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岫》全本免费阅读
八月,竟陵城破。
胡人洗劫南下,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战火延绵到了江夏,满城风雨。
时逢大雨,雨水混着血水流淌到了上昶城下。相较于流寇动乱,胡人南侵的可怖之处在于,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将俘获的汉人当作军粮。
秋雨初霁,胡人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烽火连天,飞钩横锁,进攻的敌军如无数的蚂蚁,攀登城墙。敢采用此种伤亡巨大的战术,就证明了他们有足够的兵力保障。
前线战火焦灼之际,又有一队精锐挖通了通向城内的地道,在城中抢夺财物,掠杀百姓……
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都是一片尸山血海。
长达一天一夜的战线之后,胡人虽暂时退了兵,但江夏的官仓被烧了。
没有后勤补给,敌人攻下江夏,只是时间问题。
议事堂的灯火燃了彻夜,除了查探军情,陆宣亦因向各士族借粮的事不眠不休。
“义阳靠近边境也就罢了,其余几个郡县竟也都称官仓无粮?”
“将军息怒,今年收成不好,田地也大多荒废,无人耕种了……”
“那些士族怎么说?”
“唯有杨氏与何氏两家肯借粮,但还是杯水车薪。”
“我知晓了,退下吧。”
窗外,薄柿色的朝霞一直延伸,蔓延了整片天空。
何钧刚退出去,便又有人推了门进来,陆宣抬眼看向来人,问她:“你怎么来了?喝过药了没有?”
“吊命的汤药,喝不喝也就那样。”岁宁解下斗篷,自顾自在案前坐下,“倒是你,再怎么废寝忘食,也不能改变结果。”
陆宣面色憔悴,只叹道:“城中上万人的性命系于我一身,岂容安歇?”
岁宁道:“武昌定还有存粮,又离江夏最近,往返最多三日……”
“不行。”她还未说完,便被陆宣一口否决。
“倘若江夏城破,下一个兵临城下的就是武昌,他们没有理由不借。难不成,你打算拿城中百姓做军粮吗?”
陆宣攥紧了拳头,愤恨道:“如今宋绍君在安陆城,如今他将陆氏逼到了何等境地,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
岁宁愣住了,沉默半晌,她确实不知晓。
她说:“我只知如今宋氏在京城风生水起,他又怎么会跑到那个旮旯地方?”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陆宣闭上眼,沉声道,“总之,如今两家势如水火,他不可能借粮给我。”
岁宁道:“若你抹不开面子,让我去求他吧。”
即便,她手里没有更多可以用于交还的筹码了。
陆宣看着她愈发清减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你自己都成这副样子了,能不能别再折腾了?”
她的眸光迅速暗淡,又努力提起一丝心气,淡笑道:“就当是——我能替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陆宣背过身去,看着墙上巨大的勘舆图,其实对她,还是愧疚更多。
“可我——没能替你求得解药。”
“没关系,我不在乎了。你能保下容雪院的婢子,我就很开心了。”岁宁忍不住轻笑一声,笑此人痴傻。陆宣愈是在乎她,陆灵远就愈加不可能留她的性命。
用他的话来说,是不愿见自己的手足感情用事。
她没得到陆宣的首肯,却还是骑着栖迟赶赴了安陆城。
秋收之际,安陆城外又是一片稻海。
从前陆氏兵马纵着流寇踏平了安陆城郊的田地,如今也唯有武昌可以借粮给天。岁宁觉得,命运弄人,可笑至极。
安陆城下,立着一女子,一白马。
照理来说,陆宣的这匹马,不论到谁人面前晃荡,都是讨人嫌的存在。更何况是在这一片——陆氏恶名远扬的地方。
可岁宁如今愈发病弱,只训得服栖迟了。
在城外候了一刻钟,待守卫前去通传,得了准许才敢放她入城,领着她到姜府去。
绕过影壁,到了前院,没见到姜太守,只有一个青年在花架下逗着稚童,旁边跟着两个照顾孩子的侍女。
而岁宁,则像是打破这其乐融融的场面的不速之客。
因为那孩子一看到她,就哭了。
是啊,孩子都会害怕将死之人的。
宋聿转头看了她一眼,吩咐身侧的侍女将阿禾抱回屋里。
待人都散去,庭前只余二人,他才问:“你来做什么?”
那语气,没有驱赶,也没有欢迎。
从前交给他的那份名册,确实没有欺骗他,所以岁宁对他,算不上亏欠的吧。
此时她却只能强装平静看向他,道:“我来寻姜太守。”
“坐吧。”宋聿神色平淡地与之擦肩而过,又说,“外祖在江边钓鱼,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派人去告知一声。”
他也确实遣人去告知了,还特意叮嘱,务必让他外祖父晚些回来。
折返时,她仍局促地立在原地。灼热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面上,额角流下几滴汗来。花架之下,只有一张坐席,除此以外,实在没有能落座的地方。
宋聿道:“进屋去吧,没有让客人在外头等的道理。”
“嗯。”
“喝茶吗?”
“不,不用了。”
于是,她就这般干坐着,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唯独不看他。
分别半年不到,她变得无趣了许多。没涂胭脂,也不饰钗环。端端正正地坐在茶案前,低垂着头,双手拘束地叠放在膝上,并且,不敢抬头与人对视。
等在姜府的那几个时辰难捱,除了面对他的不知所措,还有病痛对五脏六腑的摧折。
所以,哪怕屋内不算炎热,她依旧疼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快要落山了,姜太守依旧未归。
也不知是不是钓鱼时翻了船,掉江里去了。
宋聿不疾不徐地问她:“你寻我外祖何事?”
岁宁道:“借粮。”
“哦——”他若有所思道,“忘了同你说了,如今武昌郡是由我做主。”
岁宁完全有理由怀疑,她被此人戏弄了。
她试探性地唤了声:“宋……府君?”
如今这个称呼,该是合礼的吧?
“嗯?”宋聿不禁皱起了眉,她不唤公子,也不唤他的名字了。
“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