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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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去山高路远,一路听倦蝉鸣。

    安陆城外大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如碎裂的银镜,横亘在青山环绕的平原里。

    江上几叶扁舟,渔歌互答,听不出是什么山腔野调。芦苇掩映的江畔,还有几个渔夫在用罾网捕鱼。三五女郎结伴,挎着个竹篮,一边嬉笑,一边采芦苇。

    一片祥和之景,总是让人安宁。

    见过了沿途的荒凉破败,不知要多勉力才能守住这一小片繁华。

    下了马车,由侍从牵引着进了姜府正门,绕过影壁,过几道连廊,来到后院。

    扶桑与泠云侍奉在林老夫人身侧,抱着阿禾逗乐,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着“祖祖”。

    进门见了礼,一行人都停在花荫下乘凉。

    宋聿道:“幸而今日到得早,没有让外祖母从早晨等到日暮。”

    林老夫人笑言:“岂止?你如今才娶妻,不一样让我等到了垂垂老矣?”她又拉过岁宁的手,一阵怜惜,“几月不见,怎的还是这般清瘦?我便说绍君与他外祖父一样不管事,照顾不好你。”

    岁宁尚不知如何接话,便听宋聿说道:“若外祖母知道她染病时是怎样一番模样,就不会这样说我了。”

    林老夫人道:“你二人的新宅落成之前,且在家里住着,屋子已差人收拾出来。外祖母一定给你养得珠圆玉润,如阿禾一般。”

    岁宁瞥了一眼阿禾那如藕节的胳膊,勉为其难地挂着笑,心想还是不必了。

    宋聿问:“我的卧房不曾有人去过吧?”

    林老夫人嗔道:“谁知你作何想的,临行前还落了锁,谁也进不去。我总不能让人将那门窗给拆了吧?”

    他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外祖父今日还在江边钓鱼么?”

    林老夫人道:“他如今得闲了,见到个水坑都得打个窝,在江边一蹲就是整日。日暮总要差人去寻他,才记得归家。”

    宋聿道:“难得不为俗世所扰,您也该学他一样,少操劳才是。”

    “你只嘴上说着叫我少操劳,却又将孩子送与我照顾着,不知几时得闲。”

    听她这样说,宋聿从扶桑手中抱过孩子,笑道:“那我将阿禾带走了,您可别舍不得。”

    老夫人指着他笑骂:“瞧瞧,又来气我。”

    刚捡来时黢黑的孩子,如今被养得白白净净,老夫人总说,阿禾眼睛生得明亮,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长得丝毫不像绍君幼时的模样。

    岁宁与宋聿面面相觑,若是真长得像他才奇怪了。

    那孩子朝她伸着手,唤她“嬢嬢”。

    “阿禾果真最伤我心,还没学会叫‘阿父’,先学会叫‘嬢嬢’了。”宋聿又看向岁宁,笑问,“她叫你呢,夫人要不要抱抱?”

    岁宁摆了摆手,退却道:“甚是可爱,拿远一点。”

    “我便知是如此。”宋聿又忍不住叹息,知晓她其实并不想要一个孩子。

    她眨了眨眼,问:“知道什么?”

    他道:“知晓孩子拴不住你。”

    却把他自己给拴住了。

    岁宁不置可否,她只是还不善于去应接这样的亲情。

    她揉了揉眼睛,道:“舟车劳顿,略感疲乏,我想回房休息。”

    老夫人便遣泠云与她一并回去,顺带安置行囊,只余宋聿在院中与长辈聊些家长里短。

    岁宁再次踏入那间不大不小的寝居,不由想起些不愉快的回忆来。

    入目便是竹节屏风,青色纱帘。虽说是客房,这间屋子从始至终都是为她备下的。

    岁宁自顾自在窗前的藤榻上坐下,透过窗格望着天边的流云。

    泠云替她摆放好了日常用具与换洗衣物,便退了出去。

    直至暮色渐浓,又有人推了门进来。连敲门都吝啬,不用看也知是谁来了。

    “你走错屋了。”岁宁依旧对镜卸着钗环,没抬头看他。

    他沐了浴,换了新的衣物,行过之处撩起淡淡的杜衡香。

    “没走错。”

