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陈暨借寿辰之名将于今晚在陈府宴请世家朝臣,”鸦青秉道:“陆相、桓尚书等老臣亦在其列。”
宁晏礼将画卷放入火盆,淡淡“嗯”了一声。
朝中无人不知他受李洵重责,在他失势时纷纷转投陈氏,这并不意外。
“谢璟又向陛下告了病,近日一直足不出户,谢氏眼前似乎已暂交由那村夫掌理,此人谨慎,咱们派的人始终近不了身。”
火光洞穿纸面,不规则地向四周舔舐。
宁晏礼看着画中面孔一点点燃烧成灰,平声道:“我既防他,他也定会防我,与此人交手不能心急。”
前世因那南疆毒发作到底让他逃去了北魏,今次既已重来,这盘棋断不可走错一招。
鸦青颔首,“只是现下陈氏已蠢蠢欲动,怕是还想要借机拿回兵权。”
宁晏礼看向他手中的信件:“可是司白传信回来了?”
“是。”鸦青将信呈上,“和亲仪仗应已行至边境,昨夜刚入夷城,镇北军严阵以待,计划随时可以行动,只待大人下令。”
修长的五指将信展开,半晌,宁晏礼看完将之一并掷入火盆,又从身旁拿起两本的账册,递向鸦青。
“你带着赵鹤安的‘遗物’和这账目到赵府走一趟。赵晋这五兵尚书当得疏忽,去提点他两句,让他做点正事。”
鸦青屈身接过一看,竟是彼时青鸾从仙乐楼盗出那两本账册的誊抄本,旋即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让赵晋拿这账目揭发陈暨?”
“赵鹤安与淮南王府勾结,赵晋见了罪证为不累及自身,定会照做。”宁晏礼道:“此事时机已至,由他向陛下揭发,最为合适。”
“臣明白了。”鸦青应道,而后像是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人。”
“嗯?”
“还有一事与大人禀报……”鸦青略显犹豫,“女史方才向臣提前支了半个月的俸禄。”
宁晏礼拿起书卷的动作顿了顿,才翻开书页,似不经心道:“所谓何事?”
“女史签了字据,按了手印,但至于钱要用在何处……却是没说。另外——”鸦青又道,“女史还向臣告了半日的假。”
告假?
宁晏礼视线仍落在书中,声音却冷下一些:“也没说缘由?”
“这倒说了。”鸦青道:“说是有些女儿家的私事要办,酉时前就能回来。”
宁晏礼倏然抬眸,“女儿家的私事?”
鸦青面露难色:“既为私事,臣也不好过问……”
“……”
书卷被缓缓捏出褶皱,宁晏礼沉默不语,少顷,又哗地将书翻过一页。
鸦青不敢多言,又等了半天见他仍未开口,才躬身伏手,打算悄悄退下。
却不想他刚退两步,就忽闻案后冷道:“派人跟着,看她要做什么。”
.
东市芙蓉记前仍排着长队。
一书生模样的男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手中油纸包着的金乳酥还冒着热气,抬头瞅见等在一旁的女子,双眼一亮,笑盈盈地跑上近前。
“可算是排上了!”
女子举袖帮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怪道:“瞧你这一头汗。”
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金乳酥递到她面前,“快尝尝!”
女子面上飞出两朵红云,双目向两侧瞟了瞟,“四周这么多人看着呢!”
书生见此脸也红了,却仍坚持:“都说趁热好吃,你且尝尝,是否真如传言那般美味。”
女子像是拗不过,娇羞看他一眼,旋即就着他的手,在金乳酥上咬了一口。
“你觉得如何?”那书生期待地望着女子,“可还喜欢?”
女子以帕掩唇,红着脸甜蜜点头。
“女郎要的面来了!”
老叟端上汤面,青鸾闻声收回视线,垂眼看着清亮亮的面汤,默然抬手抽出一双木箸。
“唉呀,”老叟见她方才望着芙蓉记的方向,不禁跟着看了过去,叹道:“他家的生意可真叫人羡慕,老叟这面摊支了二十来年,也不曾有过这般光景。”
那书生与女子二人相依走远,青鸾顶着热气挑了缕面,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好吃的。”
“什么?”她声音不大,老叟没听清楚。
“……”
青鸾咬了咬牙,突然觉得这面汤实在寡淡,没什么滋味,便抬手去拿桌上的醋壶。
谁料刚倒一点儿,醋壶就见了底,青鸾抖了抖,一滴不剩,面汤却连色泽都没怎么变。
“老丈,”她对老叟道:“可还有醋了?”
