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匪我愆期,命途不许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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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廿十,吉日,宜嫁娶。

    若无开春以来的诸多变故,今日本该是与她的婚期。

    原本与岁宁约定好了,回了建康,就来接她。向来重诺之人,却愆期了。

    看到冰冷的水滴顺着柱子落在泥地上,宋聿才知道,建康城又下雨了。

    徐氏的人想逼他认罪,是故他此刻仍在牢狱里。

    宋聿想着,她或许早就听到了京中的传闻,会走入牢狱,来看一看他。却又想着,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实在不宜让她看见。

    牢门上的锁链落下,走进来一位素衫女子。她面色有些苍白,眼下落下一片憔悴的阴影。

    两相对视,一语不发。

    宋聿掸落了衣衫上的干草与尘土,起身上前,却又怕她染上了脏污,于是想要握着她手腕的手堪堪止住。

    难掩面上的喜悦,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抱歉,还是出了些变故。本该是我去找你,而非让你到这地方来看我。何况我如今这般境遇,实在窘迫。”

    岁宁看向这个满腔热忱的傻子,突然哽咽了一下,又很快平复了心情。

    “我来,还你一样东西。”她说道。

    “什么?”宋聿反复揣度着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直至她递过来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系着红绳的玉印。

    “为何要还我,你不要它了吗?”

    宋聿没伸手去接,那盒子便直接落到了地上,玉印磕去了一角。

    她说:“我非良人,愿公子另觅良缘。”

    “为什么?为何又是如此?”

    为何她所有的承诺都不做数?

    “对不起……”

    从去年重逢时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面前复述这三字。

    究竟是怎样的对不起?是一次次弃我而去的对不起,还是一次又一次欺瞒、失约、悔诺、愆期的对不起?

    宋聿问:“我不太明白,你能否解释清楚?”

    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要留在陆府,没法再与公子履行婚约了。”

    是从平阳初遇时起就在骗他,还是这句话也是在骗他?不然她当初为何那么凑巧地撞入了王谢乔宋四家的密谋。

    “骗子。”

    他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再不见素日里的柔和。

    岁宁好像看见了他眼中的泪水,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她怀中无法遏制地落泪,为的是他的先生。

    如今,是因为她。

    他此一生只信任、依赖过两个人,而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算计着他的感情。

    岁宁伸出手,徒然抚过他的眼角,那滴泪水没有落下,又很快被他躲开。

    宋聿想尽了能令她背信弃义的理由,最后只问了一句:“陆氏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岁宁垂下头,无法面对他探究的凝视,毕竟眼睛是没法说谎的,不是吗?

    虽然宋聿总是说,她生了一双惯会说谎的眼睛。

    他不敢相信,一个与利益为伍的人会动真情而已。

    不顾他冷漠疏离的目光,岁宁还是上前一步,自私地拥住了他。分明袖子就藏着那柄匕首,杀人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最后,她只在他手中塞了一团信纸。

    宋聿放低了声音,问她:“是什么?”

    她说:“是我送给公子的新婚贺礼。名单上记着所有与陆灵远有牵连的人,就当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当然,你也可以看作是我挑拨离间的伎俩,毕竟,我本就不是什么可信之人。更何况,名单上还有许多与公子熟识之人。”

    “由公子自己决定,这一次要不要信我。”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宋聿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伤痕,可她转身走得极快,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给他留下。

    岁宁刚走出监牢,就被陆宣夺去了匕首,转而被揽上了马背。他攥紧了缰绳,扬鞭直向城门的方向去。

    “做什么?”岁宁问。

    陆宣道:“我便知道,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陆宣清楚,她是个极其固执的人,断不会妥协,走上别人给她安排好的路。

    岁宁道:“你兄长可没给我留活路。”

    她杀了陶庚,毁了陆灵远在荆州的谋划,又放出谣言,败坏他的名声,到最后,挑拨了他们的手足情谊……

    “他们要争,让他们争去,你何必非要掺合?”他仿佛不知疲倦地策马扬鞭,“我带你离开建康,逃得远远的。”

    出了城门,看着远方辽阔的天际,岁宁突然释然一笑。

    “陆延生,你救不了我的。”刚说完这句话,岁宁呕出一口鲜血,胸前的衣襟染红一片。

    “他的手段,你最是清楚。没有解药,我活不过冬天。”

    晚霞渐渐隐去,万物在岑寂的夜色中,只余模糊不清的一道影。

    原来这就是某个少年诗篇中的,“万里余晖千里圻”。

    只是浸在名利场里的人,再也写不出这样的诗篇。

    陆宣缄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去求他。”

    “没有用的。”岁宁对此并不抱希望。

    他自责道:“是我错了,不该再带你回到这里,也不该放任兄长的不义之举。”

    岁宁沉默着没有说话,原来这么一个骄傲的人,也会有低头认错的一天。不过,他的后悔应该是在看到西陵郡被屠尽的两座城后,在知晓他的兄长是这场祸端的幕后主使之后。

    直到看到了卢信的绝笔信,他才不得不认清了事实。

    “我从前是个读书人,其实我不喜欢打仗。”

    陆宣鲜少这样对她坦露心迹。

    可这样的话,他也没法对家族中的任何一个人说。

    “我知道。”岁宁轻声道。

    他还说过,他的母亲也死于五年前的一场流民帅反叛,所以他才接管了那群流民兵,做着所有士族都瞧不上的差事。

    可他最后还是向权势低头,为家族利益让步了,不是吗?

    ——

    宋聿记得她离开时的背影,她好像,连路都走不稳了。

    可是该怎么去相信她呢?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王忱。

    好像在柴桑的时候,岁宁就曾提醒过他,王忱不可信。

    若她所言是真,那么她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赌他会赢。

    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宋聿紧紧攥着被她丢掉的那一枚玉印,就这么清醒地捱过了一夜。

    直至有人打开了牢门,告诉他,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