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抛入火坑中,火苗席卷而上,顷刻包裹吞没。
“这么说,这些人都是突发疫病,无路可去,来竹林寺寻生路。”宋温陶从火焰中移开眼珠。
静修和妙音手持佛珠,平静地念完超度的经文。
“正是。”静修颔首,“前段时日,江州爆发水患,百姓家园倾覆,浮尸川上。”
傅迟晏意识到什么,“丹阳郡水系发达,淮水与江州大川相通。”
“不错。”静修眸中闪过悲悯色,“河水充盈时,江州北的一截浮木,顺流直下,半日可抵丹阳。”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浮木可半日抵丹阳,浮尸自然也可以。
疫病与尸体向来如影随形。
“那……”扶容飞快地瞟一眼火中尸,小声嗫嚅,“火坑里烧的,都是江州人?”
静修一时没作声,垂下双眸,往前推一格手中念珠。
“不是。”一直在近旁闭目祈祷的妙音,睁开她那双灵妙的眼,“是青山脚下,临水村人。”
扶容瞪大眼睛,满目不解。
“水患之后,饿殍遍野,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寻个生路,必然会出逃。”傅迟晏抱着剑,看向妙音,“顺水而下的,恐怕不止浮尸,还有顺水而下的流民。”
“施主说的不错。”
“所以……”扶容等了半天,见没人说起下文,默默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出声。
“施主们上山前,不曾路过临水村?”妙音看向宋温陶。
“村中并无异…”宋温陶说着,回想起她不经意间看到的,村民投向马车的热切目光。她慢慢抬起眸,“那些村民有问题?”
“他们是江州人。”他们一行人边谈边行路,此时已到竹林寺门外。
门开着,往寺内望去,斑驳血痕清晰可见,眼前的门槛上,还有一道弯刀劈痕。
“这是他们干的?”宋温陶眸光微动,看向妙音。
“临水村是青山脚下的小渔村,依着河流平缓的浅滩而建。”妙音说,“逃荒人抱木苦撑半日,瞧见水边有个炊烟袅袅的小村落,自然欣喜。”
“头几日,村民们还帮着捞尸救人,接济口粮。可这世道下,何处的百姓不贫苦?”
“粮食不够吃,人也救不过来,自然爆发争端。”妙音双目轻转,望向山下,“落难的虽都是苦命人,但可并不都是良善之辈。”
她的唇角似乎轻轻弯起,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倒不如说,乱世灾年,穷凶极恶之徒更长命。”
“妙音。”静修淡淡督她一眼,“莫妄语。”
妙音颔首认过,眸色清冷,“净由法师还病着,我去照料。”
她踏入寺中,转入西院。
“几位施主远来是客,此时相会,自有佛缘。”静修道,“寺中如今不便待客,前面有个小亭,烦请移步。”
小亭建在青石道旁,石道连着青山山阶,正是宋温陶他们的来路。
“宋施主与竹林寺缘分未尽,净由法师料到,宋施主会有此一行。”静修从衣襟处取出一卷蓝布包裹着的卷轴样物什,“她托我将此物转交给殿下。”
静修说着,忽然压不住似的,侧身掩口剧烈地咳嗽两声。
蓝布包裹摔在地上,卷轴状的绢质帛书散开一角,上面像小孩子乱画一样散落着奇怪的图形和凌乱的墨字。
宋温陶俯身去捡,忽而动作一顿。
有两个字像咒文一样印入她眼底,她心中咯噔一下,仿佛遥远的幽微处,传来了大祸将至的劫钟的悲声。
苍凉的余音震得她指尖发麻。
宋温陶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帛书捡起。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静修师姐将此物递来时,称她为殿下。
“净由法师还好吗?”宋温陶眨眨眼,压下乍起的情绪。
“故人得见,济世功成,心愿已了。”静修颔首作别,“殿下莫行夜路。”
宋温陶抱紧包裹,看了眼夕阳下的竹林寺,和被夕照拉长的,比丘尼高大的影子。
黑烟还在升往天际。
宋温陶想到染病的净由,低咳的静修,忽而想,那火坑里焚烧的,大抵不止山脚村民。
她回过头,紧紧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眸中的痛苦迷茫,彷徨挣扎已然消散,她攥紧包裹,目光坚定地抬脚走下黄昏时分的幽暗山阶。
山中清寒,行至半山腰,林中忽然起风。
“有人。”傅迟晏停下脚步,抬手拦住二人。
宋温陶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有人从树后绕出来。
那是一个脸颊枯瘦的女人,四肢却不协调的粗大,她手里拖着一柄沉甸甸的斧头,遍布血丝的眼恶鬼一样,死死地盯住她。
“交出来。”她的嗓子破锣一样,威胁之语像兽的低哑嘶声,“把东西交出来。”
她拖着斧头向三人逼近,口中几乎流涎,“把吃的交出来!”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抡起斧头朝他们砸过来。
宋温陶护着扶容退后,傅迟晏剑未出鞘,扬起的剑鞘干脆利落地劈向失控的斧头。
斧头重重地砸入一边的山野,枯瘦的女人踉跄几步,悄无声息地趴在阶旁的山坡上,不动了。
她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四肢肿胀不堪,裂开的皮肤渗出蜿蜒的血。
“这是……”宋温陶上前两步,“虫疫。”
突然,她脚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她抬起脚,发现自己踩碎了什么东西。
是某种螺类的壳,绿灰相间,碎片暗淡无光,尖端是像钉一样的螺旋,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河螺。
她却盯着看了片刻,受惊似的,猛然后退。
险些跌倒在石阶上,还是扶容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胳膊,才让她稳住身形。
她顾不上其他,厉声提醒想要查验那具奇怪尸体的傅右监,“傅迟晏!如果你不想变得和那具尸体一样,就赶紧躲远点!”