    她倦于起身相迎,宋聿径直走到她身旁落座,接过她拆下的发簪。

    垂下的乌发遮去了白皙的脖颈,又被她拢在耳后。耳垂上的耳洞几乎愈合,依稀能看得出细小的环痕。

    岁宁道:“出去,我要沐浴了。”

    他嵬然不动,没有半点儿要离开的意思。

    岁宁瞪了他一眼,问:“要赖在这里不成?”

    他说:“我只是担心无人替夫人添水沐发。上一次在这里,也是我为夫人绞干头发,如今怎么不成了?成婚不过三月,这么快就厌弃了我。”

    “……”她抿着唇不语,不知他忽然发的哪门子的疯。

    宋聿又道:“我见你今日不甚开心,是不是不喜欢姜府?看来须得命人早日洒扫干净宅院,卜一个吉日迁到新居去了。”

    岁宁道:“我只是累了,不必想这么多。”

    宋聿依旧看着她,视线不曾移开过。

    她叹了口气,坦言道:“好吧。我的确不善于家中长辈相与,不知晓如何付诸感情,与之相比,还是交涉谈判更轻松些。”

    宋聿低声笑着:“能让你为难的事可不多。”

    岁宁解下玉佩收入首饰盒,手方摸到腰间系带,又转头看向他,催促道:“真的不走吗?”

    “何须回避?”他抬手抚上妆容旖丽的面庞,指腹轻轻摩挲着唇上胭脂,似在蛊惑,“收留我一晚上吧。”

    岁宁道:“这里是你外祖家,你想住哪里都可以。纵是要与姜太守抵足而眠,料想他也不会拒绝。”

    “我只想留在你这里。”

    “也不是不行,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

    “你那屋子为何落了锁,不让旁人进去?”

    宋聿收回了手,淡淡道:“屋里放了些东西,只是都与你有关,不足为外人知晓。”

    她又问:“什么东西?”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没再回答,只从她身后伸手解下了蔽膝,围裳,褪了上衣,只剩一件抱腹,露出后背渐渐淡去的伤疤。

    他说:“试过了,水温刚刚合适。常青院的婢子不在,我猜你不会想让扶桑与泠云见到你这副样子。”

    满身伤疤的模样。

    岁宁道:“我自己倒不在意,只是怕吓着两个小女娘。”

    宋聿没揭穿她,只说:“等会我替你擦祛疤的膏药。”

    春末夏初,窗外虫鸣不止。隔着竹节屏风,屋内时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淋水声。

    当真是困倦至极,蒸腾的水汽也令人昏昏欲睡。

    沐浴之后,岁宁裹了件外袍从屏风后步出,见那人把妆奁中的祛疤药全都翻出来了。

    宋聿??手上拿着一封未拆开的信件,正偏着头,一言不发,满脸疑惑地看向她。

    “别看啊……”岁宁忙扑在他怀里,一把夺过信封。

    湿淋淋的头发带过一地的水渍,此刻湿发又搭在两肩,浸湿了衣领。

    宋聿问:“信封里的是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她收起了信封,笑盈盈道,“只放在这里,谁也不许动它,若让我发现你偷看了,绝不姑息。”

    “好。”他不敢再多言,起身去拿帕巾裹住她的湿发,绞干发上的水珠。

    岁宁颇为满意:“如今倒乖觉,不刨根问底了。”

    “夫人有言在先,我哪里敢问?”他低着头,声音沙哑,“我只想知道,你还会走吗?”

    “不会。”她斩钉截铁道,“为何这样问?可是因为当初折柳赠你,让你生了些许误解?我当时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想了却绍君一桩故去的心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