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谧无声。
溶溶月色里,二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
沈灼华很不自在。
这时,坊间的敲锣打梆声响起。
“关闭门窗,防偷防盗——”
随着更夫的唱和,和一下又一下的锣声,沈灼华这才惊觉,竟然已经二更天了。
见伤口的血彻底止住,沈灼华忙对徐霁白说:“麻烦先生先摁住前面的纱布。”
徐霁白点了下头,忘了夜色里沈灼华看不见,抬手摁向伤口。
沈灼华没听见徐霁白说话,还以为他没反应,不料手背上忽地一沉,一只冰冰凉凉的掌心正好盖在她的手上。
二人双双一愣。
沈灼华正要抽手,徐霁白已经率先收回了手,沈灼华担心伤口里的血迸出来,只好又摁住。
“抱歉。”徐霁白低头道。
沈灼华干笑:“不怪先生,这黑灯瞎火,难免会……”色泽莹润的月华照在徐霁白隽秀的脸上,纤毫毕现。
“……”沈灼华清了一下嗓,“我要放手了,先生现在可以摁下。”
沈灼华这回瞧着徐霁白抬手,将要靠近时,飞速松开手。
徐霁白这一动作,伤口又有些渗血。
沈灼华忙从托盘里拿起绷带准备包扎,却又愣住。
伤在这个位置……
这要怎么包扎?
她左右上下比划了一下,发现根本缠不住,不仅犯难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许是半晌没等到她动作,徐霁白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
她可是‘银针斗阎罗’的神医,要是让徐霁白发现她不会包扎,岂不是漏了陷。
于是,沈灼华胡乱对着徐霁白的身体一通乱绕。
徐霁白目视着前方,身形岿然不动。
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连吭都不吭一声,不愧是徐霁白。
幽室静谧,呼吸清浅,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响起。
“你为何不问我?”徐霁白突然开口。
“嗯?”沈灼华一头雾水,“问什么?”
“问我被谁所伤?又因何受伤?”
沈灼华动作顿了顿,扯了扯唇:“我只是个大夫,只负责治病救人而已。”其他的她一概不关心。
其实不用刻意猜,她大致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上回赵大人说过,徐霁白是今年科举考试的知贡举,负责主考,卫荀想要提拔寒门入朝,培养自己的势力用来对抗世家。如今春闱刚过去不久,正是阅卷定人的关键时期,世家那边定然也想选自己的人,奈何徐霁白是陛下的人,估计世家里就有人按耐不住,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徐霁白,推举自己人做知贡举,这样便能抑制寒门入朝。
这些世家,眼下能称霸朝野的,无非就是卫臻身后的陇右谢氏、上官丞相身后的河东上官氏。
她如今除了阿耶的事情,其他的一概不关心,也不想卷进去,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徐霁白唇线紧抿,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沈灼华说:“好了。”
徐霁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绷带五花大绑的身体,久久地沉默了。
沈灼华甚至还很贴心地将徐霁白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给提上去搭在他的肩上,然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下榻穿鞋,着手收拾榻上狼藉。
徐霁白缓缓地穿好衣服,一番动作下来,脸色白的吓人。
眼见徐霁白起身,沈灼华扭头问:“你去哪儿?”
“夜已深,”徐霁白看了一眼窗外,“我得走了。”
沈灼华直起身,拧眉打量他,一身血衣,一介病躯,估计连患坊的门都没出就倒下了。
“你这样子,能走哪儿去?”
徐霁白抿唇,皱眉不语。
沈灼华突然想起徐霁白那个寸步不离的护卫来,忍不住问:“对了,一直跟着你的那个护卫去哪儿了?”那人身手不错,有他在徐霁白应该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才对。
徐霁白:“他去引开那些刺客了。”
看来那些刺客还不是一般的高手,竟逼得他们二人兵分两路,这才让徐霁白顺利地躲到患坊来。
“那些刺客说不定还在附近,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
徐霁白凤目幽幽一闪,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床榻:“我可以去别的房间。”
“房间都住满了,先生就睡在我床上,我睡这里。”
其实杂房倒是有两间,总不好让金尊玉贵的徐霁白去那里屈就,再说他这么一晃悠,万一撞上扶桑他们,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有理都说不清。
“不必,我睡这里。”
沈灼华瞥了一眼血迹斑斑的榻,确实也不想睡在上面。
她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搁在上面:“被子就一床,委屈先生将就将就,时候不早了,先生早些歇息。”
徐霁白点头。
沈灼华伸着懒腰往床边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讪笑了下:“对了,诊金十两,先生可别忘了。”
闻言,徐霁白愣了一下,旋即微微勾起唇角:“你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还算这么清楚?”
月光朦胧,公子修长的身躯立在光影里,如玉雕琢的眉眼半明半暗,但那嘴角的笑意却是异常的分明。
就像初见时,徐霁白立身皑皑雪地里,弯腰冲他勾唇一笑,天地都要为之黯然失色一般。
沈灼华竟一时恍然,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这也是为了不让先生为难。”还有那句“我们是一家人的”话,明明是他自己说的好不好。
“哦?”
