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满地,若有若无的雾气缠绕着光秃秃的树枝。静默的金黄被马蹄声搅扰,林间闪闪过零星两点,是一红一黑快马疾驰的身影。
天要亮了。
马匹速度不减,飞跃两颗古松。下一刻,佛音袅袅而来,红黄寺门也逐渐从迷雾中显露出来。
“——吁!”
那黑衣率先翻身下马,在寺门前轻敲三下。再过半会儿,寺门开启,从中走出一尼姑装扮的年轻女子。她已剃除秀发,手执佛珠,对面前的人轻轻颔首:“施主。”
楼符清也冲那尼姑点了点头:“我与姊姊是蕊荷商贩,近年蕊荷动荡,我二人为求平安而来。”
“贫僧法号莲华。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我名符琅,”楼符清看向烛玉潮,“她名符琳。”
琳琅满目,倒是与这商贩身份相匹配。
莲华无言,转身将二人引入寺中。高大的鼓楼屹立两侧,将千秋土地一分为三。
楼符清的目光移向北侧,对烛玉潮做了一个口型:“金。”
北侧的鼓楼之后是金蝉寺。
据付浔所说,金蝉排斥外人,自是不能随意进入的。
果然,莲华径直走向了南侧,她走入玉蟾鼓楼,从中拿出六支香来,为二人平分。
同时,楼符清也将身后厚重的包袱提在手中。
莲华不动声色地接过包袱,估量了这其中分量,随即喜形于色,对楼符清弯了弯唇:“心诚则灵。”
随即,莲华继续向内走去。三人穿过被古木遮蔽的院落,便踏上宝殿长阶,抬首望去,殿上牌匾刻着古朴苍劲的“玉蟾宝殿”。
楼符清抬脚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只见宝殿灰暗,并未点火,只以窗外日光为灯,让人看不清面前这巍峨的神像,只能依稀感受到他的慈悲与圣洁。
烛玉潮正要跟上,却听莲华道:“还请施主放下屠刀。”
烛玉潮微怔,楼符清听到声响,转身轻抚长剑剑身。
早在奔波途中,楼符清便将烛玉潮那把水蓝长剑渡上一层赤色,以免落人口舌。
烛玉潮点了点头,楼符清便卸下长剑,递给莲华。
莲华道:“清净之地,摒除杂念。稍后出殿,贫僧自会还给施主。”
无人搜身,看来只是明面上不可有刀剑出现。
烛玉潮点燃手中香火,僧人的击磬声响起,烛玉潮躬身起身间,却见自己手中多了一根香!
是眼花了吗……
待三次鞠躬结束,烛玉潮有些忐忑地往下看了一眼。
是三根。
烛玉潮松了口气,将香依次插入香炉之中。
礼佛后,莲华带二人绕行至宝殿之后的一间三层阁楼。
此处也是众人奔赴千秋寺的重中之重。
莲华侧身为二人介绍道:“这里便是我玉蟾的藏经楼。”
玉蟾寺的藏经楼与寻常的不同,他们有部分经书是专供礼佛之人外借或租赁的。而能拿取的佛经数量,与楼符清方才给莲华的包袱有关。
“修习经书,以养身心。还请施主在一年内将其归还玉蟾。”莲华将两本佛经递交给楼符清,楼符清双手接过。
那包裹里黄金沉甸,竟也只换得两本佛经。
再往后,便是客人自行游览时。
莲华对二人一颔首,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烛玉潮和楼符清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并肩在这片偌大的秋景中漫步。
扫地僧的“哗哗”声传来,轻快的鸟鸣也掺杂其中,在这寺院平添鲜活之气。
烛玉潮一向喜欢这种自然之所,心下略微轻松:“如此看来,确是令人神往。”
“姊姊喜欢,便在这里久居,如何?”楼符清问道。
烛玉潮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太过冒昧……”
她话还没说完,楼符清便远远对那扫地僧双手合十,低下头道:“老师父,敢问寺中可还缺砍柴洗衣的义士?”
那扫地僧一言不发,看来是不打算理楼符清了。
楼符清碰了壁,面上却无丝毫不悦,反而兴致索然地对烛玉潮轻声道:“我幼年便听说玉蟾灵验,倘若得偿所愿,我也算了无遗憾了。”
“若能留在此地为姨娘日夜祈福,病情定能好转,”烛玉潮攥紧了手心,哑声道,“不过妄言。”
——“什么病情?二位施主原来并非祈求自身平安么?”
莲华不含情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烛玉潮一惊,双眼猛地睁大,回身唤道:“莲华师父,我……”
“天佑善人,施主实话实说便是。”
烛玉潮仍在酝酿,楼符清便已开口,那人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蕊荷去年走水后,我家姨娘便一直身子不爽,总是咳嗽,医师也查不出毛病,我和姊姊只能眼睁睁看着姨娘的身子越来越虚弱。”
莲华眼瞳微动,盯着烛玉潮和楼符清观察良久,才道:“贫尼且去问过主持,还请二位在此暂且等候。”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莲华才缓缓自殿内走出:“二位身上都是铜臭气,在寺中久住本是不妥的,但今得住持特许,暂时于我玉蟾祈福,还请二位先随贫尼去沐浴罢。”
烛玉潮抬眉。
铜臭气?
