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三年春。
建康城外有一地母庙,门上楹联载,“后土富媪,明昭三光。”是为护佑阖境安宁,保四方太平的土地神祇。
素来灵验,是以京城百姓常常结伴到此地上香。
黛瓦斑驳,烟火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与风中花香交织,静谧安宁。
地母神像前的供桌下,宿着一乞儿。
对乞儿而言,神祠的供桌,是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有屋檐避雨,有桌布藏身,有贡品可食,还有神灵庇佑。何况看管地母庙的香主每每洒扫,也只扫自己看得见的地方,不去管那些落灰的角落。
然而乱世之中,哪怕是肃穆的神佛前,也充斥着荒唐。
庙里养着许多妓子,专门侍奉来此上香的贵族,哄骗他们给祠庙多捐香火。
每至入夜,庙里便充斥着娇声曼吟,不堪入耳。
最初只是在神庙的耳房,后来愈加放肆,在神像前,乃至供桌上……
神佛无罪,人性肮脏。
乞儿很快就待不下去了。
三月春光,祠庙墙角添新绿,偶有杨絮随意飘落,乘风自由。
微风拂罗袂,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一众侍女的簇拥着,从杨柳树下过,引得膏粱子弟注目,惊艳人间春色。
那是杨氏的女公子,趁着花朝时节,与友人结伴踏青。
墙角的乞儿也迷了眼,只觉得这样美好的人,不该出现在这肮脏的地方。
有少年携玉兰相随,杨絮笑他:“每日都送我玉兰,怕是阿宣院里的玉兰树都被折光了吧?”
少年只道:“你不去陆府看花,我只得携花来见你。”
皎皎玉兰花,灼灼有辉光。
彼时陆氏二公子不曾提起刀剑,也只是个书生意气的少年郎。
杨絮见地母庙前的木柱为雨水所腐蚀,便往功德箱里投了许多银钱,叮嘱庙里的香主择日将此庙修缮一番。
香主忙赔笑着说“好”,又阿谀道:“女公子虔诚心善,地母娘娘定会佑您平安常健,世事遂意。”
杨絮同香主回礼,笑说:“承您吉言。”
她与友人入庙上了三炷香,又跪在神像前,顽皮地看着身侧之人静默祈祷。
“阿宣思量了这么久,不知祈了什么愿望?”
少年答:“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啊——”杨絮故作感叹,“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真说出来了,怎堪灵验?”
少年道:“若我心口不一,那才不堪灵验。”
少时情谊最为真挚,相坐柳树下,言笑吐芬芳。
起身欲归之时,听到祠庙里传来打骂之声:
“我便说桌上供着的瓜果怎么日日都见少,原是都被你这小贼给偷吃了!”
乞儿蜷缩在墙角,任由香主拳打脚踢,一声不吭。
曾自北向南跋涉八百里,她从乱葬垄里爬出来,扒下死人的衣服御寒,身上所有的一切,果腹的吃食,甚至于名字,都是偷来的,从不属于她。
少女上前制止,冷声质问:“何故动粗?”
香主见了贵人,忙改换了一副好颜色,陪笑道:“女公子有所不知,这叫花子藏在供桌底下偷吃贡品,被我抓了个正着。”
杨絮却说:“想来是饿极了才会如此。地母娘娘慈悲,不会怪罪饥寒之人,将食无灾。”
身侧的少年笑道:“你何时能揣测神仙的心意?”
于是遭了她一记白眼。
少年随手摸出几两银子递给香主,吩咐道:“你回头再添些贡品便是了,不必与之计较。”
香主接了银子,忙笑着说是。
少女捡起地上滚落的李子,就着袖子擦了擦,递给墙角的小乞儿,笑意温和:“无事了,吃吧。”
乞儿道:“多谢贵人。”
?
杨絮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乞儿捏着李子一语不发,茫然摇头。
“没有名姓,可有家人?”
她依旧摇头。
杨絮问:“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一、二、三、四、五……”少年点了点跟在杨絮身边的侍女,笑着揶揄道,“呦呦呦——大财主,这是第几个了?”
杨絮道:“我乐意,你管的着吗?”
乞儿如在梦中,不知是怎么入了贵人的眼,跟随她离开的。
只觉得这般明艳大方的少女,便是骄阳也该逊色三分的。
出了地母庙,与那少年分道扬镳,乞儿几经思量,才道:“贵人,以后不要往地母庙捐香火了,那祠庙里的人,夜里总做些不干净的勾当。”
杨絮身边的侍女出声喝止:“休要多嘴!”
“哦?”杨絮问她,“什么不干净的勾当?”
乞儿道:“地母庙里的女子,都是妓子。”
“这样啊——”少女面露难色,若有所思。
后来,她确实没再去过地母庙。
不久,香主的勾当败露,去地母庙里上香的香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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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原本私底下的交易索性不加遮掩,这座祠庙彻底成了靡靡之所。
乞儿心想,其实庙里的地母娘娘也很可怜吧。
——
太宁元年,徐杨两家联姻,杨氏的女公子嫁给了徐氏二公子徐晔。
时隔三年,少年再度去到地母庙。故地重游,那时他想着,最后一次替她祈福。
只是他不曾料到,那里已然成了纵情声色的风月场所,如此肮脏之地,承载不了少年人最为纯粹的愿景。
也难怪,他所许下的愿望不曾得以实现。
那一日他驻足站在神像前,看地母娘娘低眉,泥塑的神像染上了苔痕,不论是面庞,还是眉尾,好似在叹息。
大火燃了一天一夜,房梁倒塌,屋檐坠地,将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香主、妓子、虚伪的香客无一幸免。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落得个清白?
少年不知。
他只知自己再也没有信过神佛。
少年不曾去质问杨氏的女公子为何嫁与他人,他何尝不明白江东与北方世家之间的矛盾,却只得宽慰自己,是陆氏门庭不显,杨氏才放弃了陆氏,选择了与徐氏联姻。
于是他执剑戟,上沙场,舍身陷境,替陆氏求取功名。
后来,陆氏一族在平叛中立了功,收获圣眷与民望,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
可是怕给她招来闲言碎语,陆宣再也不曾见过杨氏的女公子。
某一个他北上平叛的冬日,故人与世长辞。
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
姻缘美满是假的,长命百岁亦未成真。
那样一个如火明媚的女子,走得并不体面,乃至沦为了京城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净山寺造一场大火,收集徐晔贪腐的罪证,使其被贬离建康,又设计引诱徐晔到夷陵城去……
他曾想尽办法去取徐晔的性命。
只不过,徐晔最终死于一女子之手。
一箭穿心,倒是便宜了他。
——
咸和二年春。
那一日大雨,陆宣也因日夜行军而恍惚。
直至在历阳城的项王亭中,陆宣如何不记得当年躲在地母庙供桌底下的小乞儿,只是那小乞儿早记不起他了。
神祠中的贡品,将食无灾。
许多年以前,也有个人说起过同样的话。
神佛如何会计较?
神佛也无力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