“毕竟钱好还,情难还嘛,我想先生也不愿意欠我的人情吧。”
徐霁白笑笑不说话。
沈灼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屏风,她过去把屏风挪到了床边,正好隔住了徐霁白的视线。
沈灼华欲盖弥彰地解释:“今晚月色太亮,照得我有些睡不着。”她只是不想在徐霁白的注视下入睡。
幸好露凝霜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不用在乎什么名声,就当是她这个姐姐替云昭还徐霁白相助之恩吧。
不然深夜与前未婚夫独处一室,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这一通折腾,她也累了,几乎是沾床就睡,所以也没有留意到,窗边的罗汉塌上,徐霁白根本没躺下,而是盘腿静坐其间,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半梦半醒间,沈灼华隐约感觉自己的脸皮上酥酥痒痒的,像是有人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她挣扎着想要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鸾鸾……”
耳畔时远时近地响起一道低沉的男音,轻轻地叫着她的乳名。
这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可沈灼华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的意识就像沉在水里,双耳嗡嗡闷响,四面八方的水紧紧包裹着她,挤压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
“鸾鸾!”
忽然,那些无形的压力消退,沈灼华整个人像是被人突然捞出了水面。
她豁然睁眼。
明黄纱帐下,一个魁梧高大的人影遮住了她头上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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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甲胄晃花了沈灼华的眼,与此同时,熟悉的笑脸映入沈灼华的眼帘。
她看见了活生生的阿耶,也看见了年幼的自己——
“阿耶!”
幼年的沈灼华“嗖”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猴儿似的扑到沈仲节怀里。
沈仲节一把接住了她,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来,凌空荡了一圈。
欢乐的笑声铃铛似的响彻在屋里。
“阿耶你终于回来了。”幼年沈灼华窝在阿耶的臂膀里,双臂环住沈仲节的脖子。
“阿耶答应过鸾鸾,一定不会错过你六岁的生辰,阿耶一向说到做到。”沈仲节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逗的她咯咯大笑。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赖在阿耶的身上,快下来。”一道温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父女二人同时扭头看去。
不一会儿,萧兰音带着两个侍女一道儿走了进来,嗔怪地看了沈灼华一眼。
沈灼华赶紧抱紧沈仲节,生怕沈仲节将她放下,“我就要赖在阿耶怀里,我要永远赖在阿耶怀里。”
萧兰音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转眼看向沈仲节,“你也是,总这般纵着她,回来了连盔甲都不卸就直接跑这儿来,回头让娘知道了,又该说你我了。”
沈仲节笑着看了她一眼,才对萧兰音柔声道:“这不是太久没见闺女了,想她了嘛,当然,我也甚是想念阿音。”说着,沈仲节就要去拉萧兰音。
萧兰音笑着躲开,素指捏着鼻子,嫌弃地说:“一身腥臭汗味儿,也不怕熏到你的宝贝闺女。”
沈灼华赶紧插嘴道:“我不怕熏,我就喜欢臭臭的阿耶。”
一句话逗的萧兰音和沈仲节都笑了起来。
清风徐徐,送来院中的花香,也送来了不速之客。
“儿啊!”
沈仲节和萧兰音的笑意同时凝住。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咚咚”声。
很快,身形粗壮的沈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疾步走了进来。
萧兰音迎上去行礼,沈老夫人直接忽视萧兰音,错身走向沈仲节。
沈灼华最讨厌的人就是祖母,每次都是在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闯进来,就是想抢走她的阿耶。
沈老夫人一把拉过沈仲节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
幸亏沈仲节臂力结实,单手也能托住沈灼华。
“让我看看。”
沈老夫人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沈仲节也只能憨厚地笑着。
“瘦了。”
“还黑了不少。”沈老夫人泫然欲泣地望着沈仲节,“我儿受苦了。”
浮夸!
沈灼华撇了撇嘴。
沈仲节用拳头撞了撞自己结实的胸膛,当然那里是块凸起的银色护心镜,沈仲节的拳头撞在上面“咣咣”地响。
“儿子一点都不苦,阿娘不必担忧。”
沈老夫人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她那不曾流泪的眼角,“怎能让我不担心,你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
沈仲节赶忙看向萧兰音。
萧兰音脸色微微发白。
沈灼华心里替阿娘不平,正要插嘴,阿耶似是抱不动地颠了颠她,对着沈老夫人说:“阿音一直将儿子照顾的很好,儿子很知足。”
这还差不多。
萧兰音忍不住转身看向外面,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沈老夫人不满地皱起眉头。
转而又变脸似的笑起来,皱巴巴的手重重拍了拍沈仲节的手臂,鬼鬼祟祟地说:“我们家里有喜了,你猜谁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