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六年九月廿四
风攀丘林,云抚山脊,夜里忽来的大雨,浸湿了离山脚下万顷赤红的寂寥,落了遍地水镜。鸟雀音疏,残叶缀珠,粒粒晶莹落下,晃开了暗淡的虚影,同样叮咚作响。
顾言造反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刘宜手里多了个铁腕的侍卫,清理宫闱,整顿禁军的事情也逐渐飘到了各位大人的耳蜗里。
茶余饭后的谈资,多一点也没关系,街头巷尾也开始议论纷纷,瓜子嗑得多了,也开始收拾行李,说是准备逃命。
骤起的风雨须臾间打湿了千机卫连夜搬出的数十把十二石的弓矢,官兵冒着雨挪进了邻近的军帐中,晾到早晨,却还是双稍滴水,弓弣腻滑。
十几个官兵拿来了棉布,一把把细细擦拭,忐忑着可别遭了顾统领责罚,可不论如何擦,稍附弦契吸了一整夜的水,握在手上依旧是湿凉一片。
晚宁睁开眼时,顾言已经悄悄出去了,她便觉得奇怪,起身换上素色绣蝶的衣裙,想着找刘宜借身宫婢的衣裳,乔装打扮一番,各位大人也就未必认得出来。
刘宜遣了婢女宫娥候在了九华殿门外,一个个梳着丫髻,簪着珠花。
大花芙蓉的漆木卷角托盘里,逞着一顶累丝蝴蝶的缠金发冠,松石作叶,玛瑙作花,螺钿为蝶,两侧配着垒丝镶碧玺的蝴蝶步摇,双翅随着婢女谨小慎微的动作微微颤动,蝴蝶腹下是南珠串成的流苏,六簇半尺长,各缀着一颗鲜红的宝石,整整齐齐依次排开,铺在朱红的托盘上。
婢女双手端着,已经酸麻难忍,可刘宜吩咐了,晚宁开门之前,谁也不许动弹半分,一旁端着衣裙鞋履的婢女,亦是微微打颤起来。
晚宁起身后换好了自己的衣裳,并不知情,自然而然地拉开门,她们眼前一亮,带着苦海到岸的喜悦,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
晚宁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空手的宫娥便把她推进了殿内,端着东西的两个婢女快步跟了进去,走到刘宜的桌案边,把东西仔细放在案上,又回到门口,把门关了起来,上了闩。
“大小姐,陛下吩咐了,您穿这个去猎场。”站在最前面的宫娥屈膝施礼,身后几个也跟着照办。
晚宁心想,即是去猎场的缘故,那便顺着刘宜的安排就是,顾言让她呆在刘宜身边,那必是无碍的。
“好,那……那你们弄吧。”她看着桌上的发冠和衣履,有些迟疑,心想这得多累赘……
姑娘们手上功夫熟练,给晚宁挽起了发髻,替她解下素色的衣裙,换上了一身云锦金绣的交领鸾凤及腰襦裙,白底朱花流云摆,如意玉带束腰,金凤腾云覆在肩上,一双缀珠绣莲的翘头赤舄,桑蚕丝线随着她的脚步闪烁着五彩光华。
晚宁对着镜子左右观看了一番,好看,自是高兴,可这未免太显眼,招人侧目,如何掩藏她的出现?
