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还没回来吗？”有人从西厢房里走出，对着又一个金光闪闪的清晨打哈欠。
趴在廊下的破空站起身，尾巴摇得像是要起飞。
镇南王正在厨房做早饭，听到动静立刻伸脑袋出去：“她去九野宫找人除蛊，估计要耽搁些时候。海棠树下有沏好的兰香龙井，早饭马上就好！”
迷迷瞪瞪的人往树下走去，捧着热茶醒神，破空立刻赶过去贴在脚边，剔透蓝眸专门变成圆溜溜的可爱形状。
镇南王袖子撸得老高，脚步轻快地走过来：“沈仙修，饿了吧？”
“这些都是你做的？”沈青依看到老鬼手里满满当当的食盘，满脸错愕，“饿是挺饿，但这么多我可能吃不完。”
“没关系，捡你爱吃的吃两口。”镇南王贴心地把碗碟一样样端到矮几上，笑得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剩下的交给本王，不会浪费的。”
他苦练厨艺几个月，拿阿然试验了无数回，终于猝不及防地得到给沈青依做饭的机会。姜母鸭、莲子甜茶、葱油面、烧肉蛋黄粽、笋干火腿干丝汤、清蒸白鱼、素什锦、红烧肉，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另一旁的沈青依悄悄攥紧纤细小手。
她本来昨夜就到得晚，镇南老鬼坚持把西厢房里所有谢倾安用过的东西都换成新的，连桌椅都毫不留情地搬走了，全部折腾完毕已是后半夜，要是想在自己起床前做完这些菜……岂不是得忙活一整夜？
“王爷，这些是你昨晚整夜没有睡觉做出来的？”沈青依的语气软软的。
镇南王声音更轻了，哄孩子般道：“我是鬼，不睡觉也行。”
对面的人在冒着香气的菜肴间来回打量。
镇南王贴心地把筷子和勺子递过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金光万丈穿入竹林，清风里，沈青依抬起睫帘。
老鬼当即被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击中，从昆仑墟幸存的那点残魂全酥了。
看来今日有场大雨。
墨辰也看看山洞外头阴沉的天光，卧龙碧潭似乎有许多蝴蝶，一路来时遇到许多大小花纹各异的蝴蝶，连山洞里也不例外，十几只蝴蝶恣意飞舞，其中一只巴掌大的黑纹蓝蝶绕着她飞了半圈，好奇地停在她左肩上。
魔尊大人忍不住伸手逗逗它，可蓝蝶只停留一瞬，便飞向旁边脸色比天色还阴的谢倾安。可惜无论它怎么在谢倾安身边指间飞舞缠绕，硬是没得到一点回应。
墨辰也给了他一肘子。
贺昭有那种反应也算合理，她魂魄里揣着什么东西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自己和谢倾安毕竟还有求于他，目前的交流氛围迫切需要改善一下，往友好的方向发展。
墨辰也：“这里蝴蝶很多。”
“卧龙碧谭，又叫梦蝶谷。”贺昭手里拿着一张大叶子煽风点火，正用一个形状歪扭的陶锅熬草叶汤，他的神色专注极了，梦呓般道，“蝴蝶喜欢美人，两位都是。”
墨辰也莞尔：“多谢贺仙修夸赞。”
“实话罢了。”贺昭答道，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锅分辨不出原料的青汤。
这一头的谢倾安依旧别扭着不肯吭声，那一头的贺昭倒是完全不在乎他的不快，自顾自哼着鸟鸣一样的怪异小调，在山洞角落的破烂堆里翻翻找找，勉强凑出三个破碗，盛出青黄色的草汤递过来。
墨辰也伸出双手，用眼神示意谢倾安也接下碗。
谢倾安不愿让她为难，不情不愿地跟着把草叶汤端过来。
草汤在清凉山洞里很快变得温度适口，墨辰也直接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凤眸含起笑意，舌间瞬间充斥着青涩的苦味。
贺昭见她如此，眼神满意极了，将自己碗里的三口温汤喝尽，发出享受的轻叹，仿佛这是世间最好的美味。
“不怕我下毒？”他问道。
“怕。”墨辰也毫不退缩地盯着他的眼睛，“但贺仙修请吃早饭，不好拒绝。”
贺昭先是一愣，接着发出回响不绝的清脆狂笑：“好，好，好。”
旁边的谢倾安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这位云曦山的谢倾安，你怎么不喝？”贺昭不屑地撇撇嘴，“不过你不如阿然姑娘，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眼看谢倾安又要还嘴，墨辰也眼疾手快端过他手里的碗，吨吨吨喝了下去，光盘之后擦擦嘴角：“他吃过早饭了。”
谢倾安想拦已经来不及，拉着她的手臂急切道：“阿然，万一真有毒呢？”
“不会。”墨辰也胸有成竹。
可贺昭听到这话，明显有些生气了：“这位云曦山的谢倾安，我只是在山里待的时间久一些，并没有变成会用这种弱智法子给人下毒的傻子。”
墨辰也保持微笑：“那么请问这位九野宫的贺仙修，会用什么聪明法子下毒呢？”
“谁说我要下毒了？”贺昭苍白面容上的笑意更深，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他拿过墨辰也手里那两个空破碗，又慢慢松开手——
——叭！