老叟连忙从旁桌拿了一瓶,青鸾接过,闷头就倒。
鼻息下渐渐漫起一股酸涩,眼见面汤越来越深,一旁的老叟也看愣了眼。
“老叟卖面这么些年,上回见这么能吃醋的,还是位相貌极俊的贵人。”
青鸾动作一顿,又听老叟道:“那贵人应是寻着夫人出来,出手忒阔,竟用金来买面,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想起那日与宁晏礼在此处吃面,青鸾紧紧攥住醋壶,低声喃道:“谁是他夫人。”
“什么?”老叟又没听清。
“……”
青鸾看着碗里的面,深吸了口气,挑起一大口,埋下头去,下一刻,却“噗”地一下整口喷了出去,把卖面的老叟吓了一跳!
居然这么酸?
宁晏礼那厮竟也吃得下去!
面是吃不下了,青鸾买了一只糖人,直奔药铺。
途经一卖簪的摊子,摊前一对男女,男子正为女子试戴发簪,俨然一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甜蜜景象。
青鸾漠然路过,咬下糖人的脑袋,在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响脆。
她自小喜爱甜食,但今日这糖人,着实甜得发腻。
迈进药铺,青鸾叫抓药的小童拿了几副安神粉。
“此粉不用煎不用熬,只需就水服用,保管女郎睡得安稳无梦。”小童道:“每副二十文,女郎要多少?”
每副二十文!
青鸾大为惊讶。她在淮南王府刚成为细作时,每次任务后,都会有一段时间被梦魇缠身,不得已便寻药铺买了这安神粉。
在淮南,此粉每副只需十文,不想在上京,竟生生贵出一倍!
小童看出青鸾的迟疑,“不瞒女郎,买这安神粉的,皆是在宫中或在贵人府里做近侍的,俸禄虽不算少,可贵人哪是那么好伺候的?差事做久了,难免郁结于心,日日不得安枕。此粉服用方便,买了也算保命,二十文还很抢手哩!女郎若是不要,我便收回去了。”
“等等!”青鸾忙叫住他,攥着袖中的钱袋,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五指,“五副,算我八十文,行不行?”
.
安神粉每副不到巴掌大,青鸾仔细收入袖中,见天色尚早,便向南边第二条巷子走去。
巷中仍见那道褪色的红幡随风翻卷,只是再不闻那铿锵的打铁声。
吴叟的小院大门紧闭,青鸾上前推了推,听见里面铁锁链磨擦的声响。
她靠近,沿着门缝向内望去,打铁炉孤零零座在院中,炉口漆黑冰冷,旁边堆着木桌木架,上面空荡荡地落着几片树叶。
院中没有撕打拖拽的痕迹,虽因无人而显得寂寥,却能看出,吴叟和小虎子离开前应还仔细收拾了一番,看来宁晏礼果然没有为难吴叟。
青鸾稍稍放心了些,转而向隔壁院落敲了敲门。
很快,院中传来不耐烦的应门声:“别叩了!别叩了!这一日到晚的!”
青鸾愣了愣,没等反应,门已从内打开,“你这老疯子真是——”
开门的老妇亦是一愣,上下打量青鸾一眼,“你是来……”
青鸾伏手一礼,“多有打扰,我是想来问问大娘,可知临院吴铁匠搬到了何处?”
不知为何,一听问隔壁的事,那老妇眉头随即一皱,嘟囔道:“怎么走了个老的,又来个小的?”
青鸾闻言不解,却见那老妇就要关门,连忙抢先一步把门扒住,“大娘所言何意?”
老妇愈发不耐,往外推她,啧道:“你们这些穷亲戚是见他吴铁匠遇了贵人,发达了,才想着来攀附的罢!快走快走!”
“大娘误会了!”青鸾忙从袖中掏了一把铜板,塞进老妇手中,“吴叟曾有恩于我,我此番寻他并非攀附,而是为报恩的。”
老妇看着手中的一捧铜板,又抬头看了看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瞧你这身衣裳,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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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那老疯子的家人。但你来的确是不巧,说来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有贵人来把吴铁匠和小虎子接走了。”
“可知他们被接去了何处?”