倘若玉蟾真见不得铜臭气,便不会收楼符清那沉甸甸的包袱了。
不过,无论这是不是玉蟾有意为难,为了留在此处,烛玉潮和楼符清也只能顺从。
莲华叫来一男子,将楼符清先行带离。
“男女沐浴的方位不同。”莲华解释道。
烛玉潮跟着莲华走了会儿,见路上穿着袈裟的佛子有的如莲华剃了头、有的却留着一头秀发,随风飘动。
烛玉潮一时有些好奇,多看了两眼,便听莲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长发扰人,贫尼要接待各地来往的客人,实在来往不便。事实上,千秋对发肤并无规矩。”
烛玉潮被她猜中心中所想,不禁微微一愣,随后说道:“抱歉。”
莲华轻轻摇头:“来祈福的施主总会有这样的疑问,不打紧。”
洗头费事,不如我也剪短些?
便见一禅房,周围的木头似乎渗了水,散发着潮气,约莫原本便为沐浴之所。
然而,莲华却带着烛玉潮绕过禅房,忽而廓然开朗。禅房之后,竟是一片雾气腾腾的温泉!
莲华说了句“稍后会有人来服侍施主”,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烛玉潮四周看看,却没瞧见莲华说的人,便自顾自解衣下了水。下一刻,她的双肩被一双纤长的手揉捏:“符琳姑娘,我名余音。是莲华知客派来服侍姑娘的。”
清冷的女声在烛玉潮背后响起,她正欲回头看那“余音”,却听余音说道:“别动。”
烛玉潮便轻声叫了声:“余音姑娘。”
“我年纪比你大些,叫姑娘不大合适,”余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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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荷人都娇贵,这草木灰不知你闻不闻得惯。”
略带苦涩的味道在温泉池中弥散,草木灰似有安神的功效,令烛玉潮放松几分:“闻得惯,麻烦姐姐了。”
余音手中动作一顿,没有搭话,摸着烛玉潮的头发,痴痴道:
“你这头发还真是漂亮。”
余音虽说自己年纪大,听声音也不过是二十四五的样子。
烛玉潮便说道:“头发因年岁而长,姐姐想要多长的头发,还不是随心所欲?”
余音轻笑一声,正要起身拿搓澡石,却不知剐蹭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没站稳!
烛玉潮听见响声,即刻转身将余音扶住。
那是个身穿紫衣的异族女子。
余音只插一玉簪,侧边扎着一条乌黑的麻花辫,自左肩垂落,直至腰畔。她立体而秀丽的脸庞惊魂未定,抬手轻推烛玉潮的胳膊:“我无事,你放开我吧。”
烛玉潮点头,余光却扫见那人衣衫下隆起的小腹,瞬间大惊失色:“你怀孕了?!”
余音似乎不明白烛玉潮为何露出这样的神色,她低头摸了摸肚子:“是呢。我已有七个月身孕,很快便要生产。”
“你、你……”烛玉潮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她扶着余音不敢松手,“是有人逼你过来的吗?”
余音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符琳姑娘误会了自己,她轻笑着解释道:“是我自愿来的。家里人连杯水都不叫我倒,可我实在躺的身子发软,才自己出来找些事做。”
“是这样吗?”烛玉潮正有些发懵地看着余音,忽然捂着嘴,“阿嚏!”
烛玉潮松开手,余音立即拿来葛巾为烛玉潮擦身,烛玉潮不知孕妇体质如何,胆战心惊地接过葛巾,将余音拿来的衣衫穿戴完毕,才道:“余音姐姐,我送你回去。”
“夫君在寺外接我,不必麻烦符琳姑娘了。”
烛玉潮看着余音没入迷雾之中,随即转过身,走出了温泉。
莲华正在方才路过的禅房处等待,见烛玉潮出来,她将烛玉潮带至寺院至南。
那处另有一后门,从后门走出,便离开了玉蟾寺。烛玉潮走过青石板,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间布局整齐的房屋。
千秋不只有佛子,在玉蟾寺外,还居住着零零散散的、像余音这样的百姓。他们安居乐业,信奉着千秋神明。
烛玉潮跟着莲华走了几条街,才至一间简朴平房。她走入其中,只见屋内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窗一门。
当真极简。
莲华看了一眼烛玉潮的神色:“玉蟾生活朴素,施主若有不适之处,与贫尼联络就是。”
“莲华师父此言差矣。玉蟾圣地,何来不适?”烛玉潮随口说着恭维的话语,手却摸上了墙壁,她轻敲两下,“旁边还有人居住?”
莲华还没开口应答,便听“吱呀”一声,暗门从里侧打开,烛玉潮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影。
那人也是刚刚沐浴归来,只简单用发带束了尾部,长发被随意坠在身侧,右耳还多了只纯白的月牙耳坠,其下又有流苏,流苏打在光滑的锁骨上……
烛玉潮盯着楼符清这副模样,竟有些移不开眼。
“若有事可来找贫尼。”莲华的声音远去了。
烛玉潮呆呆地仰头看他:“怎么是王……”
楼符清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截住烛玉潮未说完的话语:
“姊姊难道不想见到符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