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节将近,秋风萧瑟天气凉,群雁辞归。
每年这个时候,岁宁都是在西陵郡度过的。
前两日,西陵郡的陆府君赶往湘城去接他的夫人,郡治的官署闲了几日,案头公文堆积如山。
褪色的椿木窗棂前,燃一盏秋灯,有人低眉抚琴,呕哑噪咂,声音断断续续。
这把琴是从建康城带去安陆,又从安陆跟随岁宁来此的。琴声刻有两字,名曰“涧肃”。
授她琴艺的人不在此,她也因不能常操琴而指法生疏。倒是陆宣那厮,每逢她练琴之时,特地绕过几道回廊,过一道沙庭与月亮门,专程到她院子里来,只为说她弹琴难听。
岁宁回怼:“是是是,比不得尊夫人琴音渺远,陆府君不想听就躲外头去。”
他偏不,只道是:“偶尔听鄙夫弹曲,才知内子琴艺如仙乐难求。”
岁宁横他一眼,只一个字:“滚。”
这几日他终于走了,耳边也算落得清静。
只是窗外麻雀扰人,啄食树上熟透的柿子,落得满地狼藉。
枯坐了一日,总归是有些疲惫。
岁宁披了件衣服,起身步出屋外,坐在鱼池边上,揽去满池浮萍,池水映照碧空如洗。
记忆里,这池清水倒映着颓唐。眼下也只余一汪碧水,哪里还寻得到什么鱼?
西陵郡物产不丰,每逢深秋便封禁山泽,不许入山樵采,也不准下河捕鱼。
再走着,便已出了门,穿过繁华的闹市,到城郭以外去了。
夷陵城的外郭,只余一截残垣断壁,是被战火毁去的旧城址。
而今秋风裹挟,野草疯长。
迎着郊野粗砺的风,岁宁沿着这一段倒塌的土墙,缓缓而行。
她曾领略过此地的风土人情,又亲眼目睹了这座城是如何起火的,如何被毁去,着实可惜。
那是一场偏激的争权夺利,明明她想尽办法去阻止,却还是始料未及。
如今她能做的,唯有缝补这千疮百孔而已。
走得累了,便坐在矮墙上,也不惧罗裙染尘,折了野草编蚂蚱。
于是乎,寻常不会有人经过的郊野,墙根上整整齐齐排了一列的草蚂蚱。
有人来寻她时,她也恰好编完了手上最后一根草。
“这么快就回来了?”岁宁抬眼看他,欣慰一笑,又将编好的最后一只蚂蚱递过去,“诺,送你。”
陆宣盯着手中不务正业的小玩意,揶揄道:“你倒是悠闲,今日公文没看几本,却跑这儿结草来了,明日是不是还得到集市支个小摊啊?”
岁宁不以为然,问他:“怎么亲自来找我了?”
他说:“除了我,谁人还知晓你会往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她道:“我是问有何要事。”
陆宣此刻脸色不太好,似心有戚戚。他道:“快些回去,管管你家中那位。”
“宋绍君来了?”岁宁从墙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裙上尘土,便顺着风,沿来时路走去。
陆宣道:“是。来寻你的,你却恰好不在府里,我方一回来,便遇着这样一尊大佛。”
岁宁瞄他一眼,关心的却是:“你二人没动手吧?他打不过你的,多担待些。”
陆宣嗔怪道:“旁人不知晓的,说我句莽夫也就罢了,你竟也这般看我,着实伤人心。”
岁宁道:“陆延生何时成了会计较这些的人?”
“嘁!”他哂笑道,“我哪一日不在乎过名声?”
岁宁附和道:“是极!然则天下人口中美名都加于你一身,都是不够的。”
她一边这样调侃,一边走在乡道上,想着心之所向,疲乏竟渐渐消散了,步履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陆宣的府邸时,前院却未寻到那人的身影,只隐隐听着后院里传来一阵琴音。
岁宁与陆宣面面相觑,一个猜:“你夫人?”一个道:“你夫君。”
二人一齐到后院去,陆宣刚一踏入院门,便踩了一脚的瘫软泥泞。
是个熟透的烂柿子。
他黑着脸,道:“我当初便说栽玉兰树好些,你偏要选这柿树,这下可好,招得满地的虫蚁。”
岁宁道:“回去换鞋去罢,别踩脏了内廊的地。”
她熟练避开满地的落柿,又扯下垂落的枝桠来,摘了个熟透的软柿子。
琴室之中,宋聿正扶着琴身,索上新弦,又细细调试弦音。
岁宁欣然向他走去,跪坐在他身侧。
“你怎么肯来了?”