还没等她想明白,宫娥又把她扳正,将累丝金冠戴在她的头上,插上了两侧的蝴蝶步摇。
收拾妥当,宫娥婢女们皆跪在了地上,俯身拜道:“拜见清宁郡主。”
“郡主?!”晚宁从未想过这种事情。
跪在地上的姑娘们没有理会晚宁的惊异,领头宫娥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补了一句,“请郡主移步猎场。”
晚宁别无选择,抬手摸了一下许久没带过的头冠,金丝玉石触在手中,熟悉又陌生。过去还是人人艳羡的千金小姐,戴着便觉得理所当然,本该如此,可如今身份复杂,这一身打扮倒是让她很不自在,总想着逃跑时会被绊倒,惹人不安。
她看着跪拜她的宫娥婢女,只觉得眼前场景有些恍惚,许久没有人跪过她了,忽然之间还有些不太适应,又或者,是已经适应了平等的关系。
她吩咐她们起身,从她们旁侧绕过,自己开了门,“走吧,去猎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从九华殿出来,晚宁看见了一架辎车,外型宽大,车顶呈半圆拱状,戗金芙蓉的檐边坠了一圈宝石穿珠,与锦纱帘裙相护叠衬,右侧檐角坠着銮铃。
漆木车身,窗框是戗金的云纹,对开的车门两侧,龙骧军的赤红应龙纹样撞进了晚宁的眼里,她略有不安,心中只怕自己连累了刘宜和顾言,站在车架边上,犹豫不决起来。
驾车的是天武军的官兵,见小夫人不上车,皆有些慌乱起来,这差事若办不好,统领的棍子可不好受。
“夫人请上车,陛下吩咐了,必须安安稳稳地把您带过去。”几个官兵跪在了晚宁脚边,也是告诉晚宁不要让他们为难。
晚宁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心想既然顾言同意了刘宜这样安排,那应是没有问题的,她踩在垫脚的台阶上,一步步定着自己的心神,坐进了车里。
车内亦是宽阔,晚宁在里头竟可以自如的展开双臂,左侧一个小案设有围边,固定这一个盘子,里头放着些果脯,右侧同样一方小案,固定着一个青玉细口瓶,晚宁拿过来闻了闻,里头竟是桃子榨出的汁水,喝了一口,清新酸甜,不必猜测,便知是顾言弄的,他总记着她爱吃桃子。
厢壁两侧各挂着一盏琉璃花型灯,里头燃着松油灯火,透过晶莹的琉璃花瓣儿,映在车厢里,灰狼皮毛做成的铺毯显得绒绒暖暖。
晚宁俯身摸了摸,心想定是前两日打来的,那么快便做好了,定废了不少心思,本来换个头面便可,掩饰身份而已,可这从里到外的阵势,未免夸张了些,顾言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晚宁乘着辎车兀自思量时,翌阳军的大营已逐渐热闹起来。头戴红缨钢盔的天武军镇守在各处,大营主帐四周旌旗翻扬,天色没有转晴的迹象,茫茫猎场乌云遮日,幸而没有落下雨来。
有官上奏让刘宜改日,刘宜道:“今日不来的,便是窝囊无用的,免了官职也罢。”浪荡模样,手一挥,根本不看他一眼。
没等到刘宜的旨意,各家公子陆续赶到,各府各衙的官员紧随其后。
千机卫把数十匹龙驹牵到马厩里,在食槽里放足上等的草料,顾言看着他们干活儿,文武百官从他身后走过,没人知道他是谁,千机卫自然也不会说,一声声大人叫着,大家都以为只是个当红的御前侍卫。
营中弓矢湿滑依旧,握在手上总是不那么舒服,各家公子武将皆有不满,一番抱怨之后,找到了顾言头上。
“你怎么办事的?这样的东西怎么用?”怒气冲冲地公子哥儿对着顾言大吵大闹起来。
顾言转头看了他一会儿,这不是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吗?他不认得顾言了,顾言心里觉得好玩儿起来。
“怎么就用不得?我用给你看看?”顾言手一伸,让他把弓给过来。
公子哥儿也怕自己出了糗,他早听说这新来的侍卫有些本事,便不肯给,“你能用有什么用?这些又不是给你准备的?”
顾言笑道:“行军之人烈阳雨水皆要受得,区区一把弓湿了便用不了,那您还请回去观摩便可,属下怕您伤着自己。”
虽听着气愤,却也觉得在理,那公子只能忿忿道:“你给我等着!”他转身往那放了弓的营帐走,默默想再找一把趁手的。
顾言却没觉得有什么,继续盯着千机卫搬挪东西,各府的官员都需安排好位置,他有意让大家都看看清楚,广陵小侯爷如今长什么样子。
刘宜在主帐中等着晚宁过来,今日晚宁便是他的妹妹,他有自己的任务。
十三年前那把剔犀云纹龙头弓今日又摆在了架子上,正正立在主帐门前,那弓好得很,雨淋也不怕,摆出来让各家各户看看样子。
晚宁到时,满朝文武已经就位,在自己的席位上等着刘宜发话,刘宜却不想说,坐在龙椅上自顾自的倒酒,今日他最大,不想说就不说。
一双翘头赤舄踏下辎车,群臣侧目,只见一美艳女子徐徐步入大营,累丝金冠华彩熠熠,蝴蝶步摇垂在耳边轻轻晃动,见脚下湿腻,她兀自将裙摆轻挽,腰身微俯,小心走着,到了刘宜身边,她放下衣摆转过身来,双手交于身前,直视众人,耳边珠坠纹丝不动。
不少人逐渐觉得这女子眼熟,刚要开口,刘宜便高声道:“这是寡人的表亲妹妹,清宁郡主,大家认识认识!”
