宋公子。”

    宋聿瞧着她心情不快的样子,也猜到,很快便会有人替林氏清理门户了。

    马车停在了一间别院门前,去年今日,他亦寓居于此。

    他提醒道:“西陵不比武昌,外面乱得很,尽量不要独自往城外去。”

    “公子大可放心,冬日我未必能下得了床榻。”岁宁塞给他一个留有余温的手炉,拢紧了狐裘,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间别院远离闹市,背靠山丘,循规蹈矩的正门放在整个夷陵县城,极不起眼。不像是韶苑那般高调的风格,胜在素净清幽。

    布局与造景,都像极了旧年的常青院。还在前院,便已看到探出墙头的竹影了。

    冷冷清清。

    分明是在异乡为客,却莫名有种归家的熟悉感。

    宋聿偕她去往后院,院中有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树下放着一架秋千。

    岁宁停在那棵槐树下,怔怔出了神。

    宋聿按着她坐在秋千上,问她:“喜欢吗?”

    岁宁收回游离在九霄云外的神思,平静答道:“不喜欢。”

    她总喜欢平静地说谎。

    他却如同得了首肯,眼底泛起笑意,绕到她身后去,轻轻推着秋千。

    阳光透过树间缝隙洒落在她身上,地上斑驳的光影也随风晃动,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我听先生说起过,你从前喜欢栖春居的槐花。”

    身后之人温吞的声音伴着初冬的寒风,落在她耳畔。

    忽然觉得那是及其遥远的年岁了,她早就不再馋当初那一口槐花。岁宁回避念旧的情愫,委婉道:“宋绍君,我早不似从前了。”

    从前,只想要可以避雨的屋檐和足以果腹的食粮,只要活着就好了。直至走上了接触权柄的那一条路,她仿佛越来越贪心,想要得到更多。

    可她终究不愿成为那踩在万民头上的上位者,于是总在与自己周旋、较劲。

    他却说,“我知晓。如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直白的话他从不宣之于口,取而代之的是这样晦涩难明的言语。

    岁宁拨开厚重的狐裘,攥上他落在她肩上的手掌。

    就这般安静地院中几个杂役来来往往,陆续将她的行李搬进屋里,整理停当。

    冷风卷过,露在衣袖外的指尖微微发凉,岁宁打了个喷嚏。

    “回屋去吧。”宋聿抽回了手,同她道,“好好歇息,我今日还有事要忙。”

    荆南之行,一歇便是两日。

    遇上回暖的天气,岁宁便领着扶桑去街市上闲逛。

    夷陵县只是座小城池,论繁华不及十里秦淮的建康。只不过,她此一生都再难回到建康城去了。

    从胭脂斋里出来的时候,又见林氏三公子打马从街上过,掀起一路飞扬的尘土。

    今日林府设下家宴,他像是刚从城外赶回来。

    待黄埃散去,岁宁又见到街头涌现了许多逃荒的百姓,衣衫褴褛的,就地行乞,又反被县吏驱逐。

    恐怕其他几个县城也是这样的光景。

    西陵郡没遇上姜渺那样的太守,也没有像陆氏、宋氏一样会收治灾民的士族。

    走着走着,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回首只见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黑衣道长,他腰间挂着个葫芦,脚上一双草鞋沾满尘土,几乎与土路融为一体。

    岁宁怔愣了一瞬,随即笑逐颜开:“周道长,许久不见了。”

    说着,岁宁便请他到附近的茶摊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周其清问她:“女郎怎的也到了夷陵?”

    “我跟随宋公子来的。”她答道。

    “原来如此。”周其清道,“荆州多有民乱,我以为他会留你在安陆。”

    “他巴不得一直把我拴在身侧。”岁宁低头喝着碗中那涩口的茶,闷闷不乐道,“话说,我亦不知荆南局势如何,每日只看着城里鸡飞狗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周其清无可奈何道:“如今匪盗横行,连林氏都打算迁出西陵了,我看女郎还是明哲保身为妙。”

    “这样吗?宋绍君他从不与我说。”

    “许是不愿让你为他操劳,你若知晓,难免要如我一般奔波劳碌了。”

    “道长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替他奔走吗?”

    “不论在江左也好,荆南也罢,宋氏名声不显,独木难支,须得替他拉拢各家的支持才是。”

    “可是与顾氏的合作没谈成,王氏的姻亲他也拒了,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女郎当真不知晓吗?”

    岁宁盯着见了底的茶碗,只余一些茶叶碎渣,她沉默了许久,心底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权衡利弊之下,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是以这么久以来,她都在装傻充愣。

    岁宁道:“他不说,我便装不懂。”

    周其清看着她,忽地笑了笑,“看来,你与顾氏那位夫人,是同一类人。”

    “那位顾夫人吗?”岁宁问道,“从前在建康城,听闻过她的名号,却不曾见过其人。”

    周其清点头道:“正是。”

    岁宁其实挺不喜欢与那些世家贵胄被混为一谈的。

    他们所图谋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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