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秘境大概专克谢扶光,刚进入其中,她就生了场大病。
浑身高热,双颊烧得酡红,四肢酸软无力,尤其左腕,从内往外溢着疼,像要断掉一样。
谢扶光惦记任务,拼命想睁眼,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诡谲梦境接踵而至,梦中布满大团大团的黑雾,偶有鲜红从某处绽开,只知不祥,不解何意,抽象得可以。
舒扬舟倒浑身康健,顶着一张冷脸,不眠不休看顾她整整三日,总算等到大小姐的眼皮动了一动。
这日福双至。
与谢扶光醒转相伴而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
也可以说,她就是被这个“好消息”笑醒的。
“恭贺主上喜得贵女!”一排侍女欣喜的声音响在空旷大殿,碰撞石壁后,激起缠缠绵绵的回音。
舒扬舟幽怨的眼对上谢扶光微扬的唇,一拂袖,掀起重重一道风声。
英年未婚喜当爹,他真是高兴死了呢。
谢扶光这场病闹得和崔惊厄的手疼一样邪门。
病中多吓人,痊愈得就多迅速,刚从半死不活中睁眼,体力就恢复到了能耍一上午大刀的水平。
“恭喜啊,师兄。”挥退婢女后,谢扶光活动筋骨,颠着乐命噙笑揶揄“这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
“同喜,”舒扬舟整了整衣襟,不疾不徐,“你有新妹妹了。”
舒扬舟以快剑闻名,绝非慢性子,但吊人胃口时,往往又表现出极强的耐心,只回复她最初那句风凉话,正事半句不提。
闻言,谢扶光原本翘着的嘴角霎时向下一撇。
已知:她的“妹妹”是舒扬舟的“女儿”,
那么……在这秘境里舒扬舟是她的爹!
谢扶光暗自磨了磨牙,挤出一句:“出去后,这里的事我会如实向盟主禀报。”
盟主,即谢白扇,又即谢扶光真正的爹。
舒扬舟轻啧一声:“多大的人,还学小孩子家告状。”
唇枪舌棒掐这一通,两人其实都有点惊奇。
按道理,原本不熟的人经过一定时间磨合后,才会原形毕露。
他们倒好,素昧平生二十年,一朝掐起架来,熟稔得令人头疼。
再互相伤害下去讨不到好,舒扬舟切回正经脸。
“你昏睡了整整三日,孤请巫医来瞧过,内伤外伤都没有,他们围着你跳了两次大神也不见好,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术,还是做梦魇着了。”
他一句话又是“孤”,又是“巫医”。
谢扶光边听,两只明澈的眼珠边打量当下所处的宫殿。
此处宏伟中透着诡异,装饰全走暗黑风,四面八方却辟出许多扇窗,无一处有帘遮挡,主人应是贪光。
窗棂漆柱上雕刻着许多葵花形暗纹,舒扬舟那颗庄重的脑袋上还顶了个欢脱的小葵花金冠……
他向来很要脸,这样打扮应是在完成某种扮演。
“我们这是进了……轮回境?”谢扶光眉心抽了抽。
“自己看吧。”舒扬舟长袖一挥,灵力将一块石头推向半空,是他们在秘境入口所见的那块飞来石。
空中熟悉的金字浮现:
【此境为葵花妖朱颜故的轮回境。
解其执念即可通关,不限时,但仅有三次轮回机会。】
万里悲丘的一千秘境中,最多的是试炼境,足占890个,谢扶光上一场通关的器墓迷阵就属于试炼境。
此外,另有100轮回境,和10个投影境。
轮回境的主人都是些执念深重的鬼魂,他们不愿抱憾投胎转世,将魂魄锁进万里悲丘,不断循环生前经历,直至某场试炼中某个选中此境的弟子介入,改变命运原本的轨迹,将他们的执念化解。
说白了,就是蠢。
从来没什么执念的谢扶光如是想道。
轮回境中的命运轨迹改变了又如何?终究是梦幻泡影,真实的一生早已蹉跎尽了,何苦多年滞留于苦涩的梦中?不如早过奈何桥,孟婆汤一喝,将旧风尘忘个干净。
犹记二十年前,万里悲丘试炼场初开,轮回境只有三十一个。时至今日,数量不减反增,执念深重者年年增多,却从没听说有谁被化解。
“哦对,还忘了恭喜你另一件事。”舒扬舟不怀好意地扬着眉梢,淡薄唇角勾起个瞧热闹的弧度,“你在这儿还有个小情人。”
随他话音落下,空中金字变换。
【现公布弟子身份:
渡业山舒扬舟,性别男,身份为此境主人朱颜故的生父,葵花妖族王上;
渡业山谢扶光,性别女,身份为此境主人朱颜故的胞姐,葵花妖族大公主。
另,葵花妖族大公主与明镜台掌门座下三弟子之间,曾牵过一条红线。】
轮回境相较普通试炼境,最为特殊之处,便是进入其中的弟子会拥有与轮回境主人相关的身份,可能是父母亲人,也可能是同门师友。
谢扶光不知金字在两人身份之后,为何还要狗尾续貂上最后一行,而且还只写了她一个。
舒扬舟光皇子公主就生了一群,足见老婆更多,就因为数量不易统计,就不写了么?