“哎呦,也不知吴铁匠怎么走了运,那日来接他的马车,把整条巷子都堵了,街坊四邻的都在一旁看着,听一位大人与马车里的贵人提到什么永安坊的宅院,想是那爷孙二人往后不用打铁为生了。”
青鸾闻言不禁暗自咋舌。
难道宁晏礼竟在永安坊也有宅院?
这厮究竟是有多少田产?
正思忖着,不知谁家小娃忽地喊了一句:“老疯子又来啦!”
青鸾循声看去,一个消瘦佝偻的老叟一手拄棍,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出现在巷尾。
那老叟步履蹒跚,见着一户人家就去叩门,像是在询问什么。
青鸾想到老妇方才的话,遂又问道:“大娘,那位老丈也是来寻吴叟的?”
那老妇探头一望,脸色霎时沉下,“吴家十几年不曾来往的亲戚,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听说吴铁匠结识了贵人,便一直到附近来问。”
“大娘可知所为何事?”
“疯疯癫癫的,说是丢了闺女,要找吴铁匠求贵人去寻。”老妇说道:“起初街坊都可怜他,但后来很快就听说,他哪是丢了闺女?明明是他与人赌输了,把闺女给卖了!”
说到此处,老妇“呸”了一口,“我看他是还欠了赌债,想找吴铁匠借钱呢!”
老妇把自己知道的也说得差不多了,眼见那老叟挨户敲门,离她家越来越近,便急着挥手叫青鸾快走,“那老疯子难缠得很,小姑子别理他,赌鬼帮不得的。”
随着老妇家的大门合上,不远处又传来孱弱的叩门声。
青鸾看了那老叟一会儿,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脚下却踟躇起来。
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老丈可是吴叟的家人?”
那老叟闻声一怔,连忙颤颤巍巍转过身来看她。
青鸾取出钱袋,“老丈,吴叟已搬走了,你日日来寻也不是办法,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你且拿着先去还些赌债,莫要再打着吴叟名号来此处叨扰四邻了。”
老叟看着钱袋愣了愣,浑浊的双眼登时红了,“小姑子,我,我并非赌徒啊……”
青鸾心生狐疑,遂又试探道:“老丈莫推辞了,这些钱若不够还债,我家中还有许多,老丈即可随我去取。”
那老叟却忙推开青鸾拿着钱袋的手,急得像要落泪,“这里无人信我!村中也无人信我!我就那么一个小女,便是再混,也不会拿她去赌啊!何况我活了几十年,连赌坊是何样子都不曾见过……”
说着,他愈发激动,整个瘦骨嶙峋的身子,连带拄棍的手都在发颤。
赌鬼大多见钱眼开,可青鸾两次以金钱试探,这老叟却都不动心,分明不像那老妇口中所言会卖儿卖女的赌徒。
“老丈先莫急。”她上前扶住老叟,“家中究竟遇到了何事?”
“我命苦啊……”老叟举袖抹泪,“家中小女走失连月未归,寻了各处都不见下落,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也不至舍了这老脸,日日来此求人呐!”
“老丈可曾报官?”
“报了,隔日就报了!”老叟泣道:“起初说是小女与人私奔,衙门不理,后来我与家人连击了三日登闻鼓,才有官差过问。谁知隔日村里就起了流言,说是我在赌坊与人赌输,把小女赔了进去……官差竟也信以为真,为此还把我在牢里关了数日……”
若老叟所言为真,这流言起得甚是荒唐,其背后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操纵,且身份定不一般,否则衙门也不会如此大胆,赶在登闻鼓下摆明了包庇。
“老丈家中难道得罪过什么贵人?”
“怎么可能?”老叟面露愕然:“我家几辈都在城郊村中耕种为生,连衙门里的官爷都未见过几次,何谈得罪什么贵人?”
既非私仇,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老叟女儿的下落,青鸾心中隐约浮现出答案——
仙、乐、楼。
青鸾心中微颤,不禁合上双目。
脑海里瞬间浮现一双绝望的眼,接着便是一道月白人影,在窗外夜幕中倏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