认出晚宁的官员登时心惊,这分明就是裘大将军家的大小姐,哪里是什么清宁郡主,可皇帝说是,他们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自咽下刚想出口的实话,猜测着顾言是否真的威胁着刘宜。
顾言光明正大的与侍卫们站在一处,望着晚宁满意地笑着,心中感叹他的阿宁竟也有这端庄淑雅的模样。
晚宁最不喜这种要端着架子的场合,可今日戴了这金冠便也要端一端,想着要装得像一点才行,暗自忍耐着脖颈的僵硬和酸痛。
刘宜见没人有意见,扶过晚宁让她坐在自己身旁早已摆好的贵妃榻上。她来之前,官员们都以为是给嫔妃准备的。
刘宜笑盈盈地望着晚宁,惹得晚宁一阵尴尬,悄声道:“你怎么不跟我事先说说,我都紧张死了。”
刘宜亦低声道:“兄长说不能告诉你。”
即是顾言安排的,晚宁便觉得那算了,顺着他的意思,端着便端着吧,毕竟今日是他的主场。
刘宜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衣襟,“头筹就是这把弓,该干嘛干嘛去。”
踏马欲奔的众人听了这话一下想不起来动弹,怎么?没个正式的开场吗?还真没有。
刘宜见他们不动,假意生起气来,“怎么?!还要我请你们出发?!”那声音是吼出去,连马都吓一跳,众人闻声皆陆续奔离,生怕着眼前昏君疯起来便要治他们抗旨的罪。
顾言看着一众公子、武将踏着满地湿红飞奔而去,转头对晚宁笑了笑,自己回到侍卫的营帐里,换了身金丝云纹的锦袍,取了金冠束起了头发,从营帐后面绕了出去,拉起一匹白义绝地悄悄奔出了大营,穿进山林里。
晚宁见他离开,知晓如今只有等待,起身走回主帐中,不想再理会阶下一双双鄙夷的目光。
顾言的加入是众人意想不到的,路过他身旁的皆不认识他,见他眉宇冷厉,亦不敢随意招呼。
马蹄踏过水洼溅起泥来,绝地的身上落了不少赤红,犹如斑驳的血色。
顾言一弓三矢,夺下了每一个竞争者的猎物,箭镞破空,射下便走,轻松的很,也不言语知会,更无客套寒暄,引来了不少愤恨的目光。
几番争夺过后,几个公子聚在一起不再想着狩猎,左右是抢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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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讨论起如何教训他来。
湿滑的弓握在顾言手里与正常的没有丝毫不同,可在养尊处优的人手里,那便是顶顶的不趁手。他们一番窝火,又被抢走了猎物,于是就有箭镞瞄向了顾言的脑袋。
可瞄是瞄了,却谁也射不到他,一箭射出偏了三尺,顾言发觉时蒙了一下,回头一看,还觉得好玩儿,绕着几个公子跑了几圈,笑道:“你们真是一点儿都没长进!”说完便扬长而去,若是贼人,便早已死绝,而今日这些人他都认识,只是,他们已不认得他了,倒也有趣。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顾言已不再是玩儿得不知时候的少年,差不多了便往回赶,一路上看着天武军拖着自己射下的野物,今日没有狼,他怕晚宁不高兴。
回到营帐时,天武军已经扔了一地的野物,几乎都是顾言杀的,没有狼那便要多打一些,他也不想抢的,但若要赢的话,便只有抢多些才稳妥,大不了请个席赔礼道歉。
照着顾言的安排,等到众人都回来了,刘宜才假惺惺地从主帐里走出来,故作一脸惊叹状:“嚯!这一大堆的是谁杀的?!”
