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库房十尺见方,左右墙上各悬着一盏油灯,冷风一吹,灯下落影摇曳,本就发霉斑驳的墙壁更显破败而凋零。
以斜落的灯影为界,左侧是四箱文安伯府的行礼,右侧是四箱淮南王府的贡品。都是为长途奔波而置备的木箱,乍眼望去,两边箱子的大小、纹理、铜锁,乃至为防水防虫而涂上的封蜡都长得一模一样。
所不同是,左侧行礼齐整依旧,右侧的贡品箱却被泉醴两人开锁细验,露出出人意表的内里。
“岂有此理!”
看清箱内情形,泉醴气得发颤,三两步上前,一掌拍在封了蜡的木箱上。
宋晞几人入内时,正见腐朽的房梁落下簌簌细尘。
一阵风吹过,朽木气味混着各色霉味和腥臭拂面而来,宋晞步子一顿,借着昏晦的灯火,凝目望向库房里侧。
泉小将军紧锁着眉头来回踱步,满脸焦躁与无奈,本就杂乱的脚印因着他的左右来回愈发凌乱而无章,很快难辨大小,不分新旧。
素来沉稳的兰洗马此时也失了气度,大喘着粗气撑在打开的贡箱上,双手发颤关节泛白,两眼死死盯着木箱里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晞顺着他两人的视线看向贡箱里侧,双瞳紧跟着一缩。
“这是?”她下意识加快脚步,临近木箱,又有些不敢靠近。
她还记得姬珣所说,淮南王府的四箱贡品里两箱千金难求的云母贝,两箱价值连城的紫鲛珠。
前世身为公主,她见过紫鲛珠,亦知此物“夜能盈辉”,珍贵异常,可眼前之物色泽全无惨白如霜,哪是什么紫鲛珠?
宋晞屏住呼吸,凑近了细看,两眼微微睁大,攥着衣摆的手陡然用力。
寻常珍珠以次充好也就罢了,可那普通珍珠的正上方,那一颗颗冒出酸水泛出腥臭的白色圆球,不是鱼目,还能是什么?
鱼目混珠?!
宋晞倒抽一口凉气,倏地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兰措。
贡品或被劫、或失窃都有转圜的余地,动手之人用心险恶,竟将紫鲛珠换成鱼目混珠,装进了一模一样的贡品箱内!
倘若姬珣不曾提醒,倘若兰措不曾开箱,而是把这几箱“鱼目”径直呈贡至御前……
永熹中狭多疑,收到“鱼目混珠”,讽刺他“有眼无珠”,淮南王府可还有活路?
“泉将军,兰大人,”姬珣解下腰上的香囊,递给宋晞以抵御房中腥臭,而后才近前两步,朝泉醴两人道,“冒昧请教,自淮南王府启程之时,两位可曾仔细检查过箱内物品?”
是在驿馆里被人偷梁又换了柱,还是在启程之初便被人动了手脚?
“爷!”泉醴迎上前,听懂他话中意,一边拱手,一边颔首道,“回世子爷的话,不只出发时,方才入库时,我和兰大人还开箱检查过,里头还是紫鲛珠。”
宋晞执着香囊探出头来,见那箱上的锁皆被暴力破开,蹙眉道:“这些锁……你二人进来时,箱子是开着的?”
泉醴摇摇头,指着箱上的破锁道:“不瞒姑娘,这几把锁都是我动的手。方才进来时,墙上的灯已被风吹灭,我两人点上灯一看,墙边的木箱、铜锁,甚至上头的遮盖都和我两人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本不想多事,是兰大人忽然心神不宁,坚持再次开箱,我二人用钥匙试了许久,怎么都打不开,我性子急,便……”
泉醴懊恼地挠挠头,很快正色,看着那几把铜锁道:“彼时在下还以为是铜锁沾了水,锈住了,而今再想,莫不是被换了?这铜锁只是样式相同,实际与我两人的钥匙并不匹配?”
姬珣行至过道中央,看看左边,又看向右边,蹙眉道:“你们的箱子……是商议过?还是巧合?”
