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华咏章只身去了镇一中报道。
华长清正在气头上,对骤然叛逆的小女儿很不满,连送入学都不肯去:“你不是翅膀硬了吗?连南城你都敢去,大人说话你都敢插嘴,区区去个镇一中算什么啊?”
郑雯没劝。被气到的不止华长清。
他们觉得小女儿胳膊肘往外拐。要不是老太太坚持,金霏这趟来就得逞了。
金霏的养母如今还在,她还鼓励金霏早日来接亲妈过去。据说金家当年就富甲一方,但人到中年,未能有一儿半女。那一日郑老先生半夜孤身一人抱着孩子走到金府附近,遇到了夜归的金老先生,一个动了善念相问,一个悲泣难言。
金老先生怕他是走投无路想不开的人,好言留他半宿,才从郑老先生的哭诉中得知了怀中孩子的命运,金老夫人喜欢孩子,一见郑霏的小脸便抱着不肯撒手。
他们保证一定会好好养这个孩子,金家做药材生意,郑家倾家荡产买不起的山参,不过是金家店里的一味药材商品。
郑老先生留下全身上下的钱财,二女儿的八字,却终是没留下家中地址:“霏儿就送给你们了,她还小,或许记不起旧家。”
但郑霏不仅记得自己父母姓甚名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改。她礼貌懂事,又生得玉雪可爱,只是除了倔,金家夫妇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盼着她喊一声爹娘。
金霏从小体弱,在金家的照顾下,一日好过一日。许久后郑霏改姓金,金家夫妇随后就怀了亲生孩子,但依旧待她如珍宝。
命理中说,收养命中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便能得这孩子的亲缘。
她十六岁那年春天,金家计划迁居辽城,走之前金霏提出想回家看看,金家夫妇虽然有些醋意,却捱不住女儿的恳求,但郑家在何处,这些年又有何变迁,一概不知。
金霏只记得家附近有一条河,为此金家派人沿途寻找,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是总归是找到了。
那年夏天,金霏满怀期待的找到旧家,只见房屋瓦舍,依稀是旧时痕迹,但不巧家中无人。村里人见她们衣饰簇新,好奇围观,告知郑家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郑老爷子教书为生,偏那时恰逢暑期,郑家举家外出了。枯等三日,金家留下一些礼物寄存在村长家,便走了。
郑老太太本不信村里的传话,但众人言之凿凿,都称见过那貌美少女,像极了她二女儿。自此,郑老太太再不肯出远门,每逢寒暑假,她日日都习惯的望向秀水河数次。
金霏回去后随金家迁去了辽城,气候和心事,让她又生了病,金家夫妇便不肯她再寻亲。
金霏再次回到北城,是她结婚前,这次她隔了十一年,终于又回到了亲生父母的怀抱。
但相聚如雾,日出便散。
金霏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对她的爱护,明明只是七岁的记忆,但她偏偏执念了一辈子。
她心里也有许多疑问,但是她从小早慧,不开口询问,只在心里自己猜测描补。
到郑老先生去世时,她都以为自己是因多病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
直到养父临终前絮絮话别,才为她揭开谜底。但时局动荡,命若蜉蝣,等到金霏回神注意到郑家时,才发现郑家早就支离破碎了。
她十六岁那年回秀水河就从邻居嘴里得知了,她走后余下的两个妹妹相继病逝,母亲疯疯癫癫间从乱葬岗捡了一个弃婴抱回家养,那个孩子就顶了小妹的名字,叫郑雯。
亲父死在浩劫伊始,母亲便随唯一幸存的妹妹生活。
金霏空叹命运多舛,贼老天无眼。随后便在丈夫的陪伴下,来接母亲去辽城同住。
但郑老太太死活不肯,又说故土难离,又说骨肉难分,最后才抱着襁褓中羸弱的孩子:“这是小五,我要照顾她长大。”
金霏不能亲孝膝下,便经常寄来信件和钱。
多年来,两城相隔,是妹夫的家书年年报平安。
金霏常常思念母亲,又总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郑老太太不肯离开,而车慢路远,这一别不知道再见是何年。
华家夫妇羡慕卢家的家世,金霏却羡慕他们能得以承欢膝下。本来这次金霏下定决心要接母亲回辽城,但总归拗不过郑老太太。
她像个无理取闹的老小孩,无论金霏和女婿卢吉安如何劝,她都只是老泪纵横的摇头:“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华长清在一旁表忠心:“姐姐姐夫放心,岳父岳母待我恩同再造,我一定会好好孝顺岳母。”
这场不见刀兵的博弈,华家挟郑老太太以赢金霏。
但华咏章不合时宜的开口了。
她先是童言稚语,摊开外婆对二姨的思念,又顺手拉踩了她们镇的医疗水平,最后再故作懵懂的问二姨能不能带外婆去大城市检查身体?