“这是虫疫!别碰她!”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也别碰钉螺和附近所有的水。”
傅迟晏抬起欲探的手,乖乖退后两步,忽而神情一变,缓缓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三人对这种状况已然有了默契,悄无声息地藏入林中,没一会儿,听到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声音明明就是从这边儿传过来的。”一个男人呸了一声,“臭娘们,拖着个孩子藏哪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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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她跑不远。哎,老翟,你瞅那儿,是不是有匹马。”
“让你找人呢,你搁这马什么马!马被冯老大牵走了,他宝贝着呢,你别惦记那口了。”老翟啐道。
“可我真瞧见了,你瞧,就在那往上走呢,尾巴一甩一甩的。”
“哪儿呢?没瞅见啊。”
宋温陶看见了。
那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马背上套着略显陈旧的马鞍,两边挂着装行囊的灰扑扑的布兜,活像一个异族贵公子穿了一身褴褛衣。
此时,那个贵公子正欢快地朝她们小跑过来。
“这不是我们的马吧?”宋温陶问。
“不是。”傅迟晏说。
“我们的马应该被他们老大牵走了。”扶容补充道。
三人刚压低声音交流两句,就听到不远处爆发出欢喜的呼喊声,“哎哟!还真是。今天有肉吃了。”
“吃不成羊肉,总得让我尝尝马肉。”他眸中精光闪烁,“小孙,我在这儿守着,你去让弟兄们带着家伙什来。”
“得嘞。”
小孙下山去了,老翟盯着那匹马,不近不远地缀着。
忽然,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他的眼,他定睛一看,发现草叶中藏着一个戴发簪的女人。
“臭娘们,可算让我找……不对,那女人哪儿有发簪。”他细小的眼睛里闪过警惕,紧接着化做惊喜,“我知道了,这是贵人啊。”
青山山脚的石阶旁停了一辆马车,枣红色的大马就拴在一旁的大树上。
一旁守着几个人,喝了他们加料的水,全都倒下了。
冯老大命人将人捆起来丢进柴房那个,又把马牵走。
把马车上的东西洗劫一空,还安排了人在山脚下蹲守。
没蹲着,倒是被他先给撞见了。
老翟搓了搓粗粝的手,邪笑着摸过去。
瞧那装扮,指不定是个世家贵女。让他看看,他这辈子都踏不进的高门里养出来的女儿,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老翟拨开枝叶,看到一个瑟缩的少女,姿态楚楚可怜。
他正要扑过去,后颈处却陡然生起一阵凉风。
他的后脑猛然遭受钝击,眼前一黑,眼珠翻起,晕死过去。
傅迟晏收回剑柄,打算把人拖到一边。
“别碰他!”躲在另一棵树后的宋温陶藏身时也没闲着,抖开净由法师给她的卷轴快速地扫了几眼,发现上面散落着一些记录。
记的是身染虫疾的病人变化。皮肤红疹,眼睛泛红,身体肿胀……凌乱而详实。
“挑开他的衣服看看,有没有红色的疹子。”宋温陶眼睛盯着帛书,头也不抬地吩咐他。
傅迟晏依言照做,捡了根树枝,挑开他的裤腿,看到脚踝上有一小片红疹。
“有。”傅迟晏如实答。
宋温陶屏息站起身,也指挥着两人退开,“那我们离他远点。”
太阳落下山去,林中变得昏暗幽冷,帛书上的字渐渐看不清。
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篝火,响起嘈杂的说话声。
这是山下的村民带着人来了。
“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融融牵着她的衣袖,紧张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