顾言也假惺惺地从人群里晃出来,“陛下,是我。”
“兄长好手段!改日教教我啊!”手一指,戏演得夸张了,便有些好笑,刘宜自己笑了起来。
顾言见他笑,自己也没憋住,满朝文武看着两个人,怎就笑起来了?思路顺了又顺,怎么回事?
年长的眯着眼睛往顾言脸上瞧,同辈的试探着往他身边凑,许是想着:“陛下喊他兄长,他到底是谁?”
嫌弃弓太湿的那位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也跟着众人凑了过去,看着这站在原地任众人围观的男子,逐渐觉得眼熟起来,这不是那御前侍卫吗?兄长?奇怪了,他再一瞧,不对,惊得喊了出来:“顾言!”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有几个公子凑到顾言面前想看个仔细,顾言则往后退了一步,“看什么,几个都没什么良心,居然不认得我,日后也不带你们玩儿。”说着别过脸去,似真的介意一般。
听了这话,好像确实是这个人没错,可都觉得怎就变了模样,乍一看还凶悍得很,“不是,你不是造反去了吗?”有个胆子大的说了出来。
顾言却无辜起来,双手一摊,“我在宫里玩儿得好好的,造什么反?”
群臣闻言开始交头接耳,有人便问:“那去启州的是谁?”
刘宜趁机发了话,“诸位大人也瞧见了,众口不能铄金,想造反的另有其人,顾统领遣人往启州收缴了臧大人私藏的兵器,番城多余的兵甲已尽数放回家中,各位大人若有心效力,便亲自去查,定可知晓原委。“
群臣相视一番,皆拜下,“陛下英明。”
哥俩相视一笑,此番还玩儿的不错,刘宜抓起那把龙头弓,扔到了顾言身上,顾言接在手里,来回看了看,“陛下有心了。”
但还有一事,时间还早,先吃点儿东西再说。
打来的野物正好烤了下酒,满朝文武此时觉得今日真是好日子,阴霾天里,心情亦是畅快,君王不昏懦,他们便有好日子过。
晚宁在刘宜的营帐里不想出去,拿着笔沾墨画着梅花儿,一张又一张,扔了一地,刘宜看了半日,偷偷与顾言说了。顾言强作镇定,作有礼状应付着各位大人,拖到了天色渐暗。
阴云绵密,星月皆不见踪迹,千机卫的官兵们抬出来九龙云鸾灯,一颗颗五彩琉璃灯渐渐燃起,穿成了大排的龙凤灯架,绕着大营摆了一圈,还有些花篮子,千机卫正在细细摞起。
顾言跑回帐中,进门便问,“阿宁可累了?”
“当然累了,都不敢躺下,坐了一日。”晚宁一边画着,一边应他,没看他一眼。
顾言见她头也不抬,便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看看她,又看看纸上画的花儿,“阿宁画得真好,比宫里的画师都好。”
晚宁知晓他又在胡说,放下笔来望着他,“我不怪你,我只是无聊的很,你不必如此紧张。”
顾言扔下手里的纸,走到桌案边上,牵起她的手往外拉,示意她起身出去,“我这有东西是专门送给阿宁的。”
晚宁便知肯定有鬼,又是衣裳又是马车,但假装不知吧,免得扫了他的兴致,问道:“是什么?”
“跟我出来。”
顾言把她带到了外面,刘宜正与文武百官寒暄着相互敬酒,见两人出来,知晓差不多了,摆了摆手,让身旁的老官儿退下。
百余丝缎做的花篮摞起了一座小山,细小的琉璃珠子穿成了一串串灯火,似天上星辰落在了这花山上,一星星地随着钻入的晚风轻轻闪动。
晚宁正想上前去摸一摸,漆黑一片的空中却出现了两盏天灯,而后逐渐变成三盏、四盏、五盏……逐渐融融如海,漫天璀璨,再数不清数量,耀眼的光华染红了整个天际。
她眼中闪烁着漫天的莹光,正看得出神,顾言却忽然朝她跪下,高声道:“顾言求娶清宁郡主,望陛下成全。”
刘宜可不介意他跪谁,手一挥,“准了!”
“郡主,天上三千明灯,臣只许你一人。”
晚宁笑了,这倒是新奇,“爱卿平身,本宫也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