“是巧合,却也不奇。”泉醴走到他身侧,叩了叩左侧文安伯府的箱子,解释道,“听闻苏小世子和陈三交好,我估摸着,他也用了陈家的箱子。”
“谁家?!”姬珣陡然抬眸,“陈?”
“世子爷不知?”泉醴眼里浮出茫然,看看宋晞,又看向他道,“东颖陈氏经商世家,于长途奔波货物运送最是老道,我青州多数人家都用他家的箱子运送货物。”
原来如此。
“爷,要不要让子悠先生来开箱?”疾风大步上前。
姬珣顺着摇落不止的落叶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遥处,拧眉思忖片刻,突然道:“我记得方才有人说,南渡河里多秋鲈?”
“爷的意思是?”泉醴几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言下之意。
“方才用膳时,每一桌都有鲈脍,可有人吃到鱼眼?”姬珣垂目看向箱里的鱼目,若有所思道,“这些鱼目被闷出了腥臭,却也还还新鲜……”
偷梁换柱之人清楚知道仓房所在之地,贡箱与文安伯府的箱子外部如此形似,那人却能一眼“看出”哪箱是行礼,哪箱是紫鲛珠……再有,要在疾风几人眼皮子底下行事,他们动手的时机唯有大雨滂沱时、刺客到来之前。
要在不足一个时辰之内完成所有事宜,若不是运送贡品的车队里出了叛徒,便只有一种可能。
“驿站内有内应!”想通其间关窍,泉醴双目喷火,拳头攥得咔哒作响。
“而且,”宋晞举目望向黑沉沉的夜幕,凝眉道,“迢西驿站四下空旷,雨时赶路不便,那两箱贡品还在驿馆也未可知。”
“正是如此!”
姬珣抬起头,见兰措六神无主,泉醴又一脸希冀地看着他,思量片刻,转头众人道:“兰大人,劳你带上府中护卫,和掌柜将驿站里外翻寻一遍,楼里楼外、各门各户皆不能放过。若有人不在房中,务必记下那人姓名特征。”
“是!”得了令,兰措似一下有了主心骨,阴沉着脸急急朝门外而去。
“疾风追影,和五影一道,把马厩、后厨、后院……这些少有人至之地翻寻一遍,尤其是后厨,”姬珣目光微沉,“务必翻找仔细。”
“是!”两人齐齐告退。
“世子爷,我呢?”眼见旁人都得了令,泉醴急得跳脚,“爷,我做什么?还有哪里要查?”
“泉将军你……”
姬珣举目望向烟柳凄濛的寒烟路,思量片刻,转头朝他道:“劳小泉将军出门看看,除却寒烟路,驿站近旁可还有其他可供车马出入之路,再有,路上是否有车辙?”
“好!”泉醴重重合上木箱,怒道,“谁敢害我淮南王府,我必让他有命来,没命去!”
片刻功夫,房中众人四散。
没等宋晞两人回到大堂,兰措和掌柜一行已点起火把,楼里楼外上下奔忙。
原本静谧的驿站霎时嚣喧四起,照如白昼。
听闻有贼人擅闯,大多借宿之人皆愿配合,也有几个性子硬的,吵嚷几句在所难免。
一炷香后,一楼西南角一间窗户朝西的厢房内,一阵激烈而不同寻常的争执声吸引了楼中上下近乎所有人的注意。
宋晞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搁下茶盏,提步往人头攒动处走去。
“爷?”
“爷,你可来了!”
听见脚步声,门边围观之人自发让出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火光灼灼的厢房门口,素来自如的陈三公子一改往日周全模样,斜靠在门边,身上披了件外衣,青丝散乱,眼帘微垂,仿佛意兴阑珊。
“陈公子?”姬珣站定在他面前,目露审视,“公子这是已经上了榻?到得却早。”
“本非自愿。”陈三瞟了一眼屋内,懒散道,“屋内是我陈家人,我若不来,世子爷怕是不悦。”
姬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榻边两名“陈家人”身材魁梧,面容肖似,大马金刀坐在榻上,看着一般无二。若非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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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些许不同,左边那人的眉毛上有道疤,右边那人更温文尔雅些。
兰措和侍卫举着火把站在一旁,面色阴沉。驿馆掌柜和伙计候在门边,各自揣着双手,打着哆嗦。
“这是?”