两个碗同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剧烈的晕眩应声而起，墨辰也不禁低头扶了一下脑袋，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烈焰熊熊烧过的废墟。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池，鬼火把房屋亭台都烧成焦色，黑烟滚滚，血流成河，刀剑残肢比比皆是，随处可见身着不同门派衣衫的仙修和魔修的尸体，而更多的尸体则穿着普通衣衫，少女、老朽、男子、幼童，全都面色恐惧着断了生机。
墨辰也低下头，看到自己通身红衣，手执骨柄陌刀，刀锋与双手上的血迹斑驳未干。
到处都是赤红的颜色，又或许只是自己已经彻底变为赤瞳，呼吸在耳边沉重又清晰，麒麟怒吼似是已冲破桎梏。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让她心脏揪紧的画面。
冰狼的身躯倒在地上，血汩汩流出，把满身银豪染得鲜红。血歃死士尽数倒在一旁，死不瞑目。
“破空——！”墨辰也跑上前跪在狼儿子身边，听冰狼发出濒死前的细碎的哀嚎，慌乱地用手去堵它颈间不停冒血的伤口。
魔尊大人心头火起，提起陌刀劈空大吼：“谁干的？！”
谢倾安半跪在远处，用折了剑锋的天水寒撑住身体，直起脊背。他满身硝烟和血迹，口中的鲜血染红唇角齿间，黑眸恨意入骨地看着她，嘴角却绽开一抹诡异的笑。
“魔头。”
怒火直接冲上墨辰也的心头，她提起陌刀召出鬼火，麒麟法相怒吼出世，无数鬼魂从地府被生生拔出，汇成千军万马跟在她身后嘶吼冲杀。
可就在这时，舌尖的苦涩味骤起，横在她与谢倾安之间一个状似透明的银光阵突然忽现。
墨辰也如大梦惊醒一般停在原地。
先收起的是麒麟法相，而后数不清的鬼魂如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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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跪的谢倾安不见了，又过了片刻，烧焦的城池与触目惊心的尸.体也全部消失。
唯有那银光闪烁着，没有要变淡的迹象。
九杀融魂阵。
很好，贺昭是玩儿心魔的。墨辰也心有余悸地抱起手臂，片刻明白过来。
[卧龙碧潭，又叫梦蝶谷。]
他们入谷以来遇到的蝴蝶，都是贺昭布下的魇。
她阖起凤眸集中念力破出梦魇，深深呼吸几下，再用力睁开——
竟然没有醒，反而感到自己轻盈飘起，仿佛化作风，化作日光，化作浮云或干脆成了某一寸的苍穹，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无垠。
谢倾安跪坐在地，他面前是一脸威严的江朝洲。
这是……谢倾安的梦魇？
江朝洲一手负于身后：“倾安，你如何认识这个叫阿然的女子？”
谢倾安低着头，看不清神情：“除夕夜，她救过弟子的命。”
江朝洲：“你可知她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谢倾安：“她叫阿然，是落宿镇金玉堂里的奶茶铺老板，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江朝洲：“你可知她师从何门？”
谢倾安轻声回答：“她是孤女，无师无门。”
“她为何能寻出孙老阁主死亡真相？为何能在灵璧山间保全性命？又为何能携带金身阴蚕几日，却安然无恙？”江朝洲的脸色更阴沉，语气里带上锋利的威严，“她是正是邪，你可知道？！”
“她是我的正。”谢倾安抬起头，满眼渴求，急切万分“无论她是正是邪，她都是我的正。”
江朝洲被气得不轻，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留谢倾安在原地俯身长拜。
“师尊。”他喊道。
无垠黑匾下的门重重甩上。
骤雨声喧嚣响起，由远及近。
不对，这里分明晴空万里，怎么会有雨？墨辰也的意识察觉出不对劲时，那股苦涩气又浓重起来。
雨声不仅愈发吵闹，还有个人在说话。
“阿然姑娘先醒了？”
墨辰也终于睁开凤眸，山洞外已是瓢泼大雨，水汽阵阵溅起，贺昭单手捧脸坐在石桌旁，青黑色的眼睛像她入魇之前一样看着她，一旁的谢倾安靠在石壁上，双眸紧闭，一副深陷噩梦又醒不过来的模样。
贺昭摊手：“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谁让他不敢喝我的汤。”
墨辰也面色有些冷：“引人入魇，却事先给解药，贺仙修难不成有窥视旁人梦魇的爱好？”
“阿然姑娘，冤枉啊。”贺昭双臂交叉护在自己身前，“我怎能入你的梦？”
墨辰也：“那我又为何能入他的梦？”
“因为你喝了他的汤。”贺昭笑道。
墨辰也的目光重新落在谢倾安紧皱的眉头上：“没有汤，他走得出来吗？”
“不知道，看他自己的造化咯。不过有的人即使有汤也走不出来，不是每个人都有姑娘这样胆识和心志。”贺昭站起来，步步走近，“既然这位云曦山的谢仙修现在睡得正香，阿然姑娘，有些问题你是不是可以回答我？”
墨辰也扬扬下巴：“你问，我尽量回答。”
贺昭围着她转了一圈，皱着鼻子嗅她的气息：“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墨辰也觉得，这位九野宫的贺仙修再不揍一顿恐怕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