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帷幔后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青鸾下意识稍退半步。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鸦青进府,宁晏礼如果派人埋伏在此,自己定难逃生天。
犹豫间,却闻鸦青又道:“大人不能沾风,还请女史入殿。”
青鸾手心微微汗湿,紧盯着那面帷幔,用平静的声音道:“太子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大人若有话要捎给殿下,奴婢在此处听着便可。”
她在提醒宁晏礼,若她在宁府有半分闪失,李昭定会知晓,李昭知晓陆皇后和陆氏亦会知晓。
帷幔里的脚步停了下来,殿内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青鸾屏息等了片刻,却没听到宁晏礼任何回应。
她看向面前的鸦青,后者还保持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眼中盛着客套的笑意。
可刹那间,他眸底分明映出一道寒芒,那寒芒源自帷幔之后。
难道是剑光?青鸾心中一窒。
她明白,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奴婢,宁晏礼真将她杀了,虽会过早引起东宫与陆氏对他的戒心,但却并不会因此与他反目。
所以她在赌,赌现在的宁晏礼还不想把自己挟持皇权的野心明目张胆表现出来,上次在刑室殿她赌赢了,但看眼前这架势,她心里却有些没底。
宁晏礼难道当真不顾忌了?还是说这两日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确定她就是淮南王府安插在后宫的细作?
安静中,青鸾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在脑海中迅速划过这两日经历的点滴,却在想起李慕凌找她提及玉簪一事的时候,倏然愣住。
彼时她只担心被李慕凌察觉异心,却忽略了那簪子正在宁晏礼手中,他突然发问怎么会是巧合?
就在这时,帷幔突然晃动。
青鸾眸光霎时一暗,下意识就要闪身退后。
霎时间,却见一柄银杆从幔帘后探出,将帷幔豁然拨开。
两名侍婢从帘后走出,将两侧帷幔用银杆撑着,又拿出红绸绑好,而后向她和鸦青福身一礼,翩然退下。
青鸾钉在原地,怔怔看向殿内端坐的墨影。
雕花窗下,宁晏礼容姿清俊,脸上不带一丝病色,如玉般通润莹白。
他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修长两指将一颗黑子落定,淡道:“你将防备都写在了脸上,莫不是怕我在此杀了你?”
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青鸾面颊微烫,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大人擅弄玄虚,奴婢一介弱女子,心有惶恐不得不防。”
弱女子?
宁晏礼心中冷笑,只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不喜沾染人血,在此处杀你,我也怕血污溅入殿中,扰我安睡。”
“本还要感谢大人那日为奴婢包扎伤处,现在看来,大人不喜沾血,全然是奴婢想多了。”青鸾回嗤道。
眼前这人,前世今生杀人如麻,竟还好意思顶着一张谪仙似的脸,说自己不喜沾染人血。
当真是大言不惭。
宁晏礼掀起眼,眸中蔑然,“你想的确实太多,此事要谢还是谢他罢。”说着他将目光在鸦青身上扫了一下。
一旁的鸦青莫名愣住:谢我什么?
青鸾无心争辩下去,她调整呼吸,伏手道:“大人言语间中气十足,想来身子已然大好。大人若没有话要带给太子殿下,奴婢就先行告退,速速回宫秉明殿下,也好叫殿下放心。”
“我是没有话要带给太子。”宁晏礼从棋奁中拈出一颗白子,“但我却有话问你。”
“大人想问的,前夜奴婢已经答了,大人若是不信,奴婢也没有办法。”青鸾语气不善。
宁晏礼端详着手中的白子,视线缓缓上移,停在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此刻那张脸上媚色少了一半,换成了五分的倔强。
刚才还紧张得面色发白,这会子又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情绪都掩饰不住,淮南王府培养的细作,就这种水平?
还是说,在他面前,她脸上的神色都是做戏。
“你前夜所答,我可以相信。”良久,他缓缓道:“你往后所说,我亦可以相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鸾蓦地抬眸,却见宁晏礼拿着那颗白棋,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接过。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青鸾没有动身。
宁晏礼直看向她,似漫不经心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局接下来走向如何?”