她权当这一句是在放屁,舒扬舟倒饶有兴致地又点评一句:“明镜台出情种,师妹如此铁石心肠,可别伤了人家。”
这回谢扶光没跟他呛,她忽的想起一个人来。
轻尘道长——器墓迷阵中她用的那“日现暝昏”符咒的创造者,他就师从明镜台。
“师兄,你听没听过明镜台的轻尘道长?”她问。
舒扬舟点头。
谢扶光通晓世间事大多经由书本正史,他则是常年走南闯北,听闻的风月轶事偏多。
这么一琢磨,还真品出几分不对劲。
“据我所知,让轻尘发了疯的那名妖界女子好像就是个葵花妖。”
与此同时,空中金字又是一变。
【第一次轮回之初,仅可显示轮回境主人的部分生平:
早年生活、重大事件、最终结局,尔等可自行选择看哪一样。】
“结局?”谢扶光和崔惊厄互视一眼,异口同声。
他们师兄妹都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这时候脑回路相当默契:朱颜故执念深重至此,定是有什么仇没报!
既是报仇,那么过程都是浮云,知道她最后被谁所杀,把仇人噶了一了百了,压根不用为了解其生平动脑筋。
然而金字为他们狠狠撒了盆狗血。
【朱颜故最终结局为:如愿死于爱人轻尘剑下。】
谢扶光:……
直至空中金字消散,飞来石重回舒扬舟手中,她仍两眼望着前方放空。
突然就有点想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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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挑万选,选出这么个秘境,做好了准备提刀大杀一场,哪知金字一出,又是“如愿”,又是“爱人”,全是些爱来爱去、剪不断理还乱的肉麻情事。
她是真不擅长。
舒扬舟脸色也没有比她好看多少,但因为王者包袱在身,表情勉强还撑得住。
“怎么着?跟我回渡业山?”他一把扯下头顶那拉风的葵花冠,用实际行动展示撂挑子的心,见谢扶光不答话,又惯性嘴欠:“还是你舍不得,想先去趟明镜台,瞧一眼和你牵红线那火辣辣的纯情道长?”
谢扶光:……
真稀奇,不过跟他短暂独处一炷香时间,翻白眼的能力就无师自通了。
“师兄,别忘了,阴玉钥不对劲,我们既已进入秘境,就没法贸然出去。”驿站中卢笑绒已将圆脸兄他们的遭遇悉数告知舒、黎两人,“只有通关一条路可走。”
“所以,我们是照旧杀了轻尘,还是撮合他们在一起?”谢扶光非常头疼。
结局里说,朱颜故是如愿死在轻尘剑下,显然没拿他当仇人,被他杀死不是她久久不能平复的执念。
那么她真正的执念又是什么?
没能和轻尘在一起?
舒扬舟垂下眼睫,理了理扯葵花冠时弄乱的头发:“真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沦为红娘的一天。”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烦躁。
不多时,门前惊鸟铃一动,两名婢女一齐走进,年轻些的那个先款款行了一礼,笑得很吉祥:“王上,王后请您为新生的小公主赐名。”
有什么好赐的?
身在她的轮回境,他还能不知她叫朱颜故么?
舒扬舟提笔,遵循流程毫无感情地在宣纸落下那三字。
谢扶光瞧热闹正瞧得尽兴,不留神另一位上了岁数的嬷嬷已朝她伸来了魔爪:“王上,奴婢该抱大公主回去喂奶了。”
谢·大公主·扶光:!!!
她再次认真审视自己,确信没有变成奶娃。
一眨眼功夫,健壮的女仆已双手抱起谢扶光,托她起来时还亲昵地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
谢扶光瞳孔地震的同时,大脑也没忘记思考。
他们进入轮回境用的都是本体,但在境中土著的眼中,却是角色本身的样子。
舒扬舟嘴角抽搐,转瞬间近乎将小半辈子的伤心事全想了一遍,勉力维系住王上威仪。
“别看笑话了,我昏迷时你研究明白没有?应该有加速时间流逝法子吧?”擦肩而过时,谢扶光低声问。
舒扬舟这才悠然摊开掌心,关窍依旧在那枚飞来石。
谢扶光眼尖瞥见,飞来石侧边的隐蔽位置,多出一个象牙白色凸起,凸起小巧精致,近乎与飞来石融为一体。
舒扬舟食指轻按下去。
周遭景物飞速变幻,身边闪过一批又一批的人。
两人皆头晕目眩,靠意志撑着没吐。
变动停下时,已是十六年后。
“怎么这就停了?”谢扶光觉得时间线还可以往后再推一点。
“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要撮合他们,这是最佳的时间。再过几年,感情就掺杂利益了。”比她还多寡两年的舒扬舟说得头头是道。
“十六岁就开始发春了么?”谢扶光毫无体验,严重不解,用词也颇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