她不了解二姨,听别人的一面之词难免会有偏颇。二姨一家行程又很赶,若是不单刀直入,可能又会错失一次给外婆看病的机会。
她怎么不知道她爹爱面子,这种问法跟华长清刚刚的保证一起听,妥妥像指桑骂槐。
不用金霏说,卢吉安当即保证他们会接管。
华长清对她吹胡子瞪眼:“为什么又要折腾你外婆?前阵子你不是已经带她去看过了!”
郑雯也脸色难看:“是啊,妈,你前阵子不是做过检查了吗?老去医院那种晦气的地方干嘛?”
郑老太太连连点头,又从自己的“百宝盒”里找出上次检查的单据,力证自己康健。
金霏没说话,卢吉安也有点讪讪的。
华咏章不肯放弃,略一思忖,眼也不眨的撒谎:“外公说的,一定要带外婆去大医院检查身体!”
“胡说!”郑雯咬牙:“你还没出生你外公就去世了!他怎么对你说!你这孩子脑子不清醒是不是!”
作为一家之主,华长清的怒喝对华家的孩子们来说无异于“天子一怒”。郑雯倒是很少行使这种家长权利,但是她骤然尖锐的声线,还是把华咏章吓了一跳。
但也只是最开始的那几秒,华咏章暗暗握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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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梦给我说的。”
华元璋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他一下子想起来之前被妹妹暴起反抗的经历,他吞了口唾沫:“小五是有点邪性,爸,咱家还是请人来给她驱驱邪吧!”
华长清半天不说话,他嘴唇开合了几次,最终退了一步:“我尊重妈的意见。”
郑老太太那关不好过,她被亲生女儿抱着手臂哭的心都碎了,才也退一步:“去检查身体,但不去辽城。”
既然敲定了行程,接下来就是钱的事儿。华长清不肯又落了脸面,但照例先哭穷。
几个孩子读书,读大学和读高中,都是消耗钱的事情,儿子的工作刚拖完关系,花了一大笔钱,不是他和郑雯不想孝顺,实在是有心无力。
铺垫完,他还是忍痛掏了一百块。
金霏接受了,卢吉安接受了,老太太接受了,华咏章不接受。
华长清眼睁睁的看着小女儿一脸天真的输出:“外公在梦里说,知道咱爸妈的难处,不让他们出钱。”
金霏笑了笑,正要为此买单,便听那十四岁的小姑娘甜甜的道:“所以外公说,他留下的那笔钱,正好可以拿出来,哦,好像不是钱,是一些金石字画。”
她话落音,便见父母脸色难看至极。
郑老先生去时,亲生女儿金霏不在身前,所留遗物,悉数归养女和视如己出的女婿所有。
但多年来,无人提起,仿佛从来没什么金石字画。
最后华长清黑着脸将埋在床下的岳父遗物挖出来,双手奉上。
所以卢家人一走,华咏章便成了华长清和郑雯眼里的罪人,甚至夫妻俩还把她叫进卧室,审问了许久,问她还梦到了什么。
任他们如何威逼恐吓,华咏章都假装自己是一颗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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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一中的大门往里走,有一条长长的路,道旁树种的是一排香樟树,华咏章踩着落叶,嗅着秋日的香氛。
前调是香樟,中调是金桂,尾调是自由的秋风。
她背着书包在前面走,冯家二兄弟跟在她身后,二人手拎着她的生活用品,兢兢业业。
冯月梅今天也开学,来不了,但是她把她的“带刀侍卫”分了俩给华咏章。
根据简易的指示牌,三人很快到了报道处,有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志愿者在现场为他们指路。
看着她的架势,大多数都会上来问:“是今年的新生吧?”
华咏章笑眯眯的回答:“新生。”
她咂摸着这两个字,乐呵呵的笑着,心想她确实是新生。
即是新生,又是新生。
冯二哥和冯三哥不知道她笑什么,一路亦步亦趋的跟着她,直到把她的行李送到了女生宿舍。
送完后冯二哥站在一边,冯三哥扭捏了一下:“月梅往年在学校的床铺都是我铺好的,她撑不平床单。”
华咏章没理解:“那你现在去给她铺,还来得及吗?”
冯二哥抽了一下他弟:“他是说要帮你铺床吗?”
华咏章连忙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