宋聿没答,依旧调弦,只说:“旧弦早就松了,曲不成调,也不知你是怎么弹下去的。”
她笑道:“是么?我听不出来。”
树叶窸窣,麻雀鸣啼,日光穿过寥寥沉榆香烟而来,倾洒于他挺直的背脊,余下几缕落在琴桌上。
岁宁不知何时揽过身边的手臂,扣住他索弦的指节,非得在他忙别的事时,生出这些亲昵。
宋聿侧头看着她,正愣片刻,复又微微叹息,这才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你说秋日可归,如今已而秋半,我若不来,你怕不是要掐着时节季末才肯回去。”
岁宁眨了眨眼,道:“哪有?我本来打算月底就回去了。”
“当真?”他探究。
“好吧,冬至前。”她如实回答。
得到这么个答复,浮光恍惚,他难以维持面上的平静,转瞬便抽出手来。
他说:“安陆到底是比不得这里,若是再乱些,贫瘠些,指不定还能让你对此多上点心。”
“怎会?我只对绍君上心。”岁宁讪讪笑着,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他又说:“许多年不曾与你一起过拜月节了。”
岁宁问他:“所以专程来西陵寻我,只为过节?”
宋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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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我想你今年早些回去。”
她又拉过他的手安抚,笑着说好,就这般不记承诺地满口答应下来。
宋聿也回握住她的手,道:“还因为有一日夜晚,见月色很好,却无人与共,故而也想同你一起过拜月节。”
共一轮明月,沐同一片月光。
他说,只此一次,在满庭月色的窗前,他曾见过有情人的眼睛。
岁宁追问着,是哪一次啊?
宋聿轻叹,看吧,没心没肺的人果然记不得了。
多年以后,或许她也终会想起,那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春归时又是春将半。
檐角挂着轮残月,有白日外出的人踏月而归。
一庭澄净月色,照满书窗。纸糊窗格中落下一道朦胧身影,与竹柏影一并遮去些许月魄。
岁宁向他走去,静静立在窗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从屋内轻启窗格,道:“在等某个不顾家的人。”
几分薄如蝉翼的月魄敷上他的面庞,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岁宁只笑:“归来晚,幸而绍君亦未寝,与我相对小窗前。”
而屋内人垂眸看着她眼角笑意,却无法同她言笑。
拜月节都过了几日,而她习惯一人独往,是丝毫不在乎的。
岁宁察觉他的低落,于是问:“怎么了?又遇着了烦心事?”
宋聿矢口否认。
她便说:“来屋外坐坐如何?今夜月色很好。”
是啊,月色很好,可哪里比得上前几日的一轮满月?诚然,那是此生他见过最圆满的一轮月。错过一次,便要再等几月,或是几年,甚至此生终不得见。
昔年她离开时,只给他留下了额角的疤。如今她离开,便会给他留下日复一日的期许。
今夜他与她并肩,在院子里踱步。
静谧的风声吞没了呼吸,他喜欢这样安静的夜,这样她会暂歇收起锋芒,同他多些温声细语。
虽说平时也有过这样温和的语调,只不过那或多或少包含了算计。
唯有夜里,她把声音放轻,是为了不扰夜的沉寂。
他忽然说起:“若你早两日回来,便可以看到更圆更亮的月,比今夜月色更美。”
岁宁不曾作此想,豁然笑曰:“我昨日在别处也看到了同样的月,却不觉更胜今朝月。你看天边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昨夜的月是圆的,可今夜也残。”
满园春色庭中,东风送暗香,浮动月昏黄。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玉容沉静,思绪流转于她的眉眼。
这一日月色与某个雪夜里昏晦的灯火一样,明明灭灭,他得见有情人的一双眼,也只在这样难以看清的情景里得见。
罢了,不想了。
说不定当真只是晃了眼。
他如是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