此言一出,青鸾当即明白过来,宁晏礼所指,是东宫那盘没有下完的残局。
她执白子,本是稳压黑棋一头,却因宁晏礼落的一颗黑子,将局势生生扭转。
“对弈之人,哪有对棋局走势不好奇的?”青鸾坦诚道:“尤其是将死之局枯木逢春,谁不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宁晏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不容辩驳:“那便过来与我下完这局,看这死局究竟能否复生。”
日落黄昏,夕阳余晖将殿中照成柔和的琥珀色。
宁晏礼将白子放入青鸾手中。
玉石棋子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下一刻,便被青鸾紧紧攥住。
他在威胁她。
宁晏礼所言的“死局能否复生”,乃是一语双关,棋盘上的死局,亦是当下她的处境。
他对她已经起了杀心,即便不打算在宁府动手,换在别处,他也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身首异处。
但他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盘棋局后,他会重新定夺她的生死。
接过白子后,青鸾在宁晏礼对面撂摆跪下,视线落在棋盘上的瞬间,她面色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
虽说是要将之前残局下完,但看到黑白棋子与东宫那张棋盘上分毫不差的摆布,她还是稍稍有些惊讶。
没想到宁晏礼竟真有如此闲情逸致,将那副残局一颗颗棋子地摆了出来。
鸦青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细微的呼吸,以及交替落子的清脆声响。
但青鸾知道,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定会有十数影卫暗中注视着她,但凡自己稍微作出半分对宁晏礼产生威胁的举动,就决计无法全须全尾地走出宁府。
“我记得你说自己生于淮水之滨。”宁晏礼将手伸入棋奁,取出几颗黑子,语气不似平日冰冷,倒更像是在拉家常。
“不敢欺瞒大人,奴婢阿母原是先王妃的侍婢,奴婢自幼在淮南王府长大。”青鸾落定一子,自然回道。
宁晏礼定是早将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才会故意试探她的反应,若此时在他面前作伪被发现,自己下一颗棋子便会是终局。
“淮南王府?”几乎没有间隔,宁晏礼很快又落一子。
“奴婢幼时在世子身边侍奉,待阿母故去,奴婢……奴婢因一些旧事,无法继续在王府当差,先王妃看在奴婢阿母多年伺候的份上,不忍将奴婢变卖,就在三年前把奴婢送进了宫里。”青鸾道。
“旧事?”
宁晏礼落子极快,青鸾一边应对黑子反扑的攻势,一边掂量着如何回答,鬓边不觉微微渗出薄汗。
她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说来,那是奴婢少时的私事了。”
听这话音似有暧昧,宁晏礼的手在棋盘上方忽而顿住。
他凤眸轻抬,只见那双媚眼明暗闪烁,好像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
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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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他注视的目光,眼神交错间,她看出他眼里的探究。
他要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下一刻,青鸾却吞吐起来,犹豫道:“大人……此事关乎奴婢清誉,还望大人听后切莫外传。”
宁晏礼黑眸微震,他像是忘了自己还停在半空的手,即不落子,也不收回,蹙眉道:“清誉?”
青鸾轻轻颔首,双颊浮出一抹尴尬。
宁晏礼见她如此,不觉语气一沉:“你和李慕凌?”
青鸾又含羞地点了点头。
眼前女子扭捏的神态让宁晏礼没了耐心,他将手中棋子倏然丢回棋奁,冷道:“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玉石棋子发出清碎的撞击声。
青鸾看着宁晏礼,却似突然怔住:“大人你——”说着,她像是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脸上腾地红了起来,错愕道:“大人此言何意?”
青鸾此番变脸,反倒叫宁晏礼一愣,眼见女子媚眼泛红,他呼吸没来由地一窒。
这副暗含指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此言何意?他说的明明都是她的意思。
“奴婢自幼侍奉世子,在王府时便有人恶意揣度,将主仆情份编排捏造,说成了……说成了……”青鸾眼中噙泪,像是憋了满腹的怨屈:“当年因为此事,奴婢在王府处处受人挤兑,几欲自戕,幸得先王妃怜悯将奴婢送入宫中,又遇到皇后娘娘赏识,才苟活至今日……”
话音甫落,一颗泪珠晶莹滑落,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叹息粗中有细,应是屠苏的声音,青鸾脸上的神情差点没有绷住。
想到自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语,竟将淳朴的屠苏诓骗进去,她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但面对宁晏礼致命的怀疑,她只能如此。
这样既说得通宫宴那日李慕凌对自己的态度,也圆得上玉簪一事。
只是这番说辞能否打动宁晏礼,却是未知。
青鸾掏出锦帕,在眼角轻拭,顺便用余光向宁晏礼瞄去。
只见他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眸浓黑,像是没有化开的墨。
“奴婢知道,大人一直怀疑奴婢是王府安插的细作,可自先王妃故去,奴婢对王府就再无任何留恋。”青鸾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继续道。
“虽然世子因旧日主仆情份,每次入宫顺路都会前来探望奴婢,奴婢纵是心怀感激,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对奴婢亦有知遇之恩,奴婢何必舍近求远,放着未来的储君和金陵陆氏不去依附,转而去为一个边远的诸侯冒死?”
青鸾的声音不大,但言辞诚恳真挚,若是换作旁人,她大有信心将其说服撼动,但宁晏礼究竟揣着什么心思,她竟坐在对面也看不出来。
两只青雀盘旋而至,从窗前飞过,原来不知何时,夕阳早已沉没。
府院中掌起明灯,光线透窗而入,照在玉石棋子上,显得幽亮晶莹。
宁晏礼没有作声,仍旧默默看她。
他本是寡言之人,更擅用沉默隐藏自己的心思。
青鸾被他盯得很不自然,遂将帕子收起,转而道:“今日天色已晚,奴婢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大人若没旁的要问,奴婢便就此告退。”
说完,她起身行了一礼,见宁晏礼垂眸不答,便当作默认,径自躬身退下。
待退至帷幔侧旁,大约是注意都集中在宁晏礼身上,她竟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来人。
她刚转过身,就与那人撞个满怀。
“哎呀!”只闻少女一声惊呼。
“实在抱歉,我——”青鸾急忙道歉,然而在抬头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