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刀夜风里,轻尘眼梢晕开一丝自嘲笑意。
他向后退了半步,微歪着头看朱颜故,目光很是伤情:“你准许我找来,原是为着让我杀你求荣啊。”
他的目光带着刺,朱颜故有点想躲,又想着死到临头,见一眼少一眼,终究没有避开。
月光不说话,山脚灯火无言,她在这山雨欲来的沉寂里也默了少顷。
然后,她说:“轻尘,平心论,我不该死么?”
轻尘没有回答。
朱颜故随之轻轻一笑:“你看,你也知道。”
“螭寐虽为罪魁祸首,但我为虎作伥,也该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这世道谁没点不得已呢?有苦衷便能做坏事了么?”她含着笑,语气轻松,仿佛不过是在闲话琐碎家常:“从选族人的那刻起,我便已然舍了世人。今日你若再袒我,你的道心就彻底毁了。”
轻尘心里发苦,却在她的笑眼里将重重忧怖悉数卸下,也扯了个笑出来。
“如你所言,你为螭寐做事,因的是一己之私,”他笑着扳回这一局,“可是朱颜故啊,我就没有我的私么?”
他舍师门舍荣耀舍身后名,执意与她纠缠进这场注定遗臭万年的局,无悔无怨。
他都做到了这份上,她又与他探讨什么该与不该呢?
轻尘近一个月几乎没怎么睡,适才又奔波了一路,声音沙哑,却轻易盖过了修士们沿山疾行的脚步和夜风狂莽的嘶吼,在朱颜故心底砸下一个巨大火球,炸出炽热狂浪,灼得她整颗心都在战栗。
“妖力散的早了,可惜啊……”她低喃一句。
没想到修士们追来得这么快,她连好好体会这场惊动的时间都不剩。
火光与人声越逼越近,再不做点什么,轻尘的名就真被她污了。
从轻尘那儿偷来的灵力还剩一些,朱颜故借这仅存的一点拔出他的子虚剑,轻尘不妨她突然出手,急急想要收回,可她身上妖力天然吸引子虚剑芒。月光恰好打在轻尘身上,把朱颜故留进泼墨般漆黑的阴影,明与暗自然割裂,子虚正正当当僵持在分割线上。
“朱——颜——故——”轻尘怕得发狠,他盯紧阴影里女子的脸,两眼一片猩红,额头青筋都因用力而明显的凸起。
“轻尘,你听我说,”快来不及,朱颜故语速很快,“先前没有告诉你,当年就是在这座山,我的道心因你而生,可惜一朝风云变,终究丢掉了半生坚持。”
“今夜我伏法于子虚剑下,便当作你渡我心似琉璃,往后,你的道也是我的道……”
就在这时,山顶冒出了第一个人头。
朱颜故眼尖瞅见,眼里噙了半日的泪随着最后的一笑染湿面颊,沉没进笑靥里。
她笑得极尽绚烂,像夏末声嘶力竭的鸣蝉,也像行将凋零之际孤注一掷盛放的夜半幽昙。
“轻尘,我此生好景不多,幕幕都有你。你千万好好活着,别叫它们蒙了灰。”
她话音落下,周身灵力与妖力一并爆开,带动子虚脱出轻尘掌心。
只一眨眼光景,利刃入肉的钝响已惊雷般爆开在他耳畔。
第一批修士刚上山,就见朱颜故已气绝倒地,胸口还插着轻尘的子虚剑,见此情形,一个个纷纷住了步子。
轻尘怔然立在原地,许久,他先感受到胸口传来裂痛,一丝丝牵扯神经,然后才缓慢地回过神来。
他双眼模糊,用上好久才勉强认清。
蝉死了,花谢了。
朱颜故的红衣如一片残败枫叶飘落在山巅上。
枫叶也枯了。
空中有细密雨丝堕下,轻尘伸手轻轻接起,有点遗憾此情此景没能飘一场雪下来。
山巅上的雪终究未沾上朱颜故的污名。
她如愿笑着踏上黄泉路,剩他做了这浊世淹留人。
轻尘被重新迎回明镜台,身上添了个“诛妖英雄”的美称。
他在朱颜故身边的那段时日被“美化”为忍辱负重,只为令恶妖放松警惕,然后一击必杀。
犹记掌门对弟子们宣布这些时,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明镜台建于鹧鸪山顶,受日光普照,他在这金光里勾唇讽笑,越笑越大声,周围的师弟师妹们见他笑,也纷纷陪着干笑起来。
他一开始只是笑这虚伪的说辞,后来又笑他自己,笑命运无常,再后来又笑这些乌合之众,笑到最后近乎癫狂。
那天以后,宗中就有流言传出:“大师兄莫不是斩杀恶妖得了太多荣耀,高兴疯了。”
轻尘确实变了许多。
他为子虚剑易名“如故”,又在寝居前种了满院向日葵,偶尔下山沽酒喝,依旧不胜酒力,醉了就睡在一醉湖畔的秋千上。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唯掌门记起先前的密谈,猜出几分却不敢劝他——现在的轻尘就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只消轻轻一拨,便要粉身碎骨。
掌门在这山雨欲来的满楼阴风里,突然有点后悔当初在他最难捱的关口,没有出手拉他一把。
终于,雨来了。