房中地上有两件揉成了团的外衣,破败而褴褛。
闻出风里若有似无的鱼腥气,宋晞大步迈过门廊,看清地上物事,步子倏地一顿。
“鱼鳞?!”
她目光一颤,猛地看向姬珣,后者早在认出鱼鳞的瞬间变了脸,走进屋道:“兰大人,怎么回事?”
“大人!”兰措倾身上前,垂目盯着地上的衣物,沉声道,“他两人名唤陈南、陈北,这两件长衫是从他们榻下找到的。但他两人只承认去过后厨,不承认箱中鱼目与他两人有关。”
“少血口喷人!”眉上有疤的陈南拍案而起,唾沫横飞道,“身上有鱼鳞就是案犯?你们青州人断案如此轻易?”
“你!”
“去过后厨?”姬珣拦下怒目而视的兰措,示意他稍安勿躁。
“去过又如何?”陈南双手叉腰,梗着脖子迎向姬珣的目光。
姬珣转身看向门边的陈三。
行商之人最是长袖善舞,最善察言观色,谁给他的底气,敢在此大吵大叫。
门边的当家人不紧不慢打了个哈欠,仿似这才觉察出姬珣的视线,唇边噙着笑意,拱手道:“竖子无礼,还望世子爷不怪。”他直起身,斜了里侧一眼,怒道,“陈南,好好说话!”
“哼!”陈南一声冷哼,却不敢再大放厥词。
“世子爷见谅。”温雅些的陈北起身作揖,接过话头道,“我二人本是猎户出生,蒙三公子不弃,得以在陈家商队安定,做些炊事打猎的活计。”
“炊事?”姬珣看向陈北,“那这衣服上的鱼鳞?”
“鱼鳞的确是在后厨沾上的。”陈北转向掌柜和伙计,不卑不亢道,“小人不知掌柜两人何以不吭声,只是我们一行抵达时,大伙都饥肠辘辘,只想吃口鲈鱼鲜,奈何后厨人手不足,我二人便自告奋勇,杀鸡宰鱼,帮着忙活了好一阵。”
姬珣转向战战兢兢的掌柜:“此话当真?”
“当、当真!”圆脸掌柜连连拱手,哆嗦道,“两、两位大侠动作利落,三两刀便能杀完一条鱼。”
“杀鱼?”姬珣若有所思,“挖眼了?”
“你们南州人不是最讲究□□脍细?”性子急躁的陈南冷哼一声,接过话头道,“莫非连鱼眼都不挖?”
姬珣目露了然,却不计较他的无礼,转向掌柜道:“敢问掌柜的,杀过鱼后,那些鱼鳞、鱼目都放去哪了?”
“放哪了?”掌柜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伙计,“扔了?”
伙计捧着油灯,一脸憨厚道:“回爷的话,后厨每日都会有专人收走厨余,那些污秽之物绝不会过夜。”
“爷!”
姬珣眼睛一亮,正要动身,一道惊喝声自人群外响起,抬眼一看,却是火影得了什么消息,正火急火燎急赶而来。
见厢房里外人满为患,他穿过人潮直至两人身前,看了看左右,附耳回禀道:“爷,后门有条路上发现了车辙,间距正与贡车相符。属下沿那车辙一路追寻,越过山头有个大坑,坑里满是秽污之物。推车还在坑边,贡箱却不见踪影。”
“后山?”
火影眉心一跳,正不解爷为何当众说了出来,一旁的伙计陡然睁大双眼,颔首道:“爷怎知丢秽污的大坑就在后山。”
车子还在,贡箱却不见踪影……姬珣面色微冷。
难怪驿站里外无一人外出,运走贡箱之人本非借宿之人。驿站里外人满为患,多出两箱厨余再寻常不过。
不对!
姬珣陡然抬眸。
大雨滂沱时,曾有一人曾离开过迢西驿站……