七月半,中元节,道家称这天为地官赦罪的日子。每年的这一日,明净台都会在清虚殿举办赦罪大典。
轻尘从前不理俗务,清虚殿他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为参加赦罪大典。
那是在他首次下山前,依明镜台宗规,唯参加过赦罪大典的弟子才拥有下山资格。
当年他堪堪十岁,那日的天气、大典的流程他都已忘了,只记得师父让他好好看清楚那些跪在殿前阐述罪行的人们,而他神色漠然,当时他想:跪在这里忏悔的人绝无可能是他。
而就是那次下山,他救下时年五岁的小妖朱颜故。
第二次则在前不久,非地官赦罪的日子,殿前没什么人,清净的环境很合适思考。那时他才于一醉湖重遇朱颜故,心尚未定但幽情暗生,正是万般纠结时。
那一日他独自在清虚像前默立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他似乎才终于想清楚,俯身跪地,从来高昂着的头深埋下去。
“弟子心悦朱姑娘。”情字于他,沉重而生涩,他在心里慢慢说:“但弟子不悔不改,不求赦免,因她并非我罪名。”
他一直记得那晚的月色,月润如玉,映着应和他的夜风。风掀皱了他道袍一角,他没有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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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心动。
此次是第三次,他很是上心,还破天荒参与了大典的筹备工作。
大典当日,他没有着天青色道袍,而是穿了红衣,在一众以寡淡服色彰显淡泊的修士间显得不伦不类。
好在不伦不类的不只是他,这场典礼亦是。
当时斩杀朱颜故事毕,掌门顺势将他推向台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便是下一任掌门的候选。
大典来了许多人,却都不为观礼,只为攀他。
他们争相向他道贺,他也朝他们回笑,眼角眉梢却结了讽刺的霜——都是曾回绝过与他共抗螭寐的人啊!
不出半日,清虚像前的请罪台便已空置,清虚殿彻底沦为名利场。
寒暄和恭维声里,所有人视线的红色焦点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走向殿前,在请罪台上直直跪了下去,随侍道童在他的授意下取来赦罪鞭。
这鞭粗得骇人,若无深入骨髓、煎灼脏腑的痛悔,上前请罪的人鲜少自请鞭刑。
场上静下来,交谈声转为私语。
掌门面色霎时青白,他急急上前,想阻止轻尘做什么荒唐举动,却已然来不及。
“轻尘自请八十八鞭,还请诸位见证。”轻尘面上带着麻木的平静,视那半只手腕粗的长鞭为无物。
八十八鞭是明镜台最重的刑罚,也是修士之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有人想起“轻尘高兴疯了”的传闻,在场一双双精明的眼睛紧盯着他,如同一簇簇幽微鬼火。
第一鞭裹挟破空声骤然砸下,力透绯衫,碎布与血箭齐飞,轻尘额角已然见汗。
赦罪鞭制得太毒,挥鞭道童年纪轻,头回见这鞭子威力,哆嗦着不敢再下手。
“我早已锻体,被它伤不了根本,”轻尘呛咳两声,啐出几滴血沫,沉声威慑:“你若敢收力,往后便不必再跟着我。”
长鞭一次次从轻尘背上剐过,每一次都带走一层更深的血肉,轻尘开始还能端正跪着,最后已是瘫倒在地,在血汗交融里不住喘息。
良久,八十八鞭总算罚尽,小道童也虚脱般长舒口气,抖着手撂下鞭子,就要上前扶他。
轻尘却避开他伸来的手,他喉咙被血堵住,嗓音嘶哑,只能靠灵力推着传出,断断续续飘散在请罪台。
“朱颜故的罪……今日我轻尘都代她受了……”他话语艰难到有些难以为继,却仍勉力说着:“往后再提起朱颜故三字,便是干干净净的……”
此话一出,周遭唏嘘声一片,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啧啧称奇,还有人窃窃私语,但轻尘都已无心在意。他朝行刑道童使了记眼色,示意他拾起鞭子继续打。
小道童大惊,他看着轻尘血肉模糊的背,声音发虚,腿都跟着打哆嗦:“道长,不用再打了,八十八鞭,再深的罪业都赎尽了……”
“赎尽?她的罪我确赎尽了,”轻尘面上当真现出几许疯态,他唇畔挂着笑,目光却是凌厉的:“可是,浮世三千啊……怎么可能只她一人有罪呢?”
轻尘看不到,在他领赦罪鞭时,另一块飞来石中朱颜故的记忆